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與子共團圓(下)
人群載歌載舞,酒樓裏,戲班又唱起了小戲,好不熱鬧,也有人三三兩兩,開始往家裏走。
仍是滿城喧嚣,這酒樓的二層一隅,卻不受打擾,慕容離靜靜地倚在執明肩頭,看着滿天繁星,也看天邊皎月,縮在他的懷裏,被他用貂裘籠着,這樣的暖,可以從腳尖一直暖到心底。
中垣大陸的一處山林中。
“将軍可是思念故土了?”
蕭然低頭笑笑,深吸一口氣,望着天邊明月,嘆了嘆,“軍中思念故土的又何止我一人。”
士兵也傷感,“也不知道我們還要在此處等多久?”
“多久都要等!”蕭然肅然道,“王上的陣圖還未完成,要成為一支以一當十的軍隊,我們就要忍!”
“忍”是心字頭上一把刀,唯有熬過剜心之痛,才能浴火重生。
“瑤光的百姓,你們的家人,都在等着我們!”蕭然揚聲一呼,軍中一片響應。
“兄弟們,是男人的就給我抗住!今日元宵,我們同慶瑤光,遙祝故土!”
蕭然倒了一碗酒,“先幹為敬!”
衆兵士齊齊叫好,亦是将碗中滿上酒,有豪邁者直接抱着壇子就開喝,引衆人狂呼!
見士氣又被帶了起來,蕭然才松了一口氣,靠在椅背上,捏了捏鼻梁,有些疲倦地望着北鬥星,“現在是冬季,星柄指北,那瑤光就該在那邊……”
蕭然怔怔望着瑤光方向,他和這裏的每一個士兵都不怕辛苦,他們每一個人心中都有想要守護的土地,守護的人。他要護主安民事一國,他還要保護留守在瑤光城中的那個人。
“報将軍!”
“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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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密信。”
密信?蕭然連忙接過信,展開一看,竟只有五個字,然這字跡并非慕容離的。
“吾安,君可安?”
蕭然吶吶念來,每個字都似千鈞重,是這寒林冬夜裏,最窩心的相伴。
三更的長街行人少了許多,方夜帶着一群禁衛匆匆而行。
突然,連連兩個噴嚏震天響,周圍的禁衛都忍不住低笑。
“笑什麽?”方夜緩過來呵道。
一位副将上前,“禀大人,據末将所知,這樣打噴嚏是有人在思念大人!”
噗嗤,全隊都笑了,方夜的臉刷地紅了,恨恨盯着這群人,“休得玩鬧,接王上是正經事!”
方夜将禁衛安排在“迎客樓”下,獨自走到了執明告訴他的雅座。
簾子剛被掀開,執明便朝方夜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轉頭看着靠在自己肩頭安穩沉眠的人溫柔一笑,無限眷戀地替他将垂在鼻尖的額發捋到耳後,然後用貂裘裹着他,打橫抱了起來。
“陛下!”方夜喚住他,“馬車就在樓下。”
執明看着慕容離,搖了搖頭,“寡人抱他回去。”
方夜:“……”
說抱還真是抱,此處距宮門多遠啊,執明竟然真的要将慕容離抱回去。
意識到這點的方夜和一衆禁衛簡直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呆呆地看着這位天下共主抱着他們的王上走向宮門。
天突然下起了雪,一片一片落在執明發間,他卻只是看着懷裏的人,額頭鼻尖都滲了汗,也不覺得累。
他就這樣抱着慕容離一步一步地走在雪地裏,一步一步地走回瑤光王宮。
他有很多時間,他知道慕容離是不會醒的。
一天前。
執明:“你确定這藥不會傷人?”
陳府大夫:“不會,此藥只是讓人昏睡幾個時辰而已,再者陛下用的也不多,一次兩次無妨的。”
執明輕輕一嘆,“那……寡人也要飲酒,怎麽辦?”
