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緩歸眷春深(中)

琉璃王寝宮。

“國主要給我看什麽?”慕容離站在寝宮中四下看了看,不由好奇。

子兌略一低頭,頓了下,轉身走進裏間,再出來時手中便捧了只匣子。他頗為懷念地看了眼匣子,将它置于桌上,“這裏頭都是子煜給本王的東西。”

說着,子兌打開了匣子,裏面層層疊疊,裝着不少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還有數封信。

慕容離靜靜立于一旁,認真地聽着,不置一詞。

子兌拿起一個手掌大小的□□,“這是本王九歲時病了不能出門,子煜帶給本王解悶的。子煜他……其實是個很體貼的孩子。父王也喜歡他多一點,若非如此……子煜也不會去中垣……”

“原來如此。”慕容離了然地點點頭。

子兌微微訝然,遂覺得自己是大驚小怪了,笑道,“慕容的心思果真玲珑剔透。”

“子煜受先王寵愛,王位卻歸屬國主,難免引人揣度。”慕容離淡淡道,“只是旁人看到的都是表象,但國主應當明白,所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磨其身而砺其志,國主與子煜皆為先王之子,先王豈有不疼之理?只不過先王選中了國主,才會寄情子煜多一些。”

“慕容真是善解人意。”子兌寬慰一笑。

慕容離略略颔首,複又一嘆,“先王大抵也沒想到他這番舉動卻會被有心人利用。”

“是呀……”子兌一嘆,“琉璃不比中垣,王位世襲的定例并沒那麽嚴苛,叔伯恃有人馬,又見子煜年少,便以為可以挾之為傀,以控琉璃,甚至取而代之,才生出了那些風言風語。”

“所以你便送走了他?”

子兌一怔,面色一僵,握着□□的手緊緊攥起,苦笑道,“是,是本王,是本王親手把他送走的。”

“他知道嗎?”慕容離問。

子兌落寞一笑,搖了搖頭“子煜心性單純,從不牽涉朝堂的波谲雲詭,本王也不希望他牽涉其中。西域諸國時有争端,本王哪敢把他送去那些國家,天權與我祖上有邦交之約,多年來時有通商,本王便以觀其政,習其文為由把他送去了。”

慕容離亦沉默了。

“本王知道他是不願去的,”子兌放下□□,拿起桌上的酒壺,給自己倒了盅酒,一口飲下,神色蕭索道,“他走的前日逃了,逃了又被本王抓了回來,他跟本王說他舍不得家,不想去,其實本王也知道,他從沒離開過琉璃,沒離開過家……可本王還斥責了他……”似又陷入那日的情景,子兌沉沉一嘆,“本王對執明早有耳聞,天權王荒怠國政,不喜戰争,卻待人随和,中垣雖亂但天權國據有天險,執明既無心逐鹿,想來暫時是太平之地。本王想最多幾年,等本王羽翼豐足,收拾了丹圖和翟靈,就把他接回來,本王再跟他認錯。他不愛國事,本王可以依着他,他愛玩,本王也可以一輩子護着他,可是……”

可是……如何能想到啊,他以為最安全的地方,卻成了他的不歸處,他以為他還可以有很多時間去補償他,等來的卻是陰陽相隔,盼來的卻是抱憾終身。

“他去時還是好好的,跟仆從打打鬧鬧,活潑得很,怎麽回來就……慕容,”子兌怔怔道,“本王看到他就那麽靜靜地躺在一方棺木裏,就像小時候他睡在本王懷裏一樣,可他身上到處都是傷。本王知道戰場刀劍無眼,可他們是有多大仇怨要那樣折磨他?”

那些刀痕,一道又一道,刺目地刻在他血脈相連的弟弟身上,也一刀一刀狠狠地紮在他心上。

子兌痛苦地閉上眼,他這個哥哥,到頭來除了厚葬,什麽都沒能給他,甚至兩人那最後的一面,他還在生他的氣……

慕容離垂眸,一雙瞳仁掩在羽睫下,頓了頓方低聲道,“對不起。”

子兌緩緩搖了搖頭,“錯的是本王。”

慕容離神色複雜地看着子兌,子兌只是自嘲一笑,“本王該恨的是自己。”他端起索性棄了酒盅,直接拿過酒壺狠狠灌了一口,眸色暗沉,“本王沒有保護好他。哼,本王只是遷怒于你。”

慕容離垂眸,略一頓道,“他終究是為救我而來,我卻……”

“他不是為救你而去的。”子兌忽然笑了。

慕容離愣住。

“他是為了執明去的。”子兌搖晃着酒壺,“哼,那個人一句話,他就連命都不要了。”

慕容離一直負手而立,扣在身後的手指不自覺地絞緊,過去種種他雖是早有預感,但這還是第一次被人點破。

“你……知道?”

