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風月存丹心(上)

第六十四章 風月存丹心(上)

駱珉靜坐房中,日前看過的那封信已經連灰燼都被下人收拾去了,但內容卻如斧刻刀銘,如何也揮之不去。

其實,這一日遲早會來,他現下裏即使要煩惱,也該煩惱如何在孫衍趕回來之前盡快脫身,如果能順手帶走幾隊人馬那就更好了,畢竟兵符雖有一半在執明手上,但身為大将軍,有一種情況他是可以自行調兵的,不過數量有限而已。

駱珉看了眼桌上靜置的一半兵符,沉默不言。

駱府離宮城也就隔了三條街,正門落于東三街上。三年來,雖然天權一派繁榮昌盛之象,但執明并未擴建帝都,依舊保持着舊時王城的樣子。駱珉一路行來,也沒個目的地,不知不覺竟走到了莫府門口。

他頓了頓,驀地想到了小胖,聽說他是在莫府長大的,後來莫瀾出海他就跟在執明身邊,及冠時,執明在西五街賜了座私宅給他。

現在他應當不住這兒了。

正想着,腦中所思之人就搬着塊東西從府裏走了出來。那東西被錦緞蓋着,是類似牌坊的扁物,長約三尺,看起來沉甸甸的。

駱珉這才注意到,府門一旁還停了輛馬車,車邊站着兩個宮人,一見小胖就立馬迎了上去,要接下他懷中沉物。

小胖小心翼翼地将所抱之物交于他們,還囑咐着什麽,大抵是不要弄壞了之類的。

駱珉正猶豫着要不要上去打聲招呼,小胖卻率先看見他了,徑直走了過來,略一施禮道,“駱大人早,大人要進宮麽?”

“哦……嗯。”駱珉應了聲,他原是心中煩亂,随意走走,乍然被搭了話,鬼使神差地就順坡下了。

小胖左右瞧了瞧,驚道,“你沒坐車?”

“沒有。”

“也沒騎馬?”

“沒有。”

小胖深吸一口氣,“你不會是要走着進宮吧。”

駱珉笑笑,“聽起來似乎也不錯。”

小胖簡直不可思議,雖說此處離宮門就三條街,可這三條街也不短啊,再說宮門無論是到校場還是尚書臺都還有一段距離,他怪怪地看了駱珉一眼,心道真不愧是上将軍!

駱珉也反應過來,頓時有些尴尬,小胖難得見他局促一回,倒是笑了,“駱大人不如随我一同進宮吧。”

駱珉一愣,還不及應下,小胖又接着道,“就是有些擠。”

上了車,駱珉才知道,小胖說有些擠不是在嫌棄他,而是這馬車原本就小,還放了一個軟棉的箱子,箱子中間就放着那塊被綢子遮蓋的扁物,因而比起他平日裏坐的馬車,确實窄小了些。

“這是何物?”駱珉奇道。

“畫屏,侯爺說要送給國主的,之前一直不知道是挂在向煦臺好還是尋幽臺好,就一直都沒拿。”

“呵,他一個人竟要住兩座臺閣麽?”駱珉着實無語。

若說想讓他住得寬敞些,便随意擇一處,打通相鄰的臺閣不就行了?向煦臺和尋幽臺隔着老遠,這是要午覺住一處,夜寝再換一處?也不懶得走?

小胖蹙眉,“不是,就算陛下要,國主的性子也斷斷不喜奢靡浪費的。陛下是想讓國主擇一處住,因兩處都是國主以前住過的。”

“哦?”駱珉道,“那他選了?”

“嗯,是尋幽臺。”

駱珉眉尾一挑,“他竟不想和執明住得近一些?”

小胖嘟着嘴,“我也納悶呢。不過國主愛住哪兒就住哪兒吧,只要國主別再走了就好。”

見他欲言又止,駱珉溫和道,“你想說便說。”

小胖一嘆氣,“駱大人,你說國主會不會要回瑤光?”

駱珉輕笑,“這我如何曉得?”

小胖頗為失望,“這也是,你又不是國主。”

這人,一腔喜怒哀樂,怎能都是為了別人呢?

況且他對慕容離的不舍,更多是不舍得他和執明分開,便是像現在這樣,即使慕容離沒回來,可知道執明與他在一處,似乎于他而言也可算作圓滿。

旁人的感情,倒叫他這個看客真真操碎了心。

駱珉覺得好笑又無解。

車輿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東西五街之內都是王宮貴胄的宅院,絕非販夫走卒可以擺市的熱鬧地,怎會好好的有人喧嘩,若是驚了哪位貴人的車駕可怎麽好?