“這好辦,陛下只要從今夜開始服用另一個藥瓶裏的藥,便可克化酒中藥。”
他在他的酒中下了安神的藥,他做不到在他醒着的時候放開他,他從來不是聖人,他怕從那雙瑩瑩澄澈的瞳仁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時,他會自私。
他的時間也特別少,今夜之後,懷裏的這個人就是瑤光的了。
執明看着懷中沉睡的人,“阿離……”
雪地上漸漸有紅暈滴落,連成白雪之上一條斷斷續續的紅線。抱着一個成年男子走了這麽久,執明手臂上的傷口又裂開了……然而他卻渾然不覺,只小心地護着慕容離,小心地走着,怕摔着他,怕驚了他……
阿離,我把你還給瑤光,把你還給瑤光的百姓。
阿離,我真的舍不得你。
阿離,我真的舍不得你。
從長街到宮門再到慕容離的寝殿,沿途滴落猩紅又被新雪覆蓋……
執明打開寝殿大門,抱着慕容離緩緩走了進去。每一步都那樣緩,可終究是到了寝間。
将懷裏人輕輕放于榻上,替他掖好被角,看他睡得安穩,時不時還動一動嘴角,可愛得緊。執明既不忍再看,卻又挪不開視線。
俯首抵上他的鼻尖,久久凝視那輕阖的雙目,執明對着沉睡中的人低聲絮語,“阿離,寡人真的很後悔攻打瑤光……”
舊日情景又重回眼前,他驚怒于慕容離自絕當場的舉動,在下完命令後,回身看着昏倒在地的人,那些血從他起伏的心口汩汩湧出,滿目都是鮮紅,刺得他眼睛發痛。幾乎瞬間,漫天的悔意席卷了他所有的驕傲,他抱起他就往城裏沖,擇了最近的醫館,連王宮都未來得及回……
他想沒事的,他并未耽擱多久不是麽……
可是,當醫館的大夫、王宮的醫丞都告訴他慕容離傷到了心脈時,他第一次感到了害怕……那是在面對威将軍的毒酒時,都未曾有過的恐懼和絕望……
他用自己的血做藥引,搜盡了瑤光城裏所有的藥材才勉強吊住了他最後一口氣。那些日子他把自己和醫官們關在一起,衣不解帶地翻查各種醫書典籍,終于在一本書中找到了可續心脈的藥材,藥材生長在天樞北部山脈之上。
由是攻下瑤光不過數日,他做了一個決定——帶慕容離回天權,他要登大位,他要成為天下共主,他要将天樞納入王土,他要拿天樞的藥救他最愛的人。
曾經最是厭倦朝堂的他第一次這般渴望将天下握于手中。
回天權的一路,他也是這麽抱着他的,路途遙遠,為了防止馬車颠簸,所有的車輪都用夾棉包裹,即使如此,還是不免有些微抖動,所以他一直抱着他,一刻也不敢放下。
那時,他也是這麽看着他,看他就像現在這般乖巧地在他懷裏沉睡,唯有那蒼如白宣的面色和微弱到好像随時會斷掉的呼吸将他的一顆心寸寸淩遲。
回到天權,他倉促登位,接待各國使者時與他們談笑風生也不過只是想知道天外有天,中垣之外是否會有良藥……結果還真有,中垣之外有一國名月沭,使者帶來的賀禮裏還真有這種藥材,他不放心,仍是命人尋來了天樞的藥材。
藥被送到王宮的當天,兩位醫官便發生了分歧,一個認為兩種藥加在一起,或可使功效加倍,起死回生。另一個則認為中垣醫典對月沭的這味藥并未記載,藥性不明的情況下,盲目疊加恐弄巧成拙。
“都別吵了,你,去配藥,熬了給寡人端來。”
衆人都以為他選了第一位醫丞的法子,豈料執明這碗藥是熬給他自己的。
生同生,若是當真無法,那就……
“呵……還好你醒了……”執明喃喃道,将慕容離的臉捧在掌心,珍惜又愛憐。
飲下那碗中外合一的藥後,不過小半個時辰,藥效就開始發作,執明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又是好端端的一個人,當即抗不住藥效口吐鮮血,把醫丞們吓了個半死,他撐着身子連哄帶吓,好一通唬,才震住醫官們,沒讓這件事走漏半點風聲。
“寡人不許他們知道……他們不懂寡人,也不懂你,”執明輕輕撫過那沉靜的容顏,“寡人不怕做那史書上的昏君,但寡人不要你也做那史書上的佞幸。”
那日的最後,醫官們挨個給他把了脈,确定藥效并未沖突,只是執明心脈血氣運行正常,乍服此藥起了反效果,才會如此。
“那便是此法可行?”
