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思君在遠道
寶駿飛蹄，疾馳過荒郊山林，整整一夜，馬都累得不肯再動，堪堪跪在了地上，駕馬飛馳的人也猛地摔在地上，鏟起一地沙塵。然而玄色身影卻一刻未停，似不會覺得疼一般，爬起來就朝林中沖去，驚起林中群鳥飛鳴。
等終于到達一處異域風格的陵墓時，奔忙了一夜的人才肯停下。
執明累極了，不住地喘着氣，他死死盯着眼前那方孤墳，握着劍的手不住地顫。
驀地，一聲嘶吼驚徹山林，星銘劍破光出鞘，深深插入地下。
執明雙目血紅，眸中盈淚，狠狠盯着琉璃鑲嵌的石碑，許久，才咽聲道，“為何……為何啊……要你帶兵的是寡人，為何你們要帶走阿離！”
“子煜……”握劍的手骨節咯吱作響，執明痛苦地閉上眼，“如果阿離沒有回來，寡人會踏平琉璃！寡人欠你的，寡人拿命還你，今生不能還的，寡人願永墜地獄以償。”
星銘劍一路劃過石階，石刃相擦的聲響，回蕩在空闊的寝殿前，異常空寂。
慕容離終究是走了，執明忽然就覺得這偌大的王宮冰得沒有半點溫度，以前怎麽沒這麽覺得呢？明明以前也這裏也沒有他啊……
人啊，一但得到，就變得貪心了吧……
沉重的雕門被緩緩推開，發出吱嘎悶響，執明走進書房，就見一人正跪在王座前等他。
他的摯友，莫瀾。
執明嘲諷似的一笑，晃悠悠地轉過身，徑自朝屋外走去。
莫瀾已經在此處等了很久，從他看到執明沖出尋幽臺的那一刻起，他就恨極了自己。
他寧願執明對他刀劍相待，也不願他如此沉默。
“陛下……”莫瀾轉身叫住執明。
執明腳步頓了頓，終是沒有走掉，他低聲問莫瀾，“他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莫瀾心頭如被刀劈，他不敢相信那沙啞的聲音來自執明，更不敢相信他話語中的疲憊和無望。他上一次看執明哭是執明十三歲時，先王去世的那天。那時他哭得很難過，他就陪在他旁邊跟他一起難過，可都不似今日，那人眼中一滴淚都沒有，卻讓莫瀾恨不得他殺了自己！
“陛下，殺了臣吧！”再沒了慣然的風雅，莫瀾紅了眼痛聲道。
執明卻輕輕笑了起來，笑到最後失神道，“阿離會生氣的。”
“陛下！”
莫瀾自認逍遙自在了小半輩子，沒心沒肺地過活每一天，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入如此剜心之局。
“不是你的錯，”執明疲憊地搖搖頭，吶吶道，“是他自己的發現的。他總是那般聰明……”
那人總是那般聰明，聰明有隐忍，隐忍地讓他心疼。執明閉上眼，頭昏痛得厲害，他揉着額角，眉宇深擰，“是何時，是何時他就打算犧牲自己了？”
眼前陣陣發黑，執明身形一晃，險些摔倒，不得不拄着星銘劍。莫瀾驚覺，忙起身扶住執明，艱難道，“在陛下傳信給我的那天，我同時收到了的阿離的密信。”
莫瀾想起那一日就不禁心驚，慕容離的信比執明的信早了一個時辰到，是被一個叫庚辰的死士送來的。在信中，他用整個天權的安危要挾了他，那書信字字嚴陳利弊，讓他最終妥協了，他從執明那裏得到王印，給了慕容離，他背叛了執明的信任，生生拆散了他和他此生最愛。
莫瀾擰眉閉眼，是他帶了慕容離來，結下了他倆的緣，卻也是他親手造下了這有緣無分的孽。
“阿離……是一早就打算要走的……”執明自言自語道。
莫瀾無言以對。
“呵……所以才那般千依百順……呵……”執明慘淡一笑，明知是分離，他還可以對他笑顏如花，“阿離的心不會痛麽？”
“陛下！”莫瀾震驚地扶住執明，驚恐地看着濺了一地的鮮血，大叫道，“陛下你怎麽了？傳太醫令，快傳太醫令啊！”
