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黏膩 “為何躲我?”聲音泛起涼意
第21章 黏膩 “為何躲我?”聲音泛起涼意。……
她緊繃着身體, 強忍住心底的驚懼,顫顫巍巍,一如幽素古琴上的絲弦, 抹挑即顫, 尤然生動。
見扶春這般模樣,謝雲璋掀開車簾的手指微頓。
她是何等的心虛, 甚至連眼睛都不敢睜開一下, 究竟在怕什麽?謝雲璋墨色的眼瞳中, 顯露出譏诮的神色。
此前白玉蓮花佩的事情,謝雲璋對她尚存疑心,而今扶春知道自己恐有暴露于人前的風險, 竟會表現出這般異常……
至此,謝雲璋心思清明, 根本無需再借謝三郎來試其根底。
他松下了握住車簾的手指,轉瞬之間, 簾子重新垂落。
車廂外的人尚不能望清其中人影, 車簾就已經重新分隔開二者所在。
謝雲璋吩咐侍人取來端硯,再說幾句, 稱贊謝三郎是“有心之人”。于此咬字極重。
扶春後知後覺他所作所為,倏忽睜開雙目,眼睫一挑,視線恰撞入謝雲璋深而冷沉眼眸。
扶春心思一滞。
車廂外, 謝從璟見車簾起落, 猜想長兄應是想請他過去。不過謝雲璋最終沒有揭起簾子讓他過去,謝三郎深為不懂,但還是遵從長兄的意思,在馬車外靜默等候。
待謝三郎走後, 謝雲璋重新注目與她,見扶春露出糾結複雜的神情,眉眼低垂,似乎黯然神傷。
“怎麽,舍不得三郎?”謝雲璋語聲含笑,卻沒有半分玩笑之意。汵汵其音,讓扶春不禁感到一陣不寒而栗。
“若是如此……”
謝雲璋的指尖撣過腿上的衣料,其上折痕顯目。
乜她一眼,謝雲璋的語調漫不經心,“現在去追三郎,也無不可。”
只要她能做到,只要她敢離開,謝雲璋一定不會阻撓。
車廂內空氣凝窒,謝雲璋在等扶春的答複。
可她完全發怔一般,久久未語,謝雲璋不由掃去一眼。
緩過神後,扶春逐漸冷靜。
謝雲璋沒有讓謝三窺見她的存在,現下謝雲璋與她說這麽些,也全然不像得知真相後的暴怒。
扶春冷靜思考,仔細琢磨,發覺在其字裏行間,透着的明顯僅有疑慮,以及半點怪膩的冷意。
由此,扶春幾乎篤定。
謝雲璋不是因為知曉她與謝三郎的糾葛而起愠念,他反而是因懷疑而生憂慮。
扶春徹底定心,她淡下面頰處驚恐害怕,轉而換了一副柔弱颦态。
“大表兄誤會我了。”提起嗓音,嬌聲言說。
本來就是謝雲璋多心,因此解釋時,扶春毫無心虛之态。
她娓娓而敘,“方才馬車外面,除了三公子外,還有一位女郎。那女郎正是我家中幺妹,兩月前随我一同來此。”
扶春所說內情,謝雲璋的确不知。可即便是因此,她也不該擔心得魂飛膽顫。
“三郎身邊之人竟是你家妹妹。”謝雲璋面上随和附言,心中則另有思量。
“正是。”得他回複,扶春更是深情演繹。擡起纖纖素手,置于眼睑下方,作出抹淚的姿态,順便借此遮住大半的臉部表情。
只聽扶春語聲帶泣,“今日因大表兄的緣故,碰巧遇上妹妹和三公子,我才知曉他們二人私交甚篤,或許更有……不凡的情誼。”
聞言,謝雲璋輕笑,“所以你不高興?”
