第44章 與子共團圓(上)
元宵未過,瑤光尚在休朝,由是宮裏人都懶散些,尤其是不輪值的起得都要晚些,偌大的宮中,最有權利好好會周公的人卻起了個大早。
自有情郎配,何須周公陪!
內侍忙忙碌碌地從椸枷上取下早前熨燙整齊的棗紅絨袍,待負責穿戴內襖的宮人束好螭龍出雲紋樣的镂花腰扣,絨袍便由兩人架着,妥帖地覆在長身玉立的那人身上。
束發的內侍取來嵌鴿血石的金冠,斜飛長眉微微一皺,“換個簡單些的吧。”
內侍回頭看了眼冠盒,再一次确認道,“王上,今日可是元宵啊!”
慕容離颔首,忽而溫和一笑,“換那個雕羽瓊的玉冠罷。”
內侍愣了愣,遂自盒中取了玉冠替慕容離簪上,玉雖也為王侯禮器,可這玉冠方寸之大,僅有陰紋淺刻,比之金芒耀目的王冠,還是未免太素雅了些,元宵本是大日子,他們的王上竟然不帶王冠,內侍們着實看不懂……
只有那簪玉冠的人自己才懂,今日要與那人出游,華服倒也罷了,與他同游,又何必王冠……
東苑,阿瓊打着呵欠,輕扣執明的門,還未出聲,門便在裏面打開了,“陛下起得真早。”阿瓊行過禮笑着道。
執明忙把阿瓊拉進屋,“你也很早。”
阿瓊暗地裏吐吐舌頭,他早知道今日元宵,他家陛下定會起個大早去接他那捧在心尖尖上的人,愣是硬生生地逼着自己起了個大早,要知道那群昨晚鬧騰到三更才睡的人,現在還在夢會周公。
阿瓊替執明取來衣服,就見執明正在吃力地替傷口換上紗布,那傷口昨晚替他換藥時已經見過,其深度他們光看着都會覺得疼,下意識閉了閉眼,阿瓊連忙上前,“陛下我來吧。”
“這回成了個獨臂将軍,還真得你來了。”
陛下竟然還有心開玩笑,阿瓊苦笑着搖搖頭,放輕手上的動作替他細細換藥。
“記得纏厚實點。”
“是!”阿瓊應道,“陛下真的不打算告訴國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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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他幹嘛,惹他擔心麽?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個人,嘴上不說,心裏肯定又要難過好半天。”說起這話,那雙深瞳便透出柔柔暖光,直到身後耳邊傳來一絲竊笑,慣然都是驕橫荒唐的帝王,竟然紅了臉,赧然道,“笑什麽?不許笑。”
阿瓊一副懂完了的樣子,點頭笑道,“只許主上傾慕佳人,就不許咱們笑一笑了?”
“膽子越發大了!”執明難得羞惱,作勢擡手就要打,一番動作牽扯傷口,疼得他冷汗都出了,方才還白雪似的紗布,霎時浸出鮮紅。
“陛下可好好坐着吧,這傷口又裂了。”阿瓊蹙眉嘟囔道,“小的不過是覺得陛下才是真正理解慕容國主的那個人罷了,人一輩子,有這麽一個人巴心巴肝地疼着護着,便是死了也值了……”
“大過年,說什麽呢!”
阿瓊不過有感而發,也意識到自己失言了,擡手就拍了拍自己的嘴,吐吐舌頭,“阿瓊知錯了。”
執明瞪他一眼,又揉揉鼻尖,吶吶問道,“你說……阿離真的會這樣覺得麽?”
阿瓊內心翻過一個白眼,好氣,可還是要保持微笑,“不然陛下問問國主?”
“問?”執明不淡定了,“這種事,寡人怎麽好問?”
阿瓊忍俊不禁,他們陛下只要遇上慕容國主,這腦子就跟三歲孩童的差不了多少……
“不然……你們替寡人問問?”執明試探道。
阿瓊扶額,果然如他所想,随口一句玩笑,他竟然還上心了……
笑歸笑,阿瓊卻還是不免擔憂,“陛下,這傷怎麽不見好呢?”
執明看了眼,不在意道,“沒事,你纏厚點就是了。”
“陛下,你與國主日日在一處,國主心細遲早會發現的啊……”
遲早……執明忽然沉默了……
阿瓊發覺不對勁,忙問道,“陛下怎麽了?可是傷口疼?”
