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緩歸眷春深(上)

琉璃雨水少,日頭好,一開春就暖得極快,慕容離懶懶地躺在自己的庭園裏。

“慕容!”

慕容離睜開眼,看着子兌,“國主有事?”

那之後,子兌消失了三天,慕容離也清清靜靜地修養了三天,但他一刻也沒忘記自己來琉璃的目的,“國主此來是為國事?朝臣,春牧還是別的?”

子兌笑道,“不是,本王……”

慕容離點點頭打斷他,“王上還需要我做什麽?”

“……”,子兌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尴尬地頓了頓,爽快道,“慕容國主,這件事是本王做得太過了,巫儀已經教訓過本王了。”

子兌看來也挺苦惱,全然沒了前幾日的趾高氣昂,慕容離淡淡道,“比起子煜的一條命,這不算什麽。我只是想快些完成我答應你的事。”

提起子煜的事,子兌心情也是一沉,略略別過臉,子兌嘆道,“一事歸一事,本王錯了就是錯了,”他轉過身,學着中垣禮儀朝慕容離略一拱手,“還請見諒。”

慕容離一愣,垂眸道,“國主言重了。”

子兌看了眼他,略一思忖,道,“子煜他想要的那個琉璃也是琉璃百姓一直以來期望的。”

“當年國主少年繼位,封王不服,又欺國主年少才敢自立門戶,以至琉璃分裂。”慕容離分析道,“如今琉璃雖強大,另外兩族這些年卻也沒閑着,丹圖不是就借着馬匹生意斂財不少嗎?”

子兌看着慕容離心下訝然,不敢想象這人這一路走來受了諸般苦楚還能如此淡然地侃侃而談,慕容離忽然轉過身就見子兌正盯着他,奇道,“可是我哪裏說得有差?”

子兌一驚,收回視線笑道,“沒有,慕容國主如此了解我琉璃,看來是有備而來!”

慕容離也不掩飾,直視子兌的眼睛道,“若非有十足的把握,怎敢與國主讨價還價。”

眼前之人雖雲淡風輕,言語間卻自有一股天生王者的霸氣,四目相對,子兌笑了,十分不解地看着慕容離,“你對琉璃看得很清楚,既如此,怎會想不到擊退琉璃的方法,就算整個天權都忽略了這點,你也不會不知道,聯系西域之國斷本王後路,丹圖、翟靈一定都很樂意合作。”子兌湊近慕容離,在他耳邊幽幽道。

“你既然知道有此隐患,為何還要飛蛾撲火?”慕容離逼視子兌,“子煜只有你一個哥哥,你讓他九泉之下何以為安?”

子兌一時無言,他一心要為子煜出一口氣,可是……這樣子煜會不安嗎?

他忽然想到了那些信,想到了他的弟弟從來都不是睚眦必報的人。

“枉你聰明一世,竟然如此糊塗,”慕容離逼近子兌,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你在天權朝廷中的人是誰?”

子兌瞳仁驟然一縮,死死盯着慕容離,半晌才輕輕一笑,“你就如此在意執明?”

慕容離退開幾步,笑道,“當然。”

他說得篤定又坦然,反教子兌無法反駁,只得颔首道,“你當真認為統一琉璃三年就夠了?”

“若繼續放任丹圖、翟靈,終将成為大患。何況,我答應了執明,三年後一定要回去。我沒的選,你也是。”慕容離忽而放柔了目光。

子兌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那本王就拭目以待,只是不知慕容國主打算從何處下手?。”

“草場。”慕容離篤定道,“西域無論是地勢還是習慣,都善馬戰,那便從草場入手。”

子兌颔首,唇角一揚,眸中卻是陰冷的風暴,隐忍多年,是時候還回去了。

天權。

魯相已經回朝,百官上奏諸事都是小心地提着腦袋做事,坐于高堂的帝王愈發深不可測,朝臣原本已經做好聯袂上疏的準備,甚至打算以死相谏,誰料慕容離竟然自己走了,然後執明罷朝三天,之後一切恢複如常,平靜得仿佛什麽事都不曾發生。

哦,也不是沒有變化,變化就是天權的尚書臺更忙了,遞給執明的奏疏不超過一日定會被送回尚書臺,且朱批款款,滴水不漏,突然加快的運轉效率打了多年休息慣了的尚書臺一個措手不及,連連陪着執明熬了幾個晝夜,病了一班官員不說,還有多了幾名因業務能力不足被另派他職的人。