子兌點點頭,側身看向慕容離,“能這麽問,慕容必然也已知道。”

慕容離一怔,一時竟不知該作何言語。

子兌放下酒壺,又拿過匣子,取出裏面的信,一封封翻着,“真是個孩子,他去天權不久就跟本王來信,說執明還不如他,還說不喜歡中垣,中垣人都狡詐得很……”似乎又想起那人鮮活的笑容,子兌吶吶自語,“可是慢慢地……慢慢地就不一樣了……”說話之人,看着信忽而眸色一深,“這裏的每一封信,‘執明’兩個字出現得越來越多,子煜他雖字字句句都說視執明如兄長,但他心裏當他是什麽,只有他自己明白吧。”

慕容離蹙眉閉上了眼,心緒一時翻湧,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子兌一怔,忙起身扶住慕容離,拉他坐到凳子上,輕拍着他的背沉沉一嘆,“本王以為世間有本王的弟弟一個傻子就夠了,沒想到你也是這般傻。”

慕容離喘着氣,“我不傻……”

“那就是當本王是傻子了?”子兌不服氣道,“你明明可以逃離琉璃,為何不走?本王被困翟靈時,若是讓本王死了,就沒人妨礙你回中垣了,為何要來救本王?若不是為了救本王,你也不會……”

“國主!”慕容離驟然提高了音量,“我們不是有言在先,不再提及此事嗎?”

子兌冷冷一笑,一瞬不瞬地看進那雙倨傲的清瞳,“慕容國主不是連死都不怕嗎?”

慕容離輕輕一嘆,驀地哼笑一聲,“誰說我不怕了,我……很怕的。”

子兌訝然,怕死不奇怪,可這話從眼前人嘴裏說出來總覺得別扭,這人嘴上說着怕死,可做出來的事有哪樣是怕死的?子兌不以為然地笑笑,只當玩笑話。

眼前人低垂着頭,靜靜坐在桌邊,子兌看着他很是不忍,不由就放低了聲音,輕聲道,“本王有時真的很疑惑,慕容犧牲這麽多,到底圖什麽?”

慕容離靜靜地看着子兌,思忖片刻,終于決定将心中藏了許久的話告之,他起身整肅衣衫,朝子兌深深一揖,緩聲道,“我會這麽做,只是希望國主能原諒執明。”

見子兌默不作聲,慕容離頓了頓才娓娓道明,“執明……他雖然沒再提過,可我知道他一直覺得子煜的死是他造成的,我不想見他一生都活在內疚與愧悔裏。”慕容離看着子兌,自來驕傲的清瞳第一次泛起懇求,“子煜已經再也不會回來了,國主是與子煜最親的人,只有你的諒解,才能讓執明真的釋懷。”

子兌怔了半晌,如何也不能相信竟然是這樣的答案。眼前這人寄人籬下,飄零他鄉,受了諸般苦楚,竟然只是為了另一個人讨他的一句原諒,這叫他如何能相信?如何敢相信?傳聞中的慕容離,他認識的慕容離,都不該是眼前這般輕易服軟的人,呵……不是九天谪仙般的人物麽?

“值得嗎?”子兌看着慕容離,聲音因難以置信而微微顫了顫。

慕容離別過頭,淡淡一笑,“有些事,哪有值不值得一說。”

子兌強然一笑,酒意上頭有些難受,他撐着桌面坐下,揉了揉額角。

該做的都做了,能說也說了,慕容離看了看子兌,輕聲道,“夜已深了,國主早些休息吧。慕容離告退了。”

慕容離轉身走到門邊,頓覺一襲寒氣撲面而來,下意識緊了緊身上的狐裘。身後又傳來子兌的聲音,“執明他真的對子煜心懷愧悔?”

