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長風動雲湧
莫瀾好半天才晃了晃腦袋回過神來,雅然信步跟進屋。那廂慕容離坐在銅鏡前,執明就站在他身後,手執木篦,指撚青絲,時不時就與鏡中人相視一笑。
莫瀾打了個寒顫,驀地撫唇笑了,這兩人這樣才對嘛。
左不過是等,主人恩愛去了,莫瀾索性自己招呼自己坐下喝茶,透過珠簾,欣賞着鏡前一對璧人,乍覺春光正盛,已是百花齊放。
執明拿過木簪替慕容離簪上,又拿出另一只形制相同卻方向相反的。慕容離順手接過,起身替執明簪上,順帶給他又理了理前襟,兩人相對而笑,執手走了出來。
莫瀾忙別過眼,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站起來朝執明略一拱手,“陛下,孫衍已經帶了一隊人馬返回帝都了。”
慕容離一挑眉,乜了眼執明。後者緩緩颔首,“不可驚動郡守。”
莫瀾輕笑,“那是自然,按照玉鳶規劃的路線,孫衍走城外捷徑,不必入城通關。”
執明很滿意,轉而對慕容離道,“阿離午膳想吃什麽?”
慕容離淺笑,“你既要收網了,不如吃魚如何?”
執明一勾唇,意氣風發之态愈發俊朗惑人,“寡人只吃阿離釣的魚。”
慕容離笑顏一僵,轉身就走,到了門邊又停下,“還不把魚竿帶上。”
莫瀾默默看着執明屁颠屁颠地跟出去讓宮人拿魚竿,這是兩人的新游戲?不賽羊,不賞花,改釣魚了?聳聳肩,莫瀾忽然低低一嘆,眼下他更擔心帝都之中的另一人,那人自小跟着他,心性純善,也不知此刻如何了。
樞居。
仲堃儀展開密信,掃過一眼,便置于燭火上燃盡。
“先生為天權之事煩憂?”門生問。
仲堃儀緩緩道,“執明在瀚海城住下了。”
門生喜道,“如此豈不正好?先生不是一直擔心慕容離回朝麽?”
仲堃儀不置一詞,思索片刻才道,“執明迎回慕容離是情至所致,慕容離雖忌我防我,卻并不明其中關竅,就算有朝一日執明因他而容不得我,我又何懼?”
“先生說的是。”門生恭敬道。
“兵陣練得如何了?”仲堃儀瞄了門生一眼。
門生立即道,“大軍分四個陣營練着,不敢懶怠,糧草也已齊備。”
仲堃儀悠然笑了笑,看得門生心底發寒,不知為何,從前溫潤風雅的先生,如今依舊笑得風雅,卻總是莫名讓他發怵。
“郄峰。郄峰?”仲堃儀提高了音量。
門生一驚,忙躬身抱拳,“學生失禮了。”
仲堃儀色容冷了冷,“眼下正值關鍵,不可輕怠。”
先生訓話時神游已是失禮,又聞得此言,郄峰哪還敢得過且過,連連應下,又道,“先生既說無懼執明,又何以如此煩惱?”
“驕兵必敗!”仲堃儀乜了眼郄峰,“你真以為執明是昏君?”
“這……”
“哼,這三年他召郡侯,派郡守,不就是想将天下都盡納于一己之手,除了對上慕容離,你何曾見他糊塗昏聩過?”
事實擺在眼前,郄峰無言以對,他的确目光過淺,遠不及兩位師兄,到底是先生最得意的弟子。
見他面含羞愧,仲堃儀也不好多加責怪,轉而道,“駱珉在信中說執明留居瀚海城或許是因為慕容離身子不好,可為師總覺得不會這麽簡單,卻又想不通透。”
郄峰不敢再冒然再言,只順着他道,“可是暗度陳倉之計?”
“正是這點讓我想不透,”仲堃儀皺眉盯着晃動的燭焰,“慕容離身子不好這點只是駱珉的推測,執明信中反倒是百般掩飾留居的緣由,只說自己路過那處,為風景所迷,百官則揣測他是為慕容離所迷,但駱珉以為瀚海城那處藍泉苑,水質奇特,素聞養身之效甚佳,或許是為讓慕容離調養。”
“如此,學生也覺得駱師兄所言不無道理。學生曾在方志中讀到過藍冰泉,确是一處奇水,之前琉璃的暗線未撤時,不是說慕容離重傷在身麽?”
仲堃儀搖了搖頭,不置對否。
郄峰道,“先生莫憂,眼下諸事具備,就算執明發難,我們也不會任人魚肉。何況文治國,武拓疆,虎兕相逢,手握重兵者才有一較高下的資格,可天權兵權大半歸于駱師兄之手……”
“等等!”
仲堃儀猛然驚道,郄峰從未見他如此失态人前,不禁也傻了。
天權兵權悉數歸于駱珉,天權兵權悉數歸于駱珉……
“糟了!”
仲堃儀拍案而起,吼道,“速讓駱珉離開天權!”
藍泉苑後院,引山中冰泉蓄了方小塘。
“這水奇得很,捧起來是透亮的,蓄在塘中卻帶點極淺的藍色。”慕容離蹲在塘邊,并着掌捧了捧水,啧啧稱奇。
執明執着魚竿,笑道,“這水不止奇,還涼得很,別掉下去了。”
慕容離唇角微彎,灑了水坐回執明身邊,“你是何時開始布下此局的?”
握魚竿的手滞了滞,執明道,“阿離真想知道?”