一衆朝臣愈發不敢怠慢,新晉官員更是撐足了十二分精神,準備一顯身手。

“啓禀陛下!”尚書令禀道,“日前遖宿獻貢的使臣已經抵達,現在大殿外等候觐見,他們堅持要親自将貢禮獻于陛下,還請陛下示下。”

朝臣一時竊竊私語,遖宿退出中垣後同天權一直素無來往,将近一個月之前,天璇郡忽然呈上奏疏并附遖宿國書,大意是說遖宿要派使臣來天權,給執明獻上一物。

這就奇了,毓骁要給他送禮。

那時執明正為琉璃陳兵邊境的事心煩,本沒興趣陪他胡鬧,就給打了回去,誰知遖宿使臣的态度意外地好,不厭其煩地表示就是來送個禮,送完就走。等慕容離離開了,遖宿的态度忽然強勢了起來,送個禮能送到這份上也是人間奇觀了,執明索性允了,讓尚書臺發了國書讓他們要來就來,來完快滾,不要惹他,當然後半截的意思尚書臺的一衆文臣很有禮貌地掐掉了。

執明坐在王座上,冷冷地瞧着底下三個遖宿的使臣,為首的一位抱着一個長長的用上好錦布包裹的東西,朝執明行了大禮,恭敬道,“此乃吾王獻于陛下之物。”

“啥?”孟将軍忽然大笑,“就這個?沒別的了?”

遖宿使臣面不改色,沉穩道,“正是此物。”

“我說你們遖宿不是來找茬的吧?國書來來回回七八封了,就為這麽個破玩意兒?”孟将軍不屑道,“莫不是另有所圖吧?”

“孟将軍!”魯大人沉聲道,“不可失言。”

孟将軍嗤鼻一哼,眼角斜挑遖宿使臣,不再說話。

魯大人心裏其實也不解,孟将軍雖然沖動,說得卻是實情,且不說遖宿沒必要給天權獻貢禮,既是獻貢禮,哪有人就拿這點東西來的,莫不是奇珍異寶?可說來兩國現在也沒有什麽需要獻寶的交情啊!

遖宿使臣對于天權朝臣的猜度鄙夷并不多言反駁,只是抱着錦盒,眼角掃過四周,朗聲道,“我遖宿既非天權屬國,亦未結訂盟約,此物并非貢品,我遖宿不過是把屬于陛下的東西送還給陛下罷了!”

這話說得不卑不亢,執明略一挑眉,冷厲的聲音在大殿回蕩,頓時壓下一陣竊竊私語,“呈上來。”

遖宿使臣聞言,立馬自懷中拿出書信一封,一并交于前來取畫的阿瓊手中,“此為吾王親筆書信,吾王有言定要陛下親啓。”

阿瓊接過畫和信,小心翼翼地捧着奉到執明跟前,執明接過那團錦布包裹的東西,錦布觸手絲滑,繡工繁複,連做作包裹之用的布料都如此金貴,執明真是有點好奇毓骁這是唱的哪出戲。

執明攤開一層布料,裏面還有另一層,精美華貴的布料仔仔細細裹了三層,最裏面竟還有一個方形長制的錦盒。錦盒也不知是何材質,獨有一股異香。

靠得近的朝臣都聞到了,莫瀾擔憂道,“陛下!”

執明眉宇微蹙,他知道莫瀾擔心這香味有古怪。遖宿使臣倒是一臉坦然,解釋道,“此香于人體無礙,乃是為了防蟲,只因吾王擔心盒中之物被蟲蛀方熏此香。”

執明雖然不喜歡毓骁,卻也不認為他會用下毒那般卑劣的手段,遂打開了盒子,盒子一開,執明愣了愣,裏面竟然只有一副卷軸。

執明看了眼遖宿使臣,心思略一轉,忽然道,“退朝,使臣請往典客署歇息。”

書房裏,執明緩緩展開卷軸,卷軸上裝裱着一幅畫,畫中人手持羽瓊,唇角含笑,墨色的瞳仁盈滿溫柔。

莫瀾在一旁嘆道,“再沒有比這更像的了。”

執明看着那與自己毫無二致的眉眼,眼前不禁浮現,那人遠在遖宿,坐于廊下,望着遙遙晴空,明明說着“歸期未可期”,心心念念的卻全都是他,藏地真好啊,那時阿離就心許于他了嗎?是他傻才對,竟還一次又一次傷他。

執明閉上眼,眉宇深擰。

莫瀾心疼道,“陛下,切莫憂思太過。”雖明知是不可能的事,莫瀾連忙轉過話頭,問道,“陛下,遖宿王不是還有封信嗎?信上說什麽?”

