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心自有靈犀
“大夫,他怎麽了?”子兌瞧了眼昏睡在床的人,适才慕容離與他對峙時他就發現他似乎身有不适,否則兩兩對壘,他未必能勝。
這樣想來,眼前人這人倒有點孤膽英雄的意味。
庚辰一直凝神在旁,暗暗克制,經過執明那次事件,他已經明白逞一時之快不但幫不了慕容離,可能還會陷他于險境。眼下最重要的是慕容離的身子,不管子兌出于什麽目的,他還能請大夫來為慕容離診脈,就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吧……
大夫又凝神切了好一會脈,才擰眉道,“王上,這位公子是發熱之症。”
“發熱?風寒?那你給他開點驅寒的藥吧,都是習武之人,應該沒大礙。”子兌一直仰慕中垣文化,以前就聽過不少關于慕容離的傳聞,想來這人也不是弱不禁風的。
庚辰聞言,也松了口氣,好在只是風寒,吃過幾副藥應該能好起來的。可是大夫卻遲疑了,幾番欲言又止,看得庚辰剛放下的心瞬間又提了起來。
“大夫,我們王上他沒事吧?”庚辰問。
老大夫看了眼庚辰,又朝子兌為難道,“王上可否借一步說話?”
“有什麽不能在這兒說嗎?”庚辰急了。
子兌冷冷看了他一眼,并不理會,帶着老大夫離開了營帳。
營帳外。
“什麽?”子兌目瞪口呆,念及适才大夫所言,面上微微多了點尴尬,“你确定?這……也能看出來?”
老大夫略略垂首,恭敬道,“中垣醫術博大精深,老臣的師父便是中垣的名醫,老臣雖不是中垣人,卻自幼修習此道,雖不敢說把握十足,但從脈象來看,确有房事的跡象,所以臣大膽揣測……發熱恐不是風寒,當是有傷在身,但那公子身上并無傷……所以……”
子兌撓了撓頭,蹙眉道,“也許是本王那一劍……”
“不會……”大夫篤定道,“那一劍不過破皮而已,且是才傷的,可那公子至少已經發熱幾日了。”
“你說他……”子兌一時語塞,他沒有懷疑大夫理由,因為從第一眼見到慕容離,他就知道他身體抱恙,原以為是路途疲累,沒想到竟是這般緣故。
“那……該怎麽開方子,你看着辦吧……這……這種事,本王又不在行!”
子兌尴尬地回了營帳,輔一進去庚辰便走上前來,言語雖不失禮儀卻難掩急色。
“還請國主告知我家王上身染何疾?”
子兌閉了閉眼,神色複雜地看着庚辰,“你不知道?”
看着庚辰一臉茫然,子兌無語了,合計了半天,不耐道,“他死不了,大夫一會兒就送藥來。”
庚辰雖然心中不滿,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一切以慕容離的安危為重,他朝子兌略一拱手,“庚辰替我家王上謝過國主。”
“別!”子兌冷笑道,“本王想要慕容離的命,你也想要本王的命,在琉璃,沒你們中垣那麽多彎彎繞繞。”
子兌回頭看了眼慕容離,轉身離開了。
莫瀾迷迷糊糊地醒過來,揉着酸麻的胳膊,心頭乍然一驚,驀地一拍腦門,他怎麽睡着了?
“陛下!”莫瀾在寝殿裏尋了一圈,都不見執明蹤影,越來越慌,這人精神恍惚地跑出去要是出事了怎麽辦?
莫瀾顧不得許多,沖出殿外,就召來宮人要出去找執明。
“你說陛下出去了?可看見是往哪個方向去的?”莫瀾急了,“要你們何用?陛下出去怎麽不攔着?”
宮人也是委屈巴巴,陛下要出門,他們攔得住嗎?
莫瀾也并非有意遷怒,只是一想到執明昏迷前那恍惚的樣子他就心底發涼,這人啊,可千萬別做出什麽傻事啊!
“你們這是作甚?”
冷冽的嗓音還略有些喑啞,莫瀾頓時渾身都松了一松,他疾步走向執明跟前,看了又看,确認了他連根頭發絲都沒少,才放下心來,“陛下這是去哪兒了?”