“是。”
如同汪洋沉船又遇一葉扁舟,執明捧着那碗藥,就像捧着易碎的希望,半點不敢疏忽。
可是接下來的日子,藥也喂了,慕容離卻并未醒來,他睡的時間越長,他的心中就越沒底……
那時幾乎整個尋幽臺的人都神經質了,慕容離不過顫一顫眼睑,宮人便跑來告訴他慕容離醒了,可每每去了,那人依舊睡着……
如此反複地從驚喜的高峰跌落失望的谷底,執明也大病了一場。
後來醫丞得出結論,慕容離也許并無求生的意念。一個人,若連求生的欲望都沒有,哪怕是神仙的丹藥,也是留不住他的。
走到這一步,執明連絕望的力氣都沒有了,是他親手把他逼到這個地步,他竟連生也不願意了……
那之後,他日日守在慕容離身邊,跟他說話,他不知道他的話還能不能留得住他,或許他根本就不願再見他……
“你真狠心。”執明忽然紅了眼眶,“你就是這樣懲罰寡人的……可是,你還是原諒了寡人……”
忽然有一天,尋幽臺的宮人又來報慕容離醒了,他那時剛下朝,正準備去看他,得知這個消息,他都有些害怕了,怕又是一場空。
結果那人說這次慕容離都自己坐起來了……
坐起來了?是真的醒了?
連朝服都未換,他便飛奔去了尋幽臺,還在外間就隐隐聽到一個聲音,熟悉的,清潤的,屬于那個讓他千思百念,熬碎了肝腸的人。
他真的醒了……
許是近鄉情更怯,明明那人就在眼前,他卻不敢進去了,就聽着那人和阿羽說話,越聽他便越心慌,竟不知該如何進去見他……
終于在那人問起阿羽為何還叫他國主時,戳到了他的心,連日來的折磨和會失去他的恐懼在頃刻間徹底崩塌,恐懼的極限便是憤怒……
他想問他為何那般狠心,差一點啊,只差一點,他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對他,阿離真的一點不舍都沒有嗎?
後來,便生出了那許多的磕磕絆絆,明明是他傾舉國之力從幽冥地府搶回來的人,卻也是他讓他那般委屈。可今日,他卻告訴他,和他在天權的每一天,他都很歡喜。
“寡人真是昏君,呵……”執明苦笑道,“寡人這麽糊塗,有什麽值得你喜歡的?”
你可知,就你一句“很歡喜”,已值得寡人眷念一生。
“阿離,呵……寡人好想把你變成小人兒,藏在懷裏,不給別人看,走到哪裏都藏在懷裏,一輩子都藏在懷裏。”
可是,寡人不能……
在經歷過今日種種之後更是不能了……
年輕的帝王,輕阖雙目,一顆清淚滑落,亦劃過慕容離眼尾,分不清是誰哭了。
從慕容離的寝殿出來,執明擡眼便見雪地上站着一個人,是庚辰。
執明落寞地笑了笑,“放心吧,他只是睡着了,明日就會醒。”
說完,執明垂首,雙眸掩在暗處,駐足片刻,忽然疾步離開。與庚辰擦肩而過時,庚辰喚道,“執……呃,陛下……”
執明腳步一頓,輕哼一笑,“你只俸阿離一人為主也無妨,寡人看重的正是你的忠心。”
庚辰一時動容,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他已經明白了執明對慕容離的好。
“那日你是故意試我的?”