執明旋即回神,笑到“閉上你的烏鴉嘴,正因為阿離聰明,才讓你裹厚點的嘛。”
阿瓊唉聲嘆氣地搖了搖頭,就知道一旦對上慕容國主的事,說什麽都是廢話!
換藥藏傷,主仆二人折騰了小半個時辰,總算穿戴整齊了。執明命阿瓊處理了染血的紗布,便匆匆出了門,要趕在那人醒來前,去接他……
玄色袖口的手才将撫上苑門銅環,門卻從外面推開了,入目之人華服直綴,修然挺拔,好一位颠倒衆生的王者至尊,好一位俊逸出塵的凡塵谪仙。
更讓他移不開眼的是,那人一方玉冠将一頭青絲慵懶地垂束腦後,清貴無方,出塵少年,恍如那年初見,十六七的年華,他未及冠,饒是冷面肅顏,依舊掩不住一臉的稚氣。
也是那份稚氣中的愁色,讓他軟了心腸,讓他就此深陷,不願自救。
怔怔走近那紅衫雪袍的人,撫上那如畫眉眼,開口卻只道了句,“不是說好寡人去接你麽?”
“醒了,想到你,就來見你了。”
那人淡淡說完,轉身就要走,執明一把将他拉入懷中,埋首在他一頭青絲間,嗅着熟悉溫潤的氣息,“說了這樣話,還想走。”
“不是……要出門麽?”慕容離心虛道。
“呵!”執明壞壞一笑,便含住那微紅的耳垂,微紅瞬間就成了緋紅,從耳尖一直蔓延到面頰,從面頰一直蔓延到心底,是與他相依的這段年華,最深的悸動。
長街車馬喧九霄,摩肩接踵動如潮。
人頭攢動的街頭,玄紅兩道身影,并肩而行,元宵的街上人擠人,宮裏素來金貴的帝王卻被擠得很開心,可以再擠一點,某人心中暗笑,手便不自覺地撘向一旁。
“公子,請問……”
剛拉上那只手,就被人打斷了,執明不情願道,“何事?”
“呃……”路人也愣住了,一臉地莫名其妙,“你這人……不該我問你麽?”說着路人視線下垂,盯着緊緊攥着自己的一只手,那手腕往上是着金絲繡着花紋的玄色袖口,再往上那手的主人也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
“這位公子,你到底有何事?”路人顯然已經有些不耐。
執明仿佛被燙到,猛然縮回手,他自認臉皮不遜天權城牆,此刻卻尴尬地朝這路人笑笑,心虛之下連對方的怒氣也不好反駁了,好在那人也不是惡人,發了幾句牢騷就走開了。
執明扶額一嘆,還沒來得及收回一口氣,身後一個聲音便幽幽傳來,“陛下是怕自己走丢了,要尋個向導?”
他這麽丢臉是因為誰啊!然而轉身開口,某人卻一臉委屈,“阿離……”
慕容離別過頭,抿唇強忍着笑意。
“笑吧笑吧,能博阿離一笑,寡人挨幾句罵也值了。”執明噘着嘴,委屈道。
耳邊果然傳來一聲輕笑,執明撇撇嘴,心道讓你笑還真笑了,然這嘴撇了不過毫厘就轉了向,彎了起來。
“走吧。”慕容離笑着說。
執明相當乖巧地跟着慕容離走了,掩在玄袍下的手,回握住适才那人伸過來的手,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笑到最後卻又隐隐覆上一抹淡淡的落寞。
今日的街上格外熱鬧,光擺攤的小販就左右圍了兩層,一些起晚了沒能占到好位置的小販,只能将攤擺在別人的攤位後面,嘴裏更賣力地吆喝着,恐被前排的人搶了風頭。
“木簪木簪!天樞的手藝,花樣現挑,現雕現賣了啊!”
嘈嘈吆喝中,忽傳來這麽一聲,慕容離停了下來。
執明瞅瞅他,又瞅瞅那小販,“阿離想去看看?”
慕容離颔首,執明便笑着一手拉着他,一手擋開人群,好不容易見縫插針地穿過前面一排攤販,走到那賣木簪的跟前,還未開口,攤主已經熱情地迎了上來,“嘿!兩位公子,看簪子?”
“你這簪子怎麽賣的?”