執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寡人沒事。”說着,又朝宮人們道,“都散了吧。”
宮人們得令紛紛散去,執明緩步朝宮裏走去,莫瀾不放心又匆匆跟上,問道,“陛下好些了麽?可還有哪裏覺得不适?”
執明停下腳步,打量着莫瀾,忽然擡手捋過他額前稍顯淩亂的發絲,“你幾日沒梳洗過了?”
莫瀾萬萬想不到執明竟然會出言關懷,驚訝之餘,激動地不知該作何回應。
執明見他如此,輕聲一嘆,“罷了,你回去休息吧,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微臣,微臣不辛苦,只要陛下萬安,微臣沒關系的。”
執明頓了頓,淡淡道,“莫瀾,你不要內疚,這事不是你的錯,寡人會做一個好帝王,寡人親手送出去的人,寡人要親手接回來。”
“執明……執明……”慕容離昏睡着,一直喚着執明的名字。
庚辰心裏不是滋味,卻又忙不了他,只能握着他的手。
大夫端來了藥,庚辰坐在床邊将慕容離抱進懷裏,拿過藥湊在他嘴角,低聲道,“王上,把藥喝了就好了。”
藥味混着熱氣十分沖鼻,慕容離眉心一皺便下意識掙紮着避開,手一揮就将藥打翻在地。庚辰和大夫正面面相觑,簾子被掀開,子兌喘着氣提着劍走了進來。
庚辰立即警覺起來,子兌白了他一眼,将劍往桌子上一扔,他不過剛練完劍而已,又不是來殺人的。
看了眼地上打翻的藥碗,子兌蹙眉道,“你去,再倒碗藥來。”
大夫點着頭,躬身退了下去。眼見子兌不是要出手為難,庚辰也不再多言,轉頭又努力回憶着執明的樣子,低聲哄着慕容離。
不過片刻,大夫端了藥進來,剛要遞給庚辰,便聽子兌道,“等等,把藥給本王。”
庚辰和那大夫都是一臉詫異,子兌徑自從大夫手中端過藥碗,朝庚辰道,“把他抱穩了。”
庚辰一愣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子兌走到床前一手鉗住慕容離的下颌,迫使他仰頭張嘴,一手将藥往他嘴裏灌。
慕容離霎時掙紮起來,庚辰一驚,忙去推子兌,卻因懷中有人不好使力。
藥汁入喉,吞咽不及,嗆得慕容離劇烈咳嗽起來,胸口一陣疼痛,終于激醒了他,他費力推開子兌,撐着床弦不住喘氣。
庚辰忍無可忍道,“子兌!你不要太過分了!”
子兌卻似沒聽見一般,把空碗遞給大夫,“再去倒半碗來。”而後走到床前,居高臨下地看着慕容離道,“不是不想死麽?那就好好把藥喝了。”
慕容離擡起頭看了他一眼,眼中隐隐透着倔強,子兌微一挑眉,回到桌邊坐下,百無聊賴地挑着燈花。
慕容離愣愣地看着坐在桌前的人出神,子兌被看得不自在了,轉頭道,“本王很好看麽?”
慕容離一愣,收回視線一言不發。大夫端了藥回來,又要遞給子兌,子兌朝慕容離下颌略一擡道,“這碗自己喝。”
慕容離自大夫手中接過藥,仰頭一飲而盡,連眉毛都沒顫一下。他喝完便将藥碗放回大夫手中,低聲道,“有勞了。”
大夫客氣笑笑,将藥碗放于桌上,就對子兌恭敬道,“呃……臣要給公子上藥了,王上請先行回避吧。”
子兌一愣,待明白過來那“上藥”之處是何處時,臉禁不住微微紅了,鎮定地“哦”了聲,看了眼慕容離便拿着劍離開了。
大夫笑着轉頭看着庚辰,庚辰呆了呆,指着自己,“上藥而已,我也要出去?”