執明淡淡一笑,“毓骁……他罵了寡人一頓。”

“什麽?”莫瀾驚訝地拿起信紙,匆匆看了一遍,怒道,“他根本不清楚個中緣由,怎可如此武斷輕言。”

執明忽然擡頭,斜乜了莫瀾一眼,幽幽道,“他說錯了嗎?”

莫瀾一愣。

執明拿過信紙,疊好,放于書案一旁,自嘲道,“寡人可不就是連自己心愛的人都保護不了。”

“陛下!”莫瀾自認也是個機靈的,從前總能哄得執明開開心心,可現在他從未如此挫敗過。

執明看這畫,吶吶道,“前些日子,寡人渾渾噩噩,想在細想來,阿離那般聰慧,未必想不到擊退琉璃的辦法,阿離會去……是為了寡人,琉璃恨的是阿離,緣何不向瑤光發難,一定要帶上天權?表面上是因為瑤光前面隔着天權,更多的是因為寡人……”忽然意識到這點,執明竟不知道是開心還是難過了,苦笑道,“寡人是他的軟肋啊!唯有寡人身陷維谷之境,阿離才會束手就擒。”

攥成拳頭的手,指節泛白,骨節咯吱作響,執明艱澀道,“阿離是去替本王還債的。”

“陛下……”莫瀾鼻頭一酸,卻勸不了只言片語,怎麽勸啊……情深至此,唯海枯石爛不能記述,任何語言都顯蒼白。

“罷了,你退下吧。”執明揉了揉鼻梁,“讓典客署好好招待遖宿使臣,過幾日送他們回去。”

“是。”莫瀾躬身作揖,又看了眼執明,終是難言。

執明拿起畫,走到寝間,看着床頭畫上,那人眉目如畫,唇角似笑非笑,卻很溫柔,他想起把這幅畫帶回天權的情景。

那時,他剛攻下瑤光,慕容離傷重昏迷,他心煩意亂,整個瑤光王宮他都沒有心思去理會,只獨獨去了慕容離的寝宮,看到這幅沾了水,晾在桌上的畫。

方夜告訴他,慕容離是很珍惜這幅畫的,他是聽聞他帶兵攻來,才會一時失神打翻了茶杯,讓這幅畫浸了水。

“寡人有何好,值得你如此?”執明将額頭貼上畫中人額頭,輕輕閉上眼,似乎那人就在他身邊,溫柔地喚着他的名字。

“阿離。”

明正二年四月,琉璃頒“輪牧令”,下令各地統計整理國內所有草場,實行輪換放牧制度,予土地以休養之機。六月,天權煜照關守将趙粟告老還鄉,天門關守将羅衡調任煜照關,孫衍升天門關守将。八月,董菖因收受賄賂,被群臣彈劾,革職查辦,其父董宇告老還鄉。十月,天樞郡臨陽一帶五谷豐收,倉廪十足,百姓齊歡,丁源遷天樞郡臨陽令。十二月,共主與民同樂,休朝十數日,赴瑤光,次年元月十六返之。

明正三年一月,琉璃祭巫神,得神谕,伐無道,攻翟靈。同年五月,琉璃王入翟靈腹地被困,慕容離帶兵馳援,琉璃軍士氣大振,子兌領兵追擊,翟靈軍至鬼丘邊境被擒,子兌手刃翟靈王。琉璃王下令犒賞全軍,後匆匆班師回朝,衆臣進言趁勢攻丹圖,琉璃王拒之。同月,琉璃以五百戰馬向月沭購取藥材。天權派皇商入月沭打探,六月,未果,返天權。同年九月上旬,天璇郡郡候留爵去封地,下旬,候歸帝都,賀畿暫守天璇郡。十月,天樞郡臨陽五谷覆豐,廪實而民樂,丁源上疏議農商之策,帝喜之,盛贊。十一月,丁源遷天樞郡郡守。同月下旬,中大夫顏進彈劾上将軍孟輝,朝臣駁之,帝斥顏進,顏進複上疏,流放子規峽,賜孟千金,以安之。十二月,共主與民同樂,休朝十數日,赴瑤光,次年元月十六返之。