臉上雖留餘笑,望着扶春的目光卻一點一點冷下。
她這樣說,不正是承認的意思?承認她“舍不得”謝三。
而她居然真的敢順着他的詢問而颔首。
“嗯。”扶春踯躅,再裝一裝擦拭眼淚,擡眸看向謝雲璋,她道:“我聽人說,三公子在外早有一房外室,倘若我妹妹真心戀上三公子,她又該何去何從?”
扶春當下,好似全然是在為孟玉茵考慮,是其貼心體己的阿姐。
謝雲璋蹙了蹙眉。一方面不知扶春是從何處聽來的有關謝三的謠言,另一方面驚異于扶春表露出的姐妹之情。
母親早逝,父親再未續弦,謝氏長房唯有謝雲璋一子。
雖與從弟從妹們埙篪相和,和睦相處,但若真教他論起兄弟姐妹間的情誼來,謝雲璋只覺親情寡淡薄涼。
世家子弟,全因生來血濃于水,才有一脈同氣連枝。
因而此刻扶春表達真情,謝雲璋注視着她,有些好奇,“你真是在擔心你妹妹?”
假的。扶春暗想。
她凝起溫婉的杏眼,眸光清澈如水,“當然。家中長輩視幺妹為掌中珍寶,我也極為愛護幺妹。”
扶春沒有說假話,她唯一沒有同謝雲璋說的,是她雖有愛護,卻非出自她的本心。
家中長輩偏心,為求得衣食飽暖,扶春在繼母面前才不得不以幺妹為先。
此間個中經歷,扶春還做不到坦然與謝雲璋言道。
扶春字裏行間真情不減,謝雲璋尤覺可信,不過唯餘一絲疑慮,不能安心而已。
沉默片刻,又聽扶春語氣一轉,嗔怪于他,“明明是我妹妹,大表兄怎會以為是我對三公子有意?還問出那讓人難為情的話。”
頓了下,扶春又說,“我可是一直都在大表兄的身邊啊,若真要論起舍不得,那也是舍不得大表兄……”
說話時甫一低去下颔,不經意間露出一抹羞澀的嬌态。
她反複向他保證,她絕無二意,再加之她給出的理由勉強使人相信。謝雲璋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一些。
扶春礙于腳腕傷處不敢大動,慢慢挪動過去。
“舍不得我?”謝雲璋看着扶春說道。
扶春連連點頭,“我自然是想與大表兄天長地久在一處的。”
紅唇微動裏流溢出美言美語,如何不動聽?
謝雲璋卻不動聲色地再問,“何以證明?”
扶春登時暗自以為他在為難她,難不成把她的一顆心剖出來給他瞧瞧黑紅?
然而這話無甚風月雅意,扶春不會道出。
謝雲璋淡然觀望,拭目以待。澹容俊美無俦,風姿世間獨絕。扶春緩緩吐氣,強忍着疼,在謝雲璋面前站起身。
謝雲璋沒有阻攔她,于是扶春很順利地貼近他,大半個身子都攀在他的身上。扶春往前一分,謝雲璋則往後退一寸,直至他不再動。
表面看起來的确是扶春困住了謝雲璋,實則不然。在她攀上他的那一刻,謝雲璋就緊緊禁锢住了她,扶春逃不開。
呼吸交纏,情意迷離。在這種時候,謝雲璋仍不忘她受傷的腳踝,只手護住,扣在小腿之上,平添三分澀氣。
眼看她似是下定某種決心,俯下身來,謝雲璋沒有躲避。而她濕潤且黏膩的印記,卻在一個念頭過後,轉而落在了他的脖頸處。
輕觸唇齒。
沾惹津液。
謝雲璋瞳孔微縮,喉結滾動,他一手按住她的後腦,沒有太用力,只能讓她不要輕易動作。
一聲聲喘息落在扶春的耳側。