大夫繼續眯眼笑着,笑得眼角都皺起了幾道溝壑。慕容離朝庚辰道,“既是大夫的意思,你便出去吧,我沒事。”
庚辰不放心地盯着大夫瞅了又瞅,才出了營帳。大夫開始在桌前搗鼓他的藥盒,調制膏藥,轉頭就見慕容離正準備解脖子上的紗布,“诶,公子別動,那布上裹了藥,是治你脖子上的劍傷,不可亂動啊。”
慕容離不解道,“先生不是要給我上藥麽?”他以為這大夫是要給他脖子上的傷換藥。
大夫糾結了一下,解釋道,“不是那裏……”
那是那裏?慕容離一臉茫然,大夫終于憋不住,湊近慕容離小聲跟他解釋了幾句。
慕容離的臉霎時就紅了,大夫見他如此也很是尴尬,“公子別難為情,若是放着不管,恐生大恙。”醫者父母心,提起病症大夫頓時嚴肅起來,“敢問公子是否曾傷過心脈?”
慕容離倏然擡頭,一臉訝然,随即點了點頭。
大夫一拍手,似乎是自己的診斷得到了驗證很開心,忽又覺得這樣對着患者開心着實不太好,幹咳兩聲,肅容道,“這就是了,你們中垣醫術都講究一個固本培元,公子可知你傷了心脈,已于根本有損,該好好将養才是,眼下數日發熱,着實不能疏忽大意啊!”
慕容離沉默了片刻,問道,“将養便可?”
“那是自然,公子身子不好就該休息,切不可太過勞心傷神。”慕容離閉眼輕嘆一聲,“知道了。”
“老大夫笑着拿着藥,詢問道,“那老夫……”
“你……把藥放下,我自己來。”
“诶?哦……”老大夫放下藥,走到帳門口還不忘提醒道,“公子一定不可小視啊……”
待帳中終于安靜下來,慕容離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望着床前的那盒藥膏,臉便微微發燙,分不清是發熱還是羞得。
忽然就很想很想那個人了。
天權玄武臺。
小胖看着眼前批完一本又一本的執明,不忍道,“陛下……”
執明拿起一本細細看着,蹙了蹙眉,“鄭旭何在?”
小胖一聽他開口竟然事關朝政,不禁重重一嘆,蹙眉道,“陛下,已經三日了,你這三日一刻也沒休息過啊!”
執明愣了愣,并未放下筆,只是道,“傳寡人旨意,鄭旭革除侯爵,貶為庶民,着令尚書臺清點府中財物,沒充國庫!”
小胖不禁大驚,執明這是要處置鄭旭?這鄭旭小胖是知道的,他是臨城郡的郡候,近日有人上疏彈劾鄭旭在封地行事專橫,霸占良田如此種種罪行足有二十條之多,執明一直在暗中派人調查,眼下怕是證據确鑿了。只是小胖萬萬想不到執明竟然直接革了鄭旭的爵位,要知道不同于莫瀾,鄭旭承的是他父親的爵位,也就是鄭旭之父便已是侯爵之位,這樣世襲的貴族一般都會給點面子,就算犯了事也不至于趕盡殺絕,可眼下執明卻削了鄭旭的爵位,必然引起朝中老臣的震蕩。
小胖兀自思忖,執明見他半天不動,蹙眉道,“怎麽?”
小胖支吾其詞,卻是不敢開口。
“哼,你覺得寡人罰得重了?”
“小胖不敢。”小胖委屈道。
執明唇角一勾,明明是在笑,卻讓人背脊竄上一股涼意,“天權不養無用的人,更不容魚肉百姓的人。”執明将筆往硯臺上一扔,自懷中拿出一枚木簪,細細撫着,眸光溫柔得能凝出水來,“阿離最恨貪吏,寡人不殺鄭旭,已是仁至義盡。”
這話裏頭滿是寵溺,放在此情此景卻令人毛骨悚然。
琉璃映日,輝輝其光,宮闕雖不似天權古樸,瑤光風雅,卻自有一股異域的華貴之氣,琉璃鑲飾的殿閣中,慕容離懶懶地坐在庭院中,曬着太陽。
子兌身後跟着一群宮人,匆匆而來,朗聲道,“怎麽,本王這宮殿可還能入國主的眼?”