慕容離腳步一頓,望了一眼白雪翻飛的深空,落寞一笑,“執明……他此生唯一一次與我離心,便是因為子煜的死。”

北風裹挾了冰雪卷進屋內,子兌久久望着空蕩蕩的殿門,半晌才喃喃道,“你根本就是來替他還債的。”

瑤光王城,大街小巷人頭攢動,百姓其樂融融,因着通商互市,城中人口日益增長,已在去年擴建了一次。

執明同方夜自城樓回來,笑道,“寡人之前一直擔心新舊城牆交接處恐會成為王城的弱點所在,今日一見,總算能安心了。”

方夜亦笑道,“是陛下的工匠匠心獨具,方得此神作。”

對于方夜的恭維,執明只是淡淡一笑,“寡人只知天樞匠人精于木藝,想不到于工事上也是不俗。”

“陛下,費心了,方夜替城中百姓謝過陛下。”

執明搖搖頭,看了眼天空,“給他的,自然要是最好的。”

方夜明白這個“他”是指的誰,不由一嘆,又見天空開始飄雪,便提出早些回宮。

執明輕輕一笑,“你先回去吧。”

方夜張了張嘴,終是沒有開口勸阻。已經是慣例了,這三年來,每年這一天執明都要獨自出去走一走,都是過了子時才回宮。

執明獨自走過城中主道,這一路走得極慢,實在也是人多走不快。叫賣的小販有的新顏替了舊貌,有的還在擺着攤。

“喲!公子您又來啦!”賣簪子的小販笑嘻嘻地迎上執明跟前,如今也已是束了冠發的大人了。

執明笑笑,“你認得我?”

“公子說笑呢!”小販攤子如今也擴了地方,一溜鋪開添了幾張桌凳,專供要學着自己刻簪子的客人坐。他取下毛巾撣了撣凳子上的灰塵,渾似個店小二,招呼道,“公子坐這兒吧,你年年都是這時候來,細算也三年了,小的怎能不記得啊。”

三年了呀……執明心中一嘆,笑問,“我在家又練了一年,覺得別的都還好,就頭發不易刻出來。”

“公子還學呢……前兩年都把手傷了,”小販看了看執明的手,上面似乎又添了新傷,“公子這是在家也練着?這傷,我瞧着是才傷的吧?”

執明不在意地笑笑,“不是你說的這雕刻技藝非一朝一夕能成麽?”

小販沒料到這樣一位華服公子竟然把他的話記在心上了,俨然成了他的弟子似的,不禁不好意思起來,撓了撓後腦,“那是公子非得撿最難的學,這木藝最難的便是雕人像。”

執明略略一笑,從袖中掏出一塊錦帕包裹的東西,打開便是塊已經雕了大半的木料,“煩勞替我看看,這頭發該怎麽雕,他的頭發細細軟軟的,微風一過,撩如飛絮,去簪落冠,則瀉之如瀑。”

“喲,那可真是一等一出挑的美人啊!”小販小心翼翼地接過木料一看,立時驚嘆不已,“這……這……這不是那位小公子嗎?”

可不就是一等一出挑的美人嗎?小販至今仍記得那位容貌清麗無雙,通身氣派清貴無瑕的小公子,記得那日他會錯了意,自作主張替兩人雕了羽瓊并蒂的簪子,卻竟然歪打正着合了客人的心意,記得那黑衣的公子給那小公子戴上發簪時,小公子款款一笑,眸中溫柔,羨煞旁人。

執明見小販半天回不過神,蹙眉道,“可是哪裏不對?”

小販晃了晃腦袋,好半天才舌頭打結道,“不……怎會,公子果真天才啊,這眉眼,這鼻唇,活脫脫就是那位小公子啊,”小販仔細端詳着人像,連連驚嘆,“不止形似啊,更是神似啊,不是我自吹,我們這行從拜師門起就得學會記人模樣,祖師爺說得把一個人的樣子刻進心裏,刻得越深,才能雕得越神似。依我看,公子怕是那位小公子的樣子都印到心底裏了吧。”

執明一愣,看着木料,垂下眼眸。

“公子?公子你怎麽了?”小販乍見他情緒不對,突然意識到自己或是說了不該說的,又想到倘或因此惹惱了客人,豈非得不償失,不禁暗自咬舌頭,抱歉道,“公子我嘴笨,若說了什麽惹惱了公子,還請公子大人不記小人過。”

執明看他一臉委屈,笑了笑道,“哪裏的話,我……不過就是想他了。”

原來如此!小販松了一口氣,卻開心不起來,說來他也是那年之後就沒再見過那位神仙似的小公子了,每次都只見這玄衣公子一人前來,在三三兩兩的人群中,顯得越發寂寥,他雖總是對他笑着,卻面帶落寞,再未如那日一般,含笑如春。

“那位小公子是出遠門了麽?”小販拿來刻刀,坐在執明身邊關切道。

執明拿起刻刀,端詳着小販攤上人像的頭發,點了點頭。

小販一嘆,果然是這樣,禁不住又問道,“那……還回來麽?”