小胖率先好奇地掀開車簾,就見窗外一座宅苑門前,三兩家仆在驅趕着一個老人家。這老人一看衣着就是平頭百姓,作揖說着什麽,那些家仆倒也沒動手,只是不斷揮手讓他走開,嘴裏呵斥着,“去去去,沒長眼啊,這是谷梁府!”

老人還打算說點什麽,但見家仆已經轉身,只得提着籃子無奈地嘆着氣,領着腳邊的小娃娃垂頭喪氣地走着。

“哼,這谷梁家也太仗勢欺人了!”小胖憤憤不平,駱珉看着他笑了笑。

車子早停了,小胖掀開車簾剛下馬車,那老人也瞧見了這車,輔一見有人下來,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作揖道,“這位貴人,敢問将軍大人的府邸怎麽走?”

小胖原本是要來打抱不平的,乍被問路,愣了愣才道,“老人家問的是哪位将軍?”

這東西五街有大大小小好幾座将軍府,但主人大多駐守在外。

老人好似也犯了難,遲疑道,“最大的那位。”

最大的?這算什麽描述?哪裏最大?是年紀還是身形體魄?小胖正不解,一個糯糯的聲音道,“小哥哥,是一位姓駱的将軍。”

最大的,還姓駱,小胖靈光一閃,老人想說的大概是官階吧,車裏駱珉聞得動靜,矮身出來道,“老人家是找我?”

老人虛起眼打量了下駱珉,将信将疑,“你是将軍?”

駱珉好笑,“我不像麽?”

老人頓感失言,忙要下跪,被小胖眼疾手快止住,“老人家,我雖不知你說的是誰,但天權只有一位駱将軍,便是你眼前這位。”

駱珉躍下馬車,看了看年邁的老人和他腳邊明顯更機靈些的孩子,果斷擇了後者道,“你們是要找我麽?”

小孩子倒不認生,口齒伶俐,“是最厲害的那個将軍,很大的官,姓駱。”

小胖道,“那不就是你咯?”

駱珉笑笑,又問,“你們找他做什麽?”

“送肉幹給他,下酒吃。”小孩子提到肉幹似乎很饞,砸吧了一下嘴。

駱珉呆了,從天而降一對素昧謀面的爺孫要給他送肉幹下酒?

小胖也是奇得瞪大了眼,胳膊肘偷偷戳了戳駱珉,使了個眼色:你親戚?

駱珉微搖了搖頭,他是孤兒,哪裏來的親戚?

小胖一挑眉,這就奇了。

“你們來投親還是靠友啊?”小胖道。

豈料那老人并不理小胖,一個勁兒地盯着駱珉看了又看,再次确認,“真是駱将軍!”

駱珉點點頭,朝他笑了笑,溫和有禮。

“哎呀,老東西眼拙,不識恩公啊!”這一開口,老人又要跪了,連帶着身邊那蓮藕似的白嫩小娃娃也要跪。

駱珉小胖只得一人拉一個,扶起來,兩人對視,都是無奈一笑。

四人站在車前一番彎彎繞繞,總算理清了來龍去脈。

這老人家的兒子,也是這蓮藕娃娃的爹原是投在威将軍帳下的兵,後來威将軍叛國,法不責衆,他這等小兵自然被改編進了旁的将軍帳下,而那個人就是子煜。這員小兵雖不算什麽骁勇善戰的傳奇人物,但于保家衛國也可算抛頭顱灑熱血,奉獻了大好的青春年華,随威将軍征天璇,他們這一路人馬是立了軍功的,而在征開陽的時候,這位小兵戰死了。

當時執明因子煜之死悲痛萬分,恩恤所有戰死的士兵都要悉數歸鄉安葬,并在當地獲一畝薄田,而處理此事的便是孟輝。

這位小兵也是運氣不好,恰恰和孟輝的遠親是老鄉,當地的令守撥給他的田地,原是孟輝的那位遠親看上了的,便強要了去。小兵家裏,老人孩子沒了指望,下半生都得靠着這畝田地,田地被奪總要給個說法。其實孟輝的遠親若是聰明拿別的田地來換,哪怕是差點,這等樸實的老農或許也就忍氣吞聲了。可壞就壞在孟輝家的人素來都是打着他的旗號橫慣了的,愣是有進無出,說這小兵是叛軍的人,哪裏來的軍功,生生奪了這田地。

田地沒有也就算了,還誣賴他為國捐軀的兒子是叛軍,老人忍無可忍,把孫子交給鄰居,就進王城告狀了。人還沒走進煜照關,就被孟輝的人截下,好一通打,好在孟輝還沒橫昏頭打死人,關了他幾天,便将他押回了老家。