“有小的預先做好的,公子若看中,立馬就可以簪着走,若公子有喜歡的花樣也可以現做。”小販嘿嘿笑着,又補了一句,“就是現做的那種貴些,現成的就便宜點。”
“你都能做些什麽花樣?”慕容離問。
“嘿嘿,不是我吹!”小販瞬間來了精神,眼睛都在放光,“只要公子畫得出來,小的就能雕得出來。”
執明不由好笑,“如此說來,你比那宮中的司制手還巧?”
那小販倒也實在,笑着道,“山外有山,放在從前得看是哪國宮裏的司制,放在現在,天權瑤光的司制還真不一定有小的厲害。”說着那人擡起手,朝執明和慕容離晃晃。
兩人這才發現,原來這小販跟他們說了這麽久的話,手上的活計竟然一刻也沒停。做買賣的人都講究尊重,把客人捧好了,生意才興隆,所以這小販說話時一直都是看着他們的,眼睛瞄也沒瞄過手上的活,這等于是盲雕啊!
連慕容離都不禁佩服起來,執明忙問,“你這手藝從哪裏學來的?”
小販撓撓頭,忽而有些不好意思道,“不瞞二位,小的本不是瑤光人,祖上是天樞的,這是我家祖傳的手藝,我打小啊從會走路就練着啦!”
原來是天樞匠人之後,也難怪了,兩人相視一笑。慕容離忽而有些好奇地問道,“既是天樞的人,怎麽到了瑤光,千裏迢迢,怕也想家吧。”
“想啊!可也習慣了,當年戰亂,天樞……唉,不提了,我們家為了避兵禍輾轉到了瑤光,那時瑤光被天璇占着,卻也沒個正主管管,所以好進些。”
是了,除了無主的瑤光,別的國都需要通關文牒方可進入,當權者一場逐鹿的游戲,卻是萬千黎民的背井離鄉。
慕容離不禁沉沉一嘆,執明知他是個心系百姓的人,便緊了緊兩人交握的手。感覺到來自那人的安慰,慕容離回眸,兩人相視一笑。
“可現在好啦!”
兩人頓了頓,這才憶起還有旁人,執明無語道,“你別一驚一乍啊!”
“啊?诶……”小販尴尬地撓撓頭,“不好意思,吓到客官了,我就是太激動了。”
“你激動什麽?”執明心中翻過一個白眼,該激動的是他好麽?
“剛跟二位說起舊事,不免想到瑤光,雖說小的是天樞人,可小的……小的真覺得在瑤光別提多好了。”
“是麽?”執明瞅瞅慕容離,忽然來了興趣,“怎麽個好法?”
“從前就不說了,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可自從咱們王上歸國之後啊,就大不一樣了,遠的不說,前些年我們是不敢這麽擺攤的,那該死的趙混球,逮着誰誰就得給他交稅,我們小本買賣不容易啊,都叫他搜刮去了,我們還活不活了。”
“是呀!”小販話音一落,旁邊一個賣餅果的老人也嘆道,“多虧王上把田地從那群狗官手裏奪了回來,咱們才吃得飽飯啊……前些年,我兒子死在了戰場,若不是王上開粥廠,又給了許多銀兩,我這把老骨頭,可誰來管喲!”
那老人家說着就抹了一把眼淚,慕容離忙擡手扶着他,替他擦去眼淚,面容沉沉道,“戰火燎國,終是王室無能。”
“你這人怎麽說話的啊?”許是老人家一哭,周圍竟陸陸續續圍了好些人,其中一個屠夫樣子的人,說一句就慣性似的舞一把手裏的殺豬刀,豪邁得很,“哪裏來的豎子小兒,敢诋毀我們王上,到處亂哄哄的,別國的王要打仗能怪咱們王上嗎?”
“是啊!”衆人應道。
那屠夫來了勁,“別人打到家門口了,咱們能不打回去嗎?”
“對呀!”衆人又應道。
慕容離怔怔看着眼前的百姓,無言以對。
那小販眼見自己的客人被圍诘,不得不出來圓場,打着呵呵道,“大夥靜一靜,這小公子也不是那個意思,小公子不是本國人吧?”那小販說着朝執明眨眨眼睛。
執明瞬間意會,笑着拱手賠了不是,一衆百姓見他态度誠懇,這才肯罷休。
那老人又握着慕容離手道了句,“小公子不是本國人老頭就不計較了,這樣的話以後再別亂說了,咱們王上是真好啊,沒有他,咱們瑤光哪能有今日這般鬧哄哄,喜樂樂喲。”
老人語重心長,慕容離終于舒了一口氣,這群百姓真真讓他哭笑不得。
“二位公子別惱,體諒體諒大夥兒就是感激王上。剛說話這位是劉屠夫,也不是瑤光的,他是天玑逃過來的,說來我們這些背井離鄉的人能在這兒安生,都是我們王上下令說‘同為一國之民,不可輕辱有別’,曾經有官員要為難我們,也被處置了,小的雖然不識字,可這句話,小的聽貼榜的人念過,一直記着啊!”