他親眼見這公子多思念那小公子,若是不能回來,這公子不得傷心死了才怪!

執明剛準備下刀的手一頓,眸中霎時一沉,“他……該回來了。”

“那就好。”小販又松了口氣,雖說分別了這麽多年,能重逢就好,他們這行最會看人了,他看得出,那位小公子每每看向這玄衣公子時總是眉目含情,他呀,定然也是很喜歡眼前這玄衣公子的。

“迎客樓”的人還是那麽多,說書的先生年紀大了,每年只來說一場,都被掌櫃放作壓軸的好戲。說完書,還是慣例的放花燈,執明看着滿城花燈淩空而去,燈上依舊少不了那熟悉的三個字。

“阿離,百姓們都盼着你回來呢。”

漫天燈火搖曳長空,不知最遠能否飄去那人的身邊。

“阿離,寡人想你了。”

“陛下!”

突然被擾了,執明回身見是方夜,旁邊還跟着莫瀾,淡然道,“可是有事?”

若無事,他們絕不會來打攪。

方夜看了眼莫瀾,莫瀾雙手奉上一本折子,看扉頁當是國書,“陛下,此乃月沭國書,月沭國的小王子七日前已入帝都,魯相已經安排他在宮中住下。”

“住的哪裏?”

“逐雲臺。”莫瀾道。

執明一挑眉,只淡淡道了句,“住便住,不準讓他去尋幽臺。”

“是。”莫瀾一頓,道,“孫衍一直派人守着那裏,旁人進不去的。”

月沭日前向天權借兵,朝臣合計一番,覺得如今的天權哪怕只是往月沭身後站一站,就都能把鬼丘吓得抖三抖,出兵也不是不可。執明則想着月沭曾有獻藥之功,舉手之勞的事做一做也無妨,況且那可是月沭啊……

天權一封國書,只說出兵可,但須王子入天權為質。

沒想到那月沭王還真是想也沒想,立馬就答應了,這才過去幾日啊,連人都送來了。

執明心中冷冷一笑,暗罵了句昏君。

“禀王上,邊城急報,鬼丘撤軍了。”

子兌略一挑眉,“呈上來。”

“是。”士兵雙手過頭,恭敬地呈上奏報。

子兌一邊翻開奏報,一邊問,“天權出兵了?”

那士兵笑道,“王上英明,天權大軍剛到,鬼丘就撤兵了。”

“哼,他們倒是識時務,嗯?”子兌忽然笑容一凝,“月沭送王子入帝都為質了?”

“是,聽聞是天權要求的,否則不出兵,”士兵答道,“這也正常,兩國之間借兵不都如此嗎?”

實力相當,恐對方趁虛而入,當然會如此,可天權如今雄霸中垣,背後就只一個壓根不會跟他争鋒的瑤光,執明幹嘛非得要別人家的王子呢?

“據我所知,那月沭王前年才繼位,膝下并無子嗣,哪裏來的王子給天權?”

“這有什麽,”那士兵不以為然,“月沭王無子,可他爹有啊,聽說是送的王爺去。”

“哼,把手足雙手奉上,倒也虧他做得如此幹脆。”子兌輕蔑道,忽又想起子煜,不禁自嘲自己簡直五十步笑百步。

小兵并不知道子兌心中所想,附和道,“可不是嗎?那月沭王趁機穩固自己的位子呢。”

子兌一愣,乍然擡頭,“難道他送去的是玉鳶?”

“正是呢,那麽多王爺不送,偏送最小的去,”連小兵都輕蔑道,“整個西域都知道月沭的先王最喜歡的是玉鳶王子,他哥哥那位子來得不清不楚,現在就趁機把自己的幼弟送出去,擺明了是怕玉鳶一朝羽翼豐足,奪他的王位嘛!”