庚辰聞聲立馬站了起來,緊緊盯着子兌,子兌斜乜他一眼,朝着慕容離道,“本王問過醫官了,你也該好了吧。”
慕容離站起身,朝着庚辰淡淡道,“你先退下吧。”
庚辰看了眼子兌,不情願地離開,子兌亦輕哂着屏退了宮人和衛兵。
“琉璃國主可是來與我商讨草場之事?”慕容離淡淡道。
子兌合掌一擊,點頭道,“慕容國主果真聰明,想必千裏之外已經把我朝中那些盤根錯節理了個遍吧?”
“國主也很聰明,憑一人之力就攪得那些盤根錯節互為牽制。”
子兌仰天大笑,冷冷看着慕容離,“慕容國主過獎了。”
慕容離不欲再與他廢話,直言道,“草場之事……”
“慢!”子兌幽幽道,“國事不急,本王還有兩個條件。”
慕容離直視着子兌,“你想如何?”
“國主真是爽快,”子兌笑道,“第一,本王要庚辰離開。你那個護衛動不動就盯着本王,本王很不自在,本王以後還要與慕容國主共商國是,”話到此次,子兌的眼神在一瞬間變得冷峻,“本王不得不小心。”
慕容離點點,“我可以讓庚辰離開。”
“慕容國主不愧……”
“第二呢?”慕容離打斷子兌,直言道。
“國主真是心急,”子兌優哉游哉地瞧着慕容離,笑容可掬,“本王要廢了你的武功。”
清瞳一怔。子兌笑了,他在那雙淡漠的眸子中第一次看見了慌亂,即便那人極力克制,他知道他怕了。
“這可不能怪本王,國主武藝不在本王之下,你我以後怕是要朝夕相對,本王只是求個安心。”
見慕容離沉默不語,子兌笑道,“不過也不用着急,本王給你三天時間,你好好考慮。”
子兌笑着揚長而去,慕容離垂下眼眸,靜靜地站在庭院中。
“王上。”庚辰一進屋就見慕容離正在繪一張圖,“已經夜深了,王上怎麽還不休息?”
“你去把這張圖帶給蕭然。”
“哦,”庚辰接過圖,小心收好,忽然回過神驚訝道,“我去找蕭然,那誰來保護王上?”
慕容離頓了頓,“你回中垣去吧,但別回天權,也不能回瑤光,一定別讓執明知道你回去了。”
“王上這是何意?”庚辰蹙眉道。
慕容離輕嘆,“我要讓子兌對我放心。”
庚辰怔怔看着慕容離,不可置信地搖着頭,驀地一把抓住慕容離,“王上随屬下走吧,以王上和屬下的武藝闖出琉璃宮也不是不可能,陛下已經交出了王上,王上是自己逃走的,也怨不得天權。”
慕容離看着庚辰,忽而輕輕一笑,“你倒長進了。”
“屬下沒有說笑!”庚辰注視着慕容離急道。
慕容離輕笑着嘆道,“我知道,但我不會走的。”
“為何?”
“你覺得子兌如何?”
庚辰不滿道,“為人乖張古怪,陰晴不定。”
慕容離搖搖頭,“但他是一個好君王。他看似陰晴不定,實則喜怒不形于色。雖然個性古怪,但卻是隐而不發。就如子煜雖死在了中垣,他也恨極了天權,但是他始終不曾厭棄中垣文化。琉璃……遲早會成為西域強國,與其那時讓他與天權一較高低,不如讓他與天權繼續世代邦交。”
“國主的意思是?”
“若扶植琉璃,則可控西域,若你為王,是願意邊境滋擾不斷,民不聊生,還是萬國來朝,國泰民安?”
“自然是後者,可那子兌那樣恨王上……”
“所以我說他會是一個好君王,他雖恨我,但他卻更在意他的天下。況且……我一定要拿到他的劍。”
“劍?”庚辰一驚,“難道他的劍就是王上一直在尋的?”
慕容離颔首,“無論是否願意,執明已經坐上了共主之位,六壬傳說,八柄奇劍,我絕不能讓其落于旁人之手。”
庚辰心疼地瞧着慕容離,“王上為了陛下殚精竭慮,真是辛苦。”
想起那個人,慕容離卻是心頭一暖,“不辛苦。”
想到他,便只覺歡喜,既是歡喜,又何來的辛苦。
“這幅兵陣圖甚是繁複,我也未能參透全部,蕭然修兵道,你将此圖交于他,讓他務必好好參詳。”
“王上放心,庚辰定不辱使命!”庚辰一步三回頭,又不放心道,“王上千萬保重啊!”