整個王寝頓時騷亂起來，人來人往嘈雜得很，執明卻只覺得很累，沒有慕容離在的王宮，他一刻也不想醒來。
“陛下怎麽了？”莫瀾急道。
太醫令把完脈，松了口氣，捋了把胡子道，“侯爺放心，陛下無大礙。”
“既然如此，陛下為何會吐血？”
莫瀾看了眼駱珉，這也正是他想問的。
“莫郡候，駱大人，二位稍安勿躁，陛下無大礙，不代表無礙，陛下之所以吐血并非身體抱恙，而是急怒攻心，郁結于胸所致。”
莫瀾一時無言，倒是駱珉問道，“可有辦法？”
“自然是有的，”太醫令心道，若是沒辦法，他不得提頭來見？“我待會兒會開幾副藥給陛下調養，只是……郁結難舒，還得陛下自己放寬心才行。”
阿羽醒來後就哭得不行，阿瓊一邊要安慰他，一邊自己也是內疚得很，眼下近身伺候的事都落在阿花一人身上，他為人溫和內斂不會像阿羽那般哭鬧，只是從頭至尾眼睛都紅紅的，頗像只兔子。
他一直陪侍在側，乍聽了太醫令的話，心裏更是擔憂。旁人不明，他們這群整日跟着執明的人是再清楚不過的，連他們都舍不得慕容離，更何況執明。
“你也別太擔心了，去跟太醫令煎藥吧，我在這兒守着。”莫瀾道。
阿花垂首跟着太醫令退下，駱珉也告辭道，“既如此，那我晚些時候再來，眼下陛下抱恙，帝都宮中都須加強防守，我看過驿函，魯相已經在趕回來的路上了。”
莫瀾颔首，淡淡道，“有勞了。”
駱珉走出天權宮，今日的結果和他預想的一樣，但又不一樣。他實在看不懂這個人，坐擁天下和心屬一人，他似乎更屬意後者。那個人竟然比他的天下還重要麽？可男兒不該志在四方，守天下黎民，造一方盛世嗎？
駱珉搖搖頭，剛欲離開，便聽見一陣斷斷續續的抽噎聲。身為禁軍統領，宮中只要有動靜，他都得過問一二，尤其……這似乎還是他熟悉的聲音。
果然，駱珉一繞過牆角就見一人身着黑衣勁裝，說來也算儀表堂堂的男兒，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駱珉輕嘆一聲，走上前去輕輕拍了拍小胖的肩，“你……就這般舍不得慕容國主麽？”
小胖一驚，下意識地彈開，抹着了把臉上的淚痕道，“他們是有情人，老天爺為何要把他們分開！”
駱珉張了張口，卻終究沒有說什麽。
不遠處一聲輕喚，小胖擡頭就見莫瀾，剛止住的眼淚又落了下來，他撲進莫瀾懷裏，抽泣道，“陛下怎麽樣了？”
莫瀾輕輕拍着他的背，嘆道，“陛下……會沒事的。”
“陛下怎麽可能沒事，他那麽喜歡國主。”
莫瀾聞言一怔，神色複雜地看了駱珉一眼，眸中盡是防備。
駱珉愣了愣，亦是淡淡地看着莫瀾，并不閃避。
莫瀾又安撫了小胖一陣，才輕聲道，“你去陪着陛下吧，也讓阿花歇歇。”
待小胖揉着眼睛離開後，莫瀾走到石欄邊，看着遠處沉默不語。
駱珉亦随在他身後，走到是欄邊，問道，“小胖似乎很依賴侯爺。聽說他是自小跟着侯爺的？”
莫瀾輕笑一聲，淡淡道，“是又如何？駱大人似乎對小胖的事很關心？”他轉頭盯着駱珉，故意把“關心”二字說得很重。
駱珉一怔，淡淡一笑，“我不過是好奇罷了。”
“好奇？”莫瀾蹙眉。
駱珉坦然道，“我第一次見有人為別人的事傷心成這樣。”
莫瀾眉頭擰得更深，心中幾番轉圜，冷肅道，“駱大人，小胖人前人後就一個樣，實在無甚值得大人好奇。莫瀾言盡于此。”
莫瀾朝駱珉略一拱手，轉身離開。
春寒肅肅中，駱珉淡然地望着遠處，許久之後，眉宇終于微不可察地皺了皺。
“咳咳……”
馬車中傳來劇烈的咳嗽，庚辰忍不住棄了馬，進到車裏就見慕容離斜倚在長枕上，神色頗為疲憊，面頰上透一抹妖冶的紅，“啊！王上！”庚辰湊近慕容離，擡手探上慕容離的額頭，手背頓時傳來不正常的熱度。