子兌面色一凝,沉聲道,“不得妄議他國內政。”

小兵住了嘴,內心仍是把月沭王鄙視了一通,他躬身行禮,就要告退。

“等等,”子兌喚住他。

小兵一頓,一臉疑惑地瞧着子兌。

子兌想了想,無奈一嘆,“算了,下去吧。”

小兵略行了禮,頭頂一灘霧水退下了。

子兌輕輕一嘆,他原想說這件事別讓慕容離知道,但想想那人的聰慧又覺得自己這般實在很多餘。

“慕容真是好興致,怎的飲酒也不叫上本王?”爽朗的笑聲自回廊後傳來。

慕容離烤着爐火,在廊上賞雪飲酒,見子兌來了便客氣道,“國主請坐。”

子兌不客氣地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又搖了搖酒壺,感知壺中酒已經空了大半,挑眉笑道,“你已經知道了?”

慕容離望着院中皚皚白雪壓着枯枝,輕笑道,“天權出兵這樣大的事,想不知道都難。”

“你在西域這麽久,也該知道玉鳶吧?”

“姿容勝雪,超塵脫俗,簫聲可令九天鴻雁哀鳴,如神子堕塵。”慕容離說完,淡淡一笑。

子兌忽然覺得眼前之人很可愛,噗嗤一笑,“本王怎麽覺得慕容這是在說自己呢。”

慕容離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又替自己斟了一杯酒。

子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然道,“算算時日,他也該到天權了吧。”

慕容離飲下一杯酒,并不接話。

子兌看着桌面濺落的一滴酒,眉間輕蹙,終于不再笑了,“月沭王用心昭然若揭!”

慕容離颔首,“王位之争,竟連手足親情都不顧……”

“你知道本王說的不是這個。”子兌抄起手,盯着慕容離。

慕容離輕輕一嘆,看着子兌,頗無奈,“執明定然不會如他所願。”

子兌點點頭,服氣道,“慕容還真是對他情深義重。”

慕容離懶得理他,自斟自酌起來。

子兌就這麽一直看着他,兩人各懷心思,也不說話。

許久之後,酒壺空了,慕容離放下酒壺,擡頭看了眼四周,喚道,“來人,再來一壺。”

他雖然儀态未有絲毫差池,子兌卻看出他眸中迷蒙,竟是……醉了?他這才拿起自己剛才斟的那杯酒,嘗了一口,舌尖一觸到酒,頓時辛辣無比!

這人竟然氣定神閑地飲這麽烈的酒!

宮人恰好端了酒壺上來,子兌立馬喝道,“都下去!醫官的話都忘了嗎?怎能由着他的性子胡來?”

宮人唯唯諾諾地連聲告罪而退。

慕容離被吼得愣了愣,眼見宮人走了,才朝子兌不滿道,“為何不能喝?”

“你醉了。”子兌好言勸他。

“我沒有。”慕容離坐得筆直,傲然地一偏頭,不理子兌,那模樣倒真是半點看不出來,只覺得傲慢非常。

子兌手肘撐在桌上,一扶額,醉酒都醉得這般驕傲,他真是服了他了。

“明明就吃醋了,幹嘛不承認,你們中垣人真是不坦率。”子兌嘟囔道。

慕容離一聽,面色瞬間一沉,“我才不是吃醋,這事哪裏值得吃醋,執明才不會喜歡他。”

“那你為何飲這麽多酒,從前也沒見你如此。”

慕容離單手支頤,手指描摹着酒盅的邊緣,嗫喏道,“我想他啊。”

子兌微頓,眸色一沉。

慕容離渾然不知,望着酒盅,自嘲地笑了笑,“三年我都熬過來了,近來卻越來越想他了……”

子兌蹙眉看着慕容離,看了許久,終于忍不住問出了心底許久以來的疑惑,“他……那般折辱于你……那種境況下還把你送來,你怎麽還……”

醉酒的人不解地歪頭看着子兌,怔了許久方才明白子兌所指為何,也不知是否是醉酒的緣故,慕容離竟未曾羞惱,倒是難得地爽朗一笑,坦然道,“怎麽會是折辱?他才不會折辱我……我把婚書都給他了。”

“婚書?”子兌徹底震驚了,“什麽婚書?”