慕容離颔首,微微一笑,“我答應過執明會好好照顧自己的,放心,快去吧。”
送走了庚辰,慕容離擡頭看了一眼庭院的裏西沉陽光,比中垣的亮多了,這樣美的夕陽,若是和他一起看多好。
他一定要活着回去,他答應過他的。
慕容離擡頭看着身側不知名的花枝,莫得伸手扯下一枝,旋身展臂,以花枝為劍,淩空而舞,枝條所過之處,掃落一片繁花。
耳邊勁風馳過……
“展臂,俯身……哎!錯啦!”
啪!是師父将劍拍在桌子上的聲音,“擡腳……”
“啊!”慕容離摔了個紮實,疼得小臉都皺成了一團,整個王宮都寵着他,除了教授武藝的師父。
……
“師父,為何學武這般辛苦啊?”慕容離委屈道。
這次,師父倒沒生氣,只是嘆了聲,問他“你學武是為了什麽?”
“匡扶江山,庇佑蒼生……”
“呸!你一個人能抵千軍萬馬?還匡扶蒼生,小小年紀都被那些個老頭子教壞了。”
“不許說我太傅。”慕容離嘟囔道。
師父也不跟他理論,仍就問他,學武是為何。
慕容離思來想去,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如果有人敢欺負我喜歡的人,我就打回去。”
這話說得很神氣,也很稚氣,師父朗聲大笑,最後拍拍他的頭道,“記住了,學武是為了保護你看重的人。”
“嗯!”
“那還怕苦嗎?”
“不怕!黎兒覺得一點都不苦!”
枝條駐,風聲止,只留一地殘紅,慕容離垂眸靜靜而立,忽地自嘲一笑,扔了枝條,負手回了房。
遠處高臺上,子兌品着中垣帶回來的香茗,啧啧道,“中垣的劍術還真是不錯。”
夜裏,子兌正在書房挑燈夜讀,宮人來報說慕容離來了。
子兌擡眸一愣,禁不住一笑,這人還真來了……
“喲,慕容國主怎麽來了?”子兌恍若大悟,複又笑道,“這才剛過了一日啊……”
“動手吧。”慕容離漠然道。
子兌一愣,盯着慕容離呆了片刻,才起身走到他面前,仔仔細細地打量那雙清瞳,裏面徹徹底底是淡漠疏離,仿佛那一日的慌亂只是他的錯覺。
“不必這般費事,”子兌自懷中拿出一瓶藥,碧藍花嵌刻的小瓶,在燭光中甚是好看,只是裏頭的東西……“這是我們琉璃國巫儀煉制的奇藥,只要這麽一小瓶,本王和慕容國主就可以一起共商國是了。”
慕容離望着那瓶藥,只要飲下,耗費無數寒暑練就的一身武藝就将化為烏有。他知道,同時失去的還将是他的尊嚴和驕傲,正是這一身武藝,才能護他在國破家亡之後不被欺辱。
如過一個人連自護都做不到,談何驕傲?
“慕容國主,”子兌盯着慕容離,“若是慕容國主害怕,可以……”
不待子兌說完,慕容離幹淨利落地奪過他手中的藥瓶,一飲而盡,而後将藥瓶放回子兌手中,看着他,淡然道,“可以了嗎?”
子兌呆呆看着手中空了的瓷瓶,直到門外傳來宮人們的呼喊,才驚覺回神,猛地沖出殿外。
他一出門,就見慕容離扶着門廊,艱難支撐着向前走,“慕容黎!”
子兌叫了他一聲。
慕容離身形一滞,略略回頭。他面色慘白,嘴唇沒有一點血色,還是初春,額上的汗珠卻大顆大顆滾落,只是那雙看着他的眼睛竟不曾有一絲怨恨。
“國主……還有何事?”慕容離呼吸急促,眉心擰作一團。
子兌語塞,“你……沒事吧?”