“王上，我這就讓孫副将去找大夫。”
“別……”慕容離拉着庚辰，“我沒事，風寒罷了，就快到邊境了，不可再有變數。”
“可……”
“去吧……”
慕容離揮了揮手，而後倦怠地阖上眼，庚辰不忍心再打擾他，只得沉着臉又出了馬車。
副将孫衍是羅衡派來随行護送的人，他一路跟來也知慕容離身體抱恙，卻見他一路都不曾叫停馬車，心中不禁也暗自佩服起來，眼見庚辰面色不好看，便上前關切道，“國主……可還好？”
庚辰雖和羅衡争執了幾句，卻并不遷怒旁人，幾日相處，在他看來這個孫衍還算和善，為人也有禮，不似一般士兵舉止粗魯，由是跟他也能好好說上幾句。可此刻庚辰實在無心應答，對于孫衍的關心，只是憂慮地搖了搖頭。
“那……”
“不必尋大夫了，王上的脾性我很清楚，他決定的事就不會輕易更改。”
“唉……”孫衍無奈一嘆，“國主他為何這般心急，我還是第一次見人急着去敵營的。”
庚辰握缰繩的手一緊，“王上他……是怕事情有變，也怕陛下會反悔。”
“這是我第一見到陛下呢，沒想到竟是這樣的情景之下。”孫衍嘆道。
“你們陛下會是一位好陛下的。”
“我也這麽覺得。”
孫衍笑得頗為自豪，倒是庚辰驚訝了。
“怎麽？你竟不覺得你們陛下耽于私情，而輕忽了天權？”
孫衍笑着搖搖頭，“陛下不過是性情中人，誠然居上位者無情是好，但太過無情則會暴戾，剛愎自用未必是好事。反之，性情中人可察情入微，不見得就不能成為一方霸主，所謂傳世的君王當是霸道與王道相合。”
庚辰不禁訝然，這孫衍和他不過一般大的年紀，他跟了慕容離這許多年尚不能說出這一番道理，不禁對眼前人刮目相看。
孫衍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來，“你別這麽看着我，我渾說的。”
庚辰搖頭道，“這些都是誰教你的？”
“我們将軍。”孫衍笑道。
“你們将軍？”庚辰蹙眉，“那個莽夫？”
“喂，你別這麽說我們将軍。”
庚辰嘲諷似的笑道，“我瞧着他也不大敬重你們陛下啊，對我們王上也是。”
孫衍卻并不生氣，耐心解釋道，“你不了解我們将軍，我看得出，他是佩服國主的。至少……最後國主走的時候，我看得出将軍他很是動容。”
“有麽？”
“有的。”
“你們将軍動容得可真含蓄。”
“将軍是男人，總不能跟着陛下一起哭吧。”
庚辰想想也是，又不禁被孫衍的直白逗樂了，笑道，“你可真了解你們将軍。”
“我十歲就跟着我們将軍了。”
“十歲？”庚辰驚訝，“這麽小？”
孫衍不以為意道，“很奇怪麽？”
庚辰笑笑，其實說來也不值得驚訝，“我和我哥哥開始習武也才七歲。”
這下輪到孫衍驚訝了，他不佩服起眼前這人來，兩人這便有一句沒一句地一路聊着。
馬車中，慕容離靜靜聽着車外的對話，唇角終于緩緩舒展開一個安心的笑。他撐起身，挑開車窗上的簾子，目之所及是無垠廣漠之上，明月當空。
慕容離幽幽一嘆，他離天權越來越遠，會有很長很長的時間，顧及不了那人，便是知道他身邊有這樣的人，才能稍許安心。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
“遠道之遠，心近則長安。”
回望王都終不得見良人，只盼良人自珍重，歸期可期，終待與君再逢時。
“執明，咱們心近，便無人能把我們分開。”
作者有話要說：
久等了……
我有所思在遠道
日常思念萌萌的黎黎，你們愛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