執明有些抱歉道,“對不起,讓你受苦了,寡人只是想讓你明白,你的一時沖動,可能會害了阿離。”
庚辰沉默不言。
執明輕舒一口氣,拍拍庚辰的肩,剛欲走忽又頓住,問道,“阿離在遇到寡人前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被提起舊事,庚辰也是苦笑,“是……幾番生死考驗,還有那些乍看王上年少,總是……總是觊觎王上的人……”
“那些人?”風雪咆哮也掩蓋不了玄袍之下骨節緊擰的聲音。
庚辰道,“都死了。”
執明閉眼斂去眸中痛色,“都是阿離殺的?”
庚辰點點頭,算是默認。
“難怪……寡人聽宮裏的老人說,阿離小時候也是很愛笑的,呵……寡人都不敢相信,聽起來,阿離竟然也和寡人一樣頑皮。”執明輕輕一笑,“你如此忠臣不事二主,是陪着阿離長大的嗎?”
庚辰愣住,遲疑了一下,才回道,“并非如此……屬下并非不事二主,陪着王上長大的,正是屬下昔日舊主。”
舊主?執明一怔,倏而含笑點頭,頗為落寞道,“那位煦公子。”
庚辰愕然,“陛下知道我家公子?”
執明不言,半晌才道,“好好保護他。”
執明說着就向寝宮外走去,庚辰這才想起此來的目的,“陛下真要回天權?”
他和小胖他們皆住在東苑,傍晚時便見他們情緒低落地收拾行李,尤其是阿羽,整個人都蔫蔫的,一問才知執明竟然要離開瑤光。
“陛下回天權,那國主怎麽辦?”心中所想下意識一出口,庚辰才覺得自己這話問得可笑,何時開始,他竟覺得那兩人不該分開,該是去哪處都形影不離地粘着才對。
玄色的背影在風雪中顯得異常孤寂。
那人喑啞着嗓子道,“寡人……把阿離還給瑤光。”
離開寝殿的每一步都那麽艱難,每一步眼前都是那人的笑。羞澀的、抿唇的、佯嗔的……
那人溫柔地說會陪着他,一直陪着他。
這就夠了,只要知道他心中有他,這就夠了。
他的阿離也是一國之君。他的阿離不該被囚于深宮一方天地,一衣一食都要靠他的憐惜得到。他的阿離就該立于九層高臺之上,執掌乾坤,受萬民敬仰!
他的阿離是世間最好的男子,是他最愛的人,是他心上珍寶,是他的阿離。
宮門口,執明見到了早已停在那裏的馬車,小胖上前喚道,“陛下。”
執明只是疲憊地擺擺手,“走吧。”
深夜,馬車飛馳着駛出城門,往天權方向去。
來時是熱熱鬧鬧的,去時只有冷冷清清……
馬車上。
阿羽嗫喏道,“阿瓊,你說陛下真的不要國主了麽?”
阿瓊壓低聲音吼道,“笨蛋,別渾說,你沒見陛下眼睛都紅了麽?”
阿羽驚道,“那陛下是舍不得國主的是吧?陛下是喜歡國主的對吧?”
阿瓊回頭看了一眼車輿,慌忙阻止道,“你別說了,叫陛下聽見該傷心了,喂……你哭什麽啊……”
“我剛才就想哭了,我以為陛下不喜歡國主了,我不敢哭嘛……”
阿花看了眼阿羽,嘆道,“阿羽的性子你知道,他跟了國主這麽久,國主待他又好,他定然舍不得。”
阿瓊也氣悶道,“我當然知道,可是他一哭,陛下聽了不是更傷心。”
車輿中,執明右手緊緊握拳,臂上青筋凸起,玄色衣袖又深了幾分。
那個人……就這樣走了?