此話一出,周圍又是群情激昂,“咱們王上可真是好,可老天怎麽就不肯消停消停?”
“是呀,那天權王好端端地帶走咱們王上做什麽?也不知道我們王上在天權受了多少委屈!”
“本來就是,從前來咱們瑤光都是好好的,說翻臉就翻臉,得虧是把咱們王上送回來了,不然老子頭一個不依。”
“是呀,大不了咱就參軍打過去,豁出這條命不要了!”
“對呀對呀!”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起勁,慕容離的眉也越擰越深,不禁攥緊手,待感受到手中另一只一直未放開的手時,下意識回頭,眸中竟有一絲慌亂,“執……”
執明立時朝他笑着搖了搖頭,雖無只言片語,但慕容離懂,他在跟他說,“無妨。”
慕容離悻悻地垂下頭,不發一言。
瑤光民風淳樸,大家七嘴八舌話題早已從怒斥那擄人的帝王轉到了那日慕容離回國,有沒有在接駕時搶到前面的位置,一睹王上風采……
“唉……說來可惜,小的那日四更就去城門了,還是擠在人堆外了,隔得老遠,就見着王上的一個背影……”那小販長籲短嘆,直道可惜。
慕容離淡然強笑,附和了句,“是麽。”
那小販見慕容離并未生氣,依舊和和氣氣的,也不再廢話,笑着又繞回自己的生意經,“二位公子還買簪子麽?”
執明放下一錠銀子,“要一對雕羽瓊花的簪子,什麽時候能取?”
小販瞪着金幣孔大小的眼睛盯着那錠銀子,人都傻了,“太……太……多了……”
“你只說多久能拿?”
小販收回視線,看了眼執明,吞吞吐吐道,“不知公子要哪種式樣的羽瓊,可有圖樣?”
“無妨,你撿簡單素雅的式樣雕吧。”
“诶!那公子且先到別處逛逛吧,未時過後再來取簪子吧。”
執明略一颔首,朝慕容離笑笑,便拉着他的手離開了小攤。
一路上,執明依舊跟慕容離說說笑笑,可慕容離明顯覺得執明有些怪怪的,雖是笑着,神色間卻總難掩落寞。
兩人就這樣走過熱鬧的主街,都快走到城門了,周圍人少了,也安靜了許多,慕容離喚住他。
執明轉過頭笑笑,問,“怎麽了?”
“百姓是無心的。”慕容離蹙眉道,“他們不知道真相。”
執明輕聲一嘆,笑着撫上慕容離的眉心,“別皺眉,好好的元宵,寡人原是要你開心的。”
“執明……”
“有這麽多人這麽護着你,寡人很安心。”執明笑着捧着慕容離的臉,“他們也沒說錯不是麽?真相不就是寡人讓阿離難過了?”
慕容離蹙眉難言,面對這樣的執明,這樣的溫柔,他總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說什麽都是不夠的。
慕容離忽地傾身上前抱住執明,附在他耳邊輕聲道,“在天權的這些日子,和你一起度過的每一天,我都很開心。”
墨瞳驟然一顫,執明也将頭埋在慕容離頸窩間悶聲道,“那日……見你獨自站在城樓下,我就後悔了……我怎麽會……怎麽能對你刀劍相向……”
慕容離輕撫執明的發絲,他心裏一直這般愧疚嗎?慕容離心中一痛,輕輕吻着執明的鬓角,喃喃道,“執明,雖是你帶我走的,可我心裏也是願意的,我……是歡喜的。”
環着慕容離的手臂又緊了緊,“阿離何時變得這麽會哄人了。”
慕容離笑笑,“原是不會的,和你在一起就會了。”
執明倏然擡頭,四目相凝皆是情,長長羽扇睫毛顫巍巍地阖上,玄衣之人傾身上前,以唇柔柔覆上那微紅的薄唇,輕碾相揉,纏綿交接,每一寸每一分,都是世上最深的情愫,最綿長的愛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