老人眼見通天無門,只得攜了孫子乞讨為生,令守良知未泯,幾次出手相幫,反被孟輝的人以莫須有的罪名革了官職。

駱珉就任上将軍一職前就曾聽聞孟輝種種罪行,便令人搬來了卷宗,逼着一幫平日裏更愛舞刀弄劍的爺們靜下心來,熬了幾晚油燈,查閱過往軍功的獎授情況。他深知,軍隊之中若想中飽私囊,除了軍饷,便是軍功的獎賞,這其中又以搶奪軍功最不易被拿住把柄,尤其是全軍記功時,那些名不見經傳的小兵的軍功,給不給說到底還是上面的一句。

駱珉便是在那時發現了孟輝縱容宗親屬侵占良田的事。

此後,徹查真相,物歸原主,一番事情下來,于他也不過是一個小插曲,他在這件事後更多的是考量如何避免軍中再次發生這種事,倒漸漸把事件本身淡忘了……

對他來說,不過做了該做事,倒難為這老人家惦記着要來給他送謝禮了。

這些人家一年要吃回肉也是不易,駱珉哪裏好意思收,可盛情難卻,不收倒似他是個看不起人的,正為難,小胖笑着接過籃子,連連道謝,又蹲下逗了逗那蓮藕娃娃,“肉幹真香,想不想吃?”

明顯是很想吃的,可那娃娃搖搖頭,“給恩公的。”想了想又道,“也給小哥哥。”

小胖頓時哈哈大笑,從懷裏掏出一枚玉佩,并了兩個銀餅,遞給小娃娃,“這些給你。”

小娃娃微微低頭看了看,搖頭道,“不能随便拿別人的東西。”

小胖可真是太喜歡這孩子了,也不勉強他,起身将東西放入老人手中,老人自然不肯收。

小胖道,“老人家且拿去,這孩子聰慧,讓他好好跟個先生,将來定能進學宮。”

學宮?老人再不識字,也聽說過那是什麽地方,那些個大官可大多是那裏出來的,他的孫子也能進學宮?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啊!

老人連連朝小胖和駱珉作揖,感恩戴德。

一番謝來謝去,小胖終于勸走了老人,和駱珉回了車上。

抹了一把汗,小胖道,“累死我了。”

駱珉看着窗外,沒有接話,

小胖疑惑地偏過頭看他,笑道,“駱大人再看我就把肉幹都吃咯?”

駱珉一愣,回頭朝他笑笑,“你喜歡就都給你吧。”

小胖撓撓頭,這哪能啊,他不過玩笑一句。

駱珉道,“真給你,那小娃娃不說也給你麽?”

小胖笑了,揭開籃子上擋塵的布,那股肉香更濃了,“是煙熏過的風幹肉,下酒是最好的了!”

“可惜此處沒有酒。”

“那還不簡單,等忙完了,我出宮給你帶兩壺好酒來。”

車輿瞬間靜了靜,駱珉和小胖都是大眼瞪小眼,他們幾時這麽熟了?

是那夜風雪深重,搭了他的順風車?還是見他這些年在朝為官兢兢業業?還是見他面對老人的感恩竟然也會羞赧?

無解。

小胖不再說話,挑起一根肉幹,嚼着,心不在焉。

駱珉又望向窗外,不覺握緊了腰間的佩劍。

千裏之外,藍泉苑中。

執明推開房門,裏間隐隐傳來水聲,他輕手輕腳走了進去,室內氤氲暖霧,暧昧迷離。

悄無聲息地上前,剛欲蒙上沐浴之人的眼睛……

嘩啦一聲,水花如盛夏傾盆之雨迎面襲來,執明反應極快,側身擡手欲擋,奈何他已脫了廣袖的外袍,只着一身窄袖的長裾,水花沒擋開,還濺了幾滴進眼裏,待擦幹眼,看清慕容離時,那人已經站在椸枷邊,裹着一件赤色長袍,濕漉漉的頭發搭在肩上,一張玉致清雅的面龐,神采奕奕,笑得好不得意。

偷香不成,反被襲,好沒意思的人。

執明撇撇嘴,走到慕容離身前,擡手撐在椸枷上,将他困在中間,“水襲共主該當何罪?”

“偷襲君王又該當何罪?”慕容離一擡下颌,不甘示弱。

執明迅速俯身含住那張狡靈的嘴,邊齧咬含吮邊含糊道,“寡人認罪,這就賠罪。”

作者有話要說:

駱珉同志的誅心之旅開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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