慕容離好笑地看着子兌,“婚書就是成婚的契書啊,你們琉璃成婚都不用婚書的嗎?”

“成婚……何時啊?”,子兌怔怔看着慕容離,他們竟然成婚了!

慕容離看着眼前忽遠忽近的那張臉,呵呵一笑,“就在我離開天權的那天晚上啊。”

子兌無言以對了,從震驚到沉默,沉默地靜靜聽着對座之人的絮語。

“所以是我自己來的,他追了我好遠,讓我跟他回去……”眼前又是那日那人的面容,那雙眸子中含着的痛苦,一點一滴,如鸩酒侵蝕着他的心,注定讓他此生難忘。慕容離閉了閉眼,卻揮之不去,含糊的語調便染了委屈,“可我不能跟他回去……我……我很想跟他走啊……”

“慕容……”子兌看着他。

慕容離聞言,歪頭看着子兌,“你不是問過我怕不怕你殺了我麽?”慕容離輕哼一笑,“我本來是不怕的,可是有了他以後我就怕了,我怕我死了,他會難過,一國之君不是那麽好當的,我……我答應過要陪着他的。”

子兌低聲問,“你……就這般鐘情于他?”

慕容離溫柔一笑,癡癡道,“對,我鐘情于他,我喜歡他,呵……我竟然沒有告訴過他,我喜歡他……我喜歡他啊……我喜歡他很久了啊……等見面了,我一定要告訴他……我喜歡他。”

子兌終于不再言語,三年了,他從未見過慕容離真心笑過,三年了,只有今晚,他笑了。

原來他笑起那樣好看,明明那麽清冷的一個人,笑起來竟暖得如三月和煦的晨光,當真是黎明時的晨曦。可他笑的時候念着的是那人的名字,那雙清瞳仿佛穿越了浩瀚的荒漠,看到了那巍巍宮闕中的帝王。

“執明……執明……我喜歡你……”

慕容離撐着額角搖搖晃晃,眼睛輕阖,俨然快睡着了。他是真的醉了,手一軟,頭一偏就像一側倒去,子兌眼疾手快擡手扶住他的頭,怔怔看着眼前已然沉入夢鄉的人。飛雪穿廊,兩片晶瑩駐足在他在發間。子兌小心翼翼地起身替他拂去發上瑩雪,将他抱去了屋中的床上,替他掖好被角,又命人将爐子擡了進來,開窗通了風。

他看着眼前沉沉而眠的人,自懷裏掏出一封國書,輕輕放于慕容離枕邊,“不要難過了,他就快來接你了。”

“混賬!”

莫瀾看了眼被扔在地上的奏折,俯身撿起來,卻不敢再放回去。自從慕容離走後,執明幾乎沒再發過火,凡事他都拿捏于心,叫人看不出端倪,今天必定是折子上說了什麽讓他忍無可忍了。

“陛下,是不是接阿離回來事受阻了?”莫瀾試探道,除了阿離的事,莫瀾也想不到還有什麽能讓執明動怒了。

執明冷哼一聲,疾步走到莫瀾身邊,将折子奪過,一把扔進炭火裏,“什麽受阻,寡人什麽都不知道。”

莫瀾看着已經開始冒黑煙的爐子,笑道,“是,今日碳不好,煙塵大得很,陛下出去逛逛吧,臣叫人來換了。”

“你陪寡人去吧,這些事吩咐給阿花就好。”

出來透透氣,心情的确明朗不少。

“尋幽臺和向煦臺都布置好了麽?”執明問道。

“都布置妥當了,”莫瀾笑道。

執明點點頭,忽又道,“阿離不喜歡太過豔俗的東西,除了紅色,其他的顏色都清淡些好。”

“是,臣辦事陛下放心吧。”莫瀾無奈地搖搖頭。

執明腳步一頓,“寡人還是親自去瞧瞧好了。”

執明說走就走,莫瀾輕輕一嘆,也只得跟上。

拐過流觞榭,繞過鸾鳳臺,一陣清越的簫音直入九霄,如泣如訴,婉轉動人。

莫瀾不由嘆道,“這簫……”

身旁的人卻已經疾步尋着簫聲而去。

“陛下!”莫瀾見狀急忙跟上。

執明卻是顧不得,一心只在那簫音上,待繞過層層林苑,果見花園之中一人長身玉立,身着玉色長袍,籠着水赤色的鬥篷,頭發垂束身後,尚未戴冠,約莫十五六歲的樣子,阖眸吟簫。