庚辰呆立在雪中,怔怔望着執明離去的方向,靜默良久。
明明是他打了瑤光,擄了王上,明明是他讓王上敞開心扉,笑語不斷,這就要走了?那誰來完成那“此生不負”的誓言?
以為把他還給瑤光,他便會開心嗎?
不,慕容離絕不會開心的……
庚辰心裏清楚,瑤光滅國後,他就再未見慕容離笑過,他的王上,此生再度展顏,都是對那天權的王笑的,唯有見到執明時,他才能從他的眼中看到歡喜。
“咳咳咳……還有最後一件事。”
“公子……”庚辰上前扶住阿煦,替他順着心口的氣,不忍道,“公子別急,有事盡管吩咐,庚辰拼死也會護着少主。”
“阿離他……明日之後,我就不能再陪着他了……我不知道世上是否有那般好的人,但若有……呵……他的性子別扭些,你……幫幫他。”
“公子!”
“幫我成全他。”
猶似醍醐灌頂,庚辰回身沖進王寝,邁進寝間,果然見慕容離睡在榻上,他幾步大開沖到榻邊,再顧不得什麽君臣之禮,猛地搖了搖慕容離,慕容離蹙了蹙眉,欲拂開打擾他的人,庚辰無奈只得一邊搖醒他,一邊大聲嚷道,“王上,王上你快醒醒,陛下走了,王上你醒醒呀……”
眉宇緊擰,眼睑顫動着掙紮了好幾次,慕容離終于擡起沉沉的眼皮,眼神空茫,含糊道,“你說什麽?”
“執明回天權了!”
“執明……天權……”慕容離撫着昏沉的前額,猛然驚醒,“你說什麽!”
怎麽回事?他走了?
慕容離一掀被子,翻身下床,才将走了兩步,就步履虛浮地差點摔倒,庚辰忙上前扶住他,“王上當心啊!”
“滾!”
庚辰愕然。
慕容離連冬靴也未穿便沖出了寝殿,庚辰不放心他,連忙追了出去,可寝宮之外哪裏還有人,只有摔落在地的方夜。
“王上呢?”庚辰問。
方夜亦是委屈又着急,“适才內侍來報說東苑人去樓空,我不放心便來看看王上,誰料王上搶了我的馬就……喂!庚辰!”
方夜一頭霧水地看着庚辰朝宮門追去,心道不好,顧不得摔得鈍痛的下股,連滾帶爬地也追了上去……
郊外曠野之上,一輛馬車艱難前行,忽然咣當一下,停了下來。
“怎麽回事?”執明打開輿門問道。
小胖抵着風雪,瞅了瞅微斜的車輪,回道,“陛下,好像是車輪陷住了。”
阿瓊已經跳下車,在沒膝雪地上費力地挪到車後,察看了一番,朝車前大聲嚷道,“雪太厚了,車輪卡住了,”他又低頭看了看了,試着挖開一點雪,又嚷道,“不成,雪下面還有石坑!”
“是……走不了麽?”阿羽小聲道。
一群人頓了頓,都盯着他。阿羽心虛地裹着毛氈,用眼睛瞄着執明。
執明揉了揉發疼的額角,這鬼天氣晴了一整天,這會兒雪竟然越下越大,風也刮得駭人,這樣下去根本走不動。
“都讓開。”執明跳下馬車,剛一落地,雙腿就直直插到雪裏,同樣費力地挪到阿瓊那裏,看了看車輪,他朝小胖道,“你也過來,阿花你來駕車。”
空曠野地上,風雪呼嘯,一輛馬車孤零零地卡在那裏,君臣三人在車後用力推着,阿花禦着馬,馬兒被抽得發出一聲又一聲嘶鳴,劃破長空,凄然非常。
可繞是如此,那車輪依舊沒有從石坑裏出來,好幾次都快要出來了,又落了回去。
“這可如何是好?”小胖急道。
執明也正為難,那兩匹馬突然仰天長嘶,似乎顯得很興奮,正在衆人驚奇不已的時候,身後風雪中忽然傳來馬蹄聲,聽聲音應該是單人輕騎。
心頭驀地一震,猶如錘擊,執明強自鎮了鎮心緒,不可能的,不可能是他,他應該還睡着,就算他要醒,也該是明天天大亮的時候了。那時已成定局,他已經出了瑤光地界,慕容離心系百姓,以大局為重,必然做回一國之君,安守瑤光,自然不會抛下瑤光來找他……
“執明!”