慕容離轉頭看着執明,很是心疼,“嗯。”
執明立時一臉嚴肅,認真考慮了片刻,突然将左臉湊近慕容離,呵呵道,“阿離親一親寡人,寡人就告訴你……”
沒個正經的,慕容離紅着臉別過頭。
執明抿唇一笑,就知道他會害羞……
得意之人正笑着,豈料那傲然的人突然回頭倏地在他唇上親一下,驀地又移開,嘟囔道,“君無戲言。”
執明呆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眸中笑意更深了,索性棄了魚竿一把将慕容離攬進懷裏,“寡人就不說。”
魚竿沒了,魚也沒釣到,還無端被騙了個吻,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呢?
慕容離何曾吃過這樣大的虧,氣悶得再不理執明,他就不明白,先故意讓他知曉了他的計策,眼下細問卻又賣關子了,執明真是越來越壞了!
執明這次卻沒再依着他,只把慕容離摟緊了,“阿離既好奇,就好好待在寡人身邊,等到古稀耄耋,寡人再說。”
古稀耄耋,慕容離想了想,着實想象不出眼前這俊毅又帶着點纨绔之氣,還霸道得很的人變成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公公會是何等模樣。
執明蹭着慕容離軟軟的頭發,耳語道,“阿離在想什麽?”
“沒。”話雖如此,慕容離卻是很不厚道地笑了。
“執明,我從未想過要殺你,你信我好不好?”
執明莞爾溫柔,他就是要等,等兩人都再也跑不動,只能拉着彼此的手靜看日升月落時,他才會告訴他……
早在他對他說出這句話時,他便信了他。既信了他,有些人就不得不防。
執明伸手撫上慕容離的青絲,将他的頭枕在自己心口。他醒悟得那樣遲,傷了他的心,也白白蹉跎了那麽多與他相依的時光,只願往後雨過天晴,讓他好一一補過。
駱珉如今已是上将軍,不用再當值。執明不在朝中,他偶爾進宮議事一番便可自行回府。今日亦是如此,因為執明推遲了回朝的時間,孫衍又伴駕不在宮中,他便被魯大人請去議事。都是接駕護衛的事,孫衍走了還有當值的禁衛官員布防,他不過去走個過場,例行公事。
議完事,駱珉就打算回府,腦中揮之不去的是今早那封書信。
不知是否是心緒被擾,他覺得天陰沉沉的。
“駱大人!”
駱珉回頭就見小胖,淡淡一笑,“是你啊。”
小胖笑道,“大人進宮議事嗎?”
駱珉颔首,“陛下推遲了回朝的日子,要重新布防接駕的事宜。”
小胖撇撇嘴,“還以為可以很快看到國主呢。”
見他失望,駱珉道,“遲早會見的,已經回來了。”又瞅了眼他手中的冊子,“還在忙尋幽臺和向煦臺的事?”
小胖看了眼手中的冊子,笑道,“兩處臺閣陛下一直派人打理着,原費不了多少功夫,只是多添了珍寶陳設,陛下又說配國主的不能太俗氣,我挑來挑去,才弄到現在。”
“那可真是辛苦你了。”駱珉輕笑。
小胖愣了愣,這人竟然笑了。
其實駱珉并不是不茍言笑的人,只是從沒有哪一次像剛才那一瞬,讓覺得他是似乎真的很開心。
“怎麽了?”駱珉問。
“啊?”小胖回過神,尴尬道,“我還有事,先走了……告辭!”
駱珉看他一溜煙地跑掉,笑容漸漸散去。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小胖這般活潑了,行走生風,渾似一只春日枝頭的小雀兒。他還記得慕容離離開時,他蹲在牆腳暗處,哭得眼淚汪汪……
如果,他走了……駱珉搖頭笑笑,轉身離開。
“阿離在寫什麽?”
執明輔一進屋,就迅速膩去慕容離身邊。
慕容離邊寫邊道,“信,給蕭然的。”
“哦~”執明瞄了眼信,笑道,“寡人都快把他給忘了。”
筆尖一頓,墨團便暈開了些,執明笑着覆上慕容離的右手,引着他的手完成那尚缺一筆的字,“墨暈了,當心蕭然看不懂。”
慕容離輕輕一笑,封好信,“得找個可靠的人把信送去。
“讓庚辰送去呀,”執明忽然愣住,“說來為何一直不見庚辰?”
他原以為庚辰是替慕容離辦事去了,可自見面起,慕容離就沒提過,兩人近日商議計策,也不見他提庚辰。
慕容離不說話了。
執明略一頓,蹙眉逼近慕容離,“庚辰不是随行保護你嗎?”
慕容離微一轉頭就碰上執明鼻尖,看着咫尺間的那雙明眸,他撒不了謊,“我讓庚辰去找蕭然了。”
執明點點頭,“三年前就去了?”
慕容離緩緩颔首。
執明阖上眼,額頭抵上慕容離的額頭,“阿離真傻。”
營帳中,蕭然久久望着中垣地圖,暗黃的羊皮卷勾勒山河,其中一隅,有他的故土,有他的故人。
“報将軍!四軍陣營已操練完畢。”
蕭然閉眼一嘆,驀地睜眼,眸中毅然正肅,“再練!”
“得令!”
士兵退下,庚辰便掀簾進來,“今日怎的加練了?”
蕭然道,“已經三年有餘,王上該回來了。”
庚辰點點頭,“王上算無遺策,當是如此,說來你也厲害,我今日瞧見那陣法,真是絕了!”
蕭然卻無絲毫欣喜,“未必就敵得過仲堃儀,此陣融于六十四卦,千變萬化,我不過才解開十之一二。”
“那就以不變應萬變,”庚辰笑,“兵家之道不就一個‘活’字嗎?”
蕭然點點頭,“斷不可紙上談兵。”
庚辰拍拍他的肩,忽湊近他耳邊壓低聲音道,“放心吧,方大人可是很看好你的。”
蕭然一愣,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