慕容離閉了閉眼,似乎不想再說話,轉身想走,豈料一個趔趄堪堪摔倒在地,周圍有宮人要去扶他,慕容離卻忽然□□了一聲,雖是極力壓制的一聲,仍能讓人感到其中的痛苦。
周圍的宮人都吓住了,三三兩兩地看着,想幫忙又不敢上前。
慕容離似乎想站起來,卻又跌了下去,努力了幾次,他漸漸放棄了,雙手死死摳進木欄裏,手背青筋暴起。
子兌也震住了,直到慕容離渾身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痛苦的□□一聲比一聲更難壓制,子兌猛然回神沖到慕容離身邊,猶豫了一下,扶住他,問道,“喂,你怎麽……”
慕容離倒在他懷裏,眉宇深擰,緊緊揪住他的衣服,咬得死死的齒關仍不時洩出痛苦地低哼,子兌心中咯噔一沉,抱起慕容離就往寝宮裏走。
“別碰我……”慕容離艱難道。
“難道你想躺在門廊裏嗎?”
“別碰我……求你……疼……”慕容離似乎已經顧及不了子兌在說什麽。
子兌看着他蹙了蹙眉,加快了腳步,一邊朝宮人吼道,“快,去把醫官找來,還有巫儀,去神殿把巫儀找來!”
宮人們匆匆離去,寝殿頓時一片騷亂。子兌将慕容離放在床上,慕容離卻忽然一把掀開他,從床上滾了下來,在地上蜷成一團,不住顫抖,似乎痛苦到了極致。
醫官和巫儀先後趕來,子兌碰也不敢碰慕容離,朝醫官急道,“他怎麽了?”
這醫官正是在軍營裏替慕容離診脈的大夫,他知道慕容離是心性極韌的人,乍見他如此也是不可思議,“王上,慕容公子是不是吃過什麽?”
“他……”子兌遲疑。
巫儀卻似發現了什麽,急得跳腳,指着子兌叽裏呱啦說了一大堆琉璃話,捶胸頓足。
醫官越聽心頭越涼,驚惶道,“王上你給他吃了蝕骨散?”
子兌點了點頭。
“嗨呀!王上,你從哪兒弄的蝕骨散啊!先王不是下令禁用了嗎?”
子兌瞧了眼巫儀,巫儀一個勁捶胸搖頭,嘴裏喃喃自語,大意是他千不該千不該不該把此藥給子兌胡來,他對不起神靈,對不起天地……
那巫儀已經七八十歲了,如此老淚縱橫,讓子兌簡直無地自容,“本王又不知道此藥如此霸道!”
巫儀又指着子兌劈頭蓋臉一通說,子兌怕他氣壞了自己,只好讨饒道,“本王錯了,錯了還不行麽?巫儀不要生氣。”
巫儀依舊不買賬,被子兌勸了好一陣才表示自己要回去跪神靈思過。
“別……這藥可有解藥啊?”子兌問。
巫儀轉過身,痛心地瞪了子兌一眼,搖了搖頭嘆着氣走了。
子兌心頭頓時一沉,朝着醫官道,“真的沒有解藥麽?”
“王上以為這是說書先生講的故事麽?這又不是□□哪來的解藥?”醫官急道,“這藥是用來拷問那些細作和刺客的,雖不會直接取人性命,卻最是摧毀人的意志,服之會有蝕骨穿心的痛苦,等閑罪人都不輕易用,王上怎能随意用在人身上!”
兩人正說着話,忽然一聲嘶吼,慕容離不知何時站了起來,一把奪過木架上裝飾用的彎刀,反手就朝自己脖子抹去……
“慕容黎!”子兌驚道。
刀在毫厘之處生生停住,那一聲喚似乎讓慕容離找回些意識,他愣愣看着自己手裏的刀,剎那間想到,他不可以死,死了執明會傷心的。
雙手微微一顫,刀落在地上擊起脆響。
也不過就一瞬的清明,渾身猶如萬蟲噬咬,冰火交灼的痛苦再次席卷了所有的理智,慕容離朝門欄撞去,又滑倒下來,把門欄上的簾子都拽掉了。
子兌大步上前,一把将他扣進懷裏,慕容離仍在痛苦地掙紮,子兌吼道,“就不能配點什麽藥讓他不這麽痛麽?”