淩空一聲喚,依仗內力傳來,劃破風嘯雪簌。
扣着車輪的手一緊,前方馬匹又是一聲長嘶,車輪竟然動了。
前方阿花一抽缰繩,馬車竟然緩緩從石坑裏出來了。
然而,誰也沒有動,因為所有人都看見了沉沉夜幕中,那策馬滿載一身風雪追來人。
那人未着貂裘,僅一身紅袍在狂風裏翻飛,卷過漫天飛雪,他的青絲散亂風中,亦被雪花染白了七八分。雪那麽厚,他的速度卻一點也不曾減。
執明就那麽怔怔看着那個他認為不可能出現的人朝他策馬而來……
在離執明車駕數十米之遙的地方,慕容離的馬的終于支持不住了,又一次馬蹄陷進雪裏卻是再難□□了,慕容離連抽數次馬鞭也無用,忽然縱身跳下了馬,他未穿冬靴,僅着棉襪,這一入雪便是刺骨浸髓的疼痛,可是他顧不得那麽多,他只想快點走到那人身邊……
執明猶被當頭棒喝,擡腿就往慕容離那邊挪。
藥效還未過,慕容離渾身發軟,雪地又難行,在他終于支持不住的時候,那個他心心念念了一路的人終于擁住了他。
“太好了,終于趕上了。”
執明微張着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這就是慕容離見到他說的第一句話。
他說,太好了,終于趕上了。
他的眼睛裏滿是慶幸,他的話裏還有笑意,仿佛尋到了失而複得的珍寶。慕容離從未用這種眼神看過他,這種不可舍棄的眼神。
“別走,執明。”慕容離望着他,喃喃道,“執明,別走。”他擡手撫上執明的眼睛,深深地凝進那雙浩如霄漢的眸子,“不走,好不好?”
執明雙眼發紅,擁着慕容離雙臂不住顫抖,他試圖極力壓抑心緒卻仍是不能,終于揚聲道,“慕容離你聽着,寡人給你自由了,是你自己不要的。寡人這輩子都不會再放開你了,就算你後悔,你生氣,你要殺了寡人,寡人這輩子也絕對不會再放開你了!”
火熱的唇裹挾着霸道的話狠狠地覆上慕容離的唇,慕容離亦緊緊環住身前的人,他們在風雪之中擁吻着彼此,如同在世代輪回中失落了一半靈魂,而今終于找到了完整的自己。就是眼前這個人,就是懷中這個人了,今生今世,都再無人可以替代了,他們是彼此的獨一無二,他們是彼此的情有獨鐘。
即便是百年之後歸于黃土,化骨成灰,也要融于一處,等着下一世再尋彼此……
馬車旁,阿羽看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阿瓊撫着他的頭,小聲安慰他。小胖揉着紅紅的眼睛,也不住地抽着鼻子,阿花輕輕一笑,心口憋了一路的一口氣總算呼了出來。
遠處一座小山坡上,策馬追來的方夜石化,“那……那是王上?”
一旁的庚辰頗為同情地拍拍他的肩,“王上和陛下這樣才對,你習慣就好。”
庚辰遙望着那風雪之中一紅一黑,深情相擁的一雙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執明,我信你,你定要護吾王一世無憂。吾王啊,既擇了他相伴此生,惟願吾王,此生此世,長樂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