明正四年一月,琉璃頒“禁馬令”,禁止商賈向外出售馬匹。同年二月,孫衍、顏進彈劾上将軍孟輝,獻渠公、谷梁荀等朝臣附議,帝禁孟于府中,令徹查。二月中旬,副将鐘禹囚于天牢,軍師何催逃。三月,賀畿捕何于遖宿邊境,中旬,何催入京受審,及至供詞上,帝大怒,斬孟、何、鐘,家眷成年者罰沒為奴,未成年者流放天玑。四月,駱珉遷上将軍,孫衍遷禁軍統領,顏進遷上大夫,賀畿遷天璇郡守。六月,琉璃攻丹圖。十二月,琉璃勝,丹圖王自盡,子兌一統琉璃,舉國歡慶。月末,帝例往瑤光,鬼丘突襲月沭,月沭不敵,求援天權。

琉璃已經連續歡慶七日,可是熱鬧依舊不減。

西域不比中垣,王族與百姓要親近許多,子兌在城門前和朝臣百姓載歌載舞鬧了大半夜,終于得以抽身,匆匆回了宮內。

琉璃的春夏雖然暖得快,但冬季卻比天權冷得多,鵝毛片大的水花是常态。今日亦是如此,慕容離獨自站在廊檐下,看着垂垂天幕,想來今晚不會有月亮了。廊下有踏着積雪簌簌的腳步聲,慕容離俯身就見一人冒雪而來,染了一頭白。

怔了怔,慕容離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趴在尋幽臺的廊上,等執明回來用膳,等他冒雨而歸,将他輕輕擁入懷中。

慕容離晃神地笑了。

“慕容!”那人擡頭看他,朝他大聲道,“你怎麽站在廊上啊,着涼了可怎麽辦?”

慕容離怔了怔,不是他……

子兌走到廊上,慕容離還未開口,他便急道,“這麽大雪,你在這兒做什麽?”

“賞雪。”慕容離應道。

“慕容喜歡雪?”子兌了然地點點頭,中垣雅士嘛,圍爐賞雪是家常便飯,“慕容喜歡雪也該命人生個爐子烤着。”

慕容離笑笑,“不礙事。”

子兌看了看他,才道,“沒事就好。”又見慕容離整個人看着似乎比平時柔和了不少,着實難得,不由問道,“慕容今日似乎心情不錯。”

慕容離抿抿唇,伸手接過一片雪花,冰涼的感覺在手心漸暖,亦如他的心,“國主可知今日是何日?”

子兌爽朗一笑,本王當然知道,“今日是中垣的除夕。”

琉璃從不過除夕,只是把每年初一定做初元節,在這天祭祀巫神,祈求一年的好運。但子兌和慕容離待了三年,知道他每年都會在這天站在廊上望那明明望不見的中垣。

“慕容是想家了嗎?”子兌問。

慕容離輕輕一嘆,難得地沒有很失落,“過了今夜就是明正五年了。”

子兌一怔,明正五年,明正二年慕容離到了琉璃,如今只剩兩個月了嗎?

“國主?國主?”慕容離見子兌出神,笑着問道,“你今夜不是要與百姓同樂嗎?怎麽來了?”

子兌下意識擡手撓頭,就聽手上叮叮當當一陣響,一對五花八門的挂件磕來蕩去,他一拍腦門,“差點忘了,這些都是百姓給你的。”

慕容離訝然,“給我?”

“對,明天是琉璃的初元節,他們做了這些祈福的物什一定要本王交給你。”子兌笑道。

慕容離接過那堆五彩斑斓的挂飾,輕輕撫着,“百姓們有心了,替我謝謝他們。”

“大夥兒都知道是你的計策才助琉璃得以統一,都想見見你,可惜你不喜歡熱鬧。”子兌惋惜道。

“我不過是做我該做的,是百姓有幸,他們有一個好王上,”慕容離看着子兌,認真道,“你是個好君主。”

子兌略略有些有些不好意思,看着天空,“若說好君主,換做子煜未必就不會比我好。”

慕容離看着子兌,目光略帶詢問,子兌輕輕一笑,長長一嘆,忽然轉頭拉過慕容離,“慕容随本王去看樣東西吧。”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雖然簡潔,但是信息量比較大,大家就當閱讀史冊吧,黎黎要回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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