莫瀾腳步一滞,瞬間呆住了。

執明怔怔走上前去,一把拽過那人,簫聲止,那人回頭看着他眼裏滿是驚慌。

執明在那人回眸看他的瞬間,愣了下,拽人的手霎時就脫力了。

那人極力平了平心緒,收起簫朝執明躬身行禮,“月沭小王爺玉鳶,拜見共主,願共主萬歲長安。”

“哦。”執明淡淡應了聲。

莫瀾瞧瞧執明,又瞧瞧玉鳶,疾步上前,笑着道,“原來是小王爺,小王爺怎的在此處?”

玉鳶愣了愣,低聲道,“魯相讓我住這兒。”

執明四下打量了一番,才發現這是逐雲臺。

“你會吹簫?”執明冷冷盯着玉鳶。

玉鳶看了眼自己懷中的簫,颔首道,“學過。”

執明一把奪過那管簫,眸光凝霜,“這是古泠簫!”

豈料适才還一臉溫順的玉鳶忽然急道,“還給我!”

莫瀾驚訝地看着玉鳶,又瞧瞧那把簫,像是很像慕容離的那支,只是這簫的尾端似乎刻了一個“枭”字,簫身上的竹斑細看也不大一致。

“陛下,這不是阿離的簫。”莫瀾湊近執明低聲道。

執明低頭看了看手中簫,的确不是,頓時有些窘迫,便将簫遞回,“對不起……寡人一時……”

玉鳶一把奪回簫,抱在懷裏,看向執明的眼中有畏懼,更多的是氣憤,執明從未被人用這種眼神打量過,一時愣在當場,不知如何是好。

莫瀾見此情景着實尴尬,正想說點什麽緩緩氣氛,玉鳶卻突然向執明行了個禮,冷冷道,“玉鳶不識禮數,見罪于君,還望陛下寬宥,陛下若無其他事,玉鳶告退了。”

說完也不等執明發話,便抱着自己的簫轉身匆匆跑了。

空氣安靜了許久之後,莫瀾忽然開口,“陛下……”

執明轉過身,也看不出情緒,只淡淡道,“随他去吧。”

是夜,逐雲臺一聲宣駕劃破寧靜。

執明讓宮人守在殿外,獨自進了主殿。

得聞宣駕,玉鳶已經跪在殿中恭候,執明看了他一眼,道了聲“起來吧。”便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玉鳶站起身,還是抱着他的竹簫,卻一步也不肯靠近,就那麽防備地瞧着執明。

執明被盯了好半天,終于受不了了,好笑道,“你好像很怕寡人。”

玉鳶看着他,低聲道,“沒有。”

“那就坐過來,寡人有話問你。”

“陛下請講,我……我聽得見。”

“?”執明食指輕扣椅子的扶手,也不再勉強,沉聲問道,“明正三年五月,琉璃王以五百匹馬向你們換藥,換的是……何藥?”

玉鳶一怔,思忖了片刻,方道,“這藥沒名字,因藥材難尋,量也不多,是我們王室的秘藥,”因這藥沒個正式的名字,玉鳶也很難描述清楚,糾結了一陣,忽然靈光一閃道,“就是曾經獻給天權的那種。”

從玉鳶的描述中,執明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得到最後的結果,他還是禁不住扣緊了扶手。

玉鳶看出他心情不好,卻不敢冒然詢問,只得遠遠看着。

執明揉了揉額角,又問道,“他們要了多少?”

玉鳶盈盈一雙眸子轉了轉,搖頭為難道,“不清楚,王兄不讓我知道這些。”

執明不再說話,大殿一時變得十分冷寂,他看着玉鳶獨自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殿中,忽然有些不忍。

“天還冷,怎麽穿得這麽單薄?”

執明說着脫下貂裘,走上前欲給玉鳶披上,玉鳶卻似驚了一般,向後一退,推辭道,“玉鳶不冷,豈敢勞煩陛下。”

這般疏離又畏懼他的樣子,倒讓執明不好再堅持,只喚了內侍來吩咐了幾句,便離開了。

翌日清晨,尚書臺頒布诏令,帝駕親巡,赴西北,迎瑤光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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