醫官無奈地搖了搖頭,“王上,除非他自己扛過去。”
“他要這樣多久?”
醫官猶豫了一下,“至少七個時辰。”
子兌差點一口氣沒接上來,這藥的痛苦要忍受七個時辰……
他怔怔看着懷裏的人,那清秀出塵的容顏因痛苦變得扭曲,他也是第一次見一個人痛到連嘴唇甚至身上的肌肉都會發顫。
“慕容黎……”子兌怔怔道……
終于熬到三更,許是力氣都耗盡了,慕容離再沒力氣掙紮了,他靠在子兌懷中,渾身都被汗水浸透了,一直喃喃呓語。
“你說什麽?”子兌問。
“疼……好疼……好疼……”
“你哪裏痛?”子兌抱緊了也不是,抱松了怕他又滾下床。
“執明……執明……我疼……執明我疼……”
子兌愣了愣,輕哼道,“你不是很聰明麽?那人在那種情況下還把你送來琉璃,你這樣為他值得麽?”
“執明……執明……”慕容離還在呓語。
子兌無奈一嘆,“本王以為本王的弟弟已經夠傻了,沒想到還有人和他一樣傻。”
“慕容黎,對不起……”
“阿離!”
玄武臺書房中乍起一聲驚呼!
一旁打盹的阿瓊猛然驚醒,慌道,“陛下怎麽了?”
執明撐着書案,撫着心口,蹙眉道,“寡人……聽見阿離在叫寡人。”
阿瓊一愣,憂心道,“陛下定是太過思念國主,做夢而已。”
“不會……”執明不是第一次夢見慕容離,可從來不像今夜一般心神不寧,他心跳得厲害,“阿離……阿離一定出事了!”
“陛下……”阿瓊見他如此也擔憂得不行,“陛下不要胡思亂想了,已經三更了,若是國主回來了,陛下卻病倒了,國主得多傷心啊?”
執明怔怔看着阿瓊,他當然不想讓他的阿離傷心,可是……
執明提筆,拿過一本空折子,落筆疾書,然後将折子交給阿瓊,“讓尚書臺明日一早就派國使送去琉璃,告訴子兌,阿離若是少了一根頭發,寡人定會踏平琉璃!”
翌日,已近正午。
慕容離緩緩睜開眼,看着一室日光燦燦,不覺恍惚,不知此刻是身在黃泉還是何處?
不過一夜而已,他又死過一次了,只是這一次,比上一次難熬多了。
“你醒了?”
頭頂一個聲音傳來,慕容離一驚,這才驚覺自己竟躺在子兌懷裏,忙要起身,卻四肢無力,又跌了回去。
“放開我!”雖無力氣,這聲音卻冷若疾風裹霜雪。
子兌尴尬一愣,小心地扶他躺下,試探道,“你還痛嗎?”
慕容離擡頭,乜了子兌一眼,又阖上眼,疲憊道,“國主現在滿意了嗎?”
子兌張了張口,抿唇盯着慕容離許久才低聲道,“本王沒有廢你的武功。”
慕容離閉着眼,靜靜躺着。
“不信你試試,你現在使不上力是因為昨晚力氣耗盡了,會恢複的。”子兌解釋道,“真的,琉璃沒有什麽可以廢人武功的藥,你吃的是以前天牢用來拷問細作的藥,從本王的父王開始就沒用過了,本王也不知道會這般……殘忍……本王只是想試試你,可你竟然真的喝了……但子煜也是因你而死,你……”
子兌洩氣地一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盯了慕容離半天,緩緩道,“對不起。”
慕容離詫異地睜開眼,淡淡一笑,“昨天……叫住我的是你吧。”
子兌略一頓,才想起慕容離是指他拿刀那會兒,嗯了一聲。
“謝謝。”慕容離幽幽嘆了聲,微微側過身,沉沉地睡了過去。
子兌愣愣地看着慕容離,手不自覺地握緊了腰間的劍。
眼前這人真的是人麽?從來沒人能撐過蝕骨散,正因如此,細作要麽疼死了,要麽自殺了,朝臣們認為既然此藥殘忍又無用,才上疏禁用了。
可這人竟然撐過來了,喚着那個人名字熬過了整整七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