她也有驚訝,沒想到他反應會這麽大。
*
自那日淮雎山一行後,扶春一連數日都留在頌衿居養傷,期間謝雲璋也遣人向她送過大量的傷藥和補品,扶春留下了一些,也退回去一些。數量太多,容易惹人起疑。
左腳約莫大痛了兩日,之後則緩和許多,四五日後落地行走也是無礙的,只是扶春總覺得左腳崴傷還未好透,不敢跑跳,也不敢多走路。
氣清景明,春意融融。春汛已至,春江水滿,謝瓊租了一艘畫舫,意欲游于環城的渝水之上,在水天一色裏,賞兩岸風光。
渝水從西城門始,圍繞城中,整個一如白練,源遠流長。
扶春已有好幾日沒有出過門,登上畫舫後,眼望四處都覺得新鮮。
今日與扶春一同來此的除了謝氏姐妹,還有一些年輕女郎,大多都曾在謝瓊操辦的水榭飲宴上出沒過。
這些女郎都是謝瓊請來一道游玩的,都是上京的名門貴女,扶春無心參與她們的交談。
畫舫極大,有上下三層。扶春往裏面走走,見到三房的謝蓉正和畫舫上的侍女們說着話。
謝蓉手裏還握着一根釣竿,一侍女在其杆上挂上銀絲、釣餌,下艙處打開暗門,從裏推出一只小舟放入渝水。謝蓉再順着侍女們為她鋪好的梯子往下走,帶好防身之物,就往那小舟上去了。
小舟上有老船夫,謝蓉不擔心垂釣結束後回不來。
渝水清澈,雖有游魚,盡皆細小,不值得花費心思一釣。
扶春本想在畫舫上靜觀謝蓉能否釣上來,耳邊忽有嘈雜,她往畫舫的入口處望了一望,見如蘭玉高潔的青年徐步而來。
一瞬間,扶春回憶起當日他俊臉上的細密薄汗,溫度駭人的耳尖,以及瞋目看她時的震惶。
扶春連忙搖頭,不敢再想。
環顧四周,沒有躲藏之地,想到在畫舫小舟上的謝蓉,雖與謝蓉不相熟,總好過與謝雲璋太稔熟要來得好。
“蓉妹妹。”謝蓉與孟玉茵同年齡,比扶春小上兩歲。
聽聞有人呼喚,謝蓉往上方畫舫看了眼,見是扶春,略微遲疑。
“蓉妹妹,我也對垂釣之術感興趣,可否帶上我?”扶春笑臉說道。
謝蓉本來沒想理會,但聽扶春這樣說,再看一眼畫舫上那些姐姐妹妹們,不過多久謝蓉點了頭。
讓老船夫把小舟重新駛去畫舫旁,謝蓉下來用的梯子還沒有被收回,扶春踩在上面,很快上了謝蓉的小船。
小船大概能容下四五人,因此扶春登上後,小船內部空間也不覺擁擠。
扶春向謝蓉言謝。
謝蓉生得圓臉,和其母親、扶春的表姑臉型一致。
“你的釣竿呢?”謝蓉沒看到扶春帶過來。
扶春略覺尴尬,低頭軟聲,“今日出門實在太着急,沒有帶來。不過我不要緊的,我在旁邊看着蓉妹妹釣魚即可。”
謝蓉細眉一撇,心裏對扶春已有不滿。不過她雖然不喜歡此女,但是她也不是刁鑽強勢的性格,沒法現在再趕扶春離開,只得暫且容下。
“蓉妹妹的這柄釣竿還真是精致。”扶春覺察到謝蓉的不悅,趕忙找補說道。
謝蓉沒有搭理她,即便她覺得她很有眼光。
此時天清氣爽,白日當頭。
老船夫把小船停在渝水正中,隐約可見片片稀疏的魚影。
謝蓉甩下釣魚線,銀絲在水面上抛去一道優美的弧線,魚餌墜落,水波上散開一圈一圈水暈。
畫舫上可目眺遠處,容納川面百景。而扶春此時置于渝水舟上,其實也是将自己置于景中。
謝雲璋低眸垂俯,女子白衣素衫,烏黑的發順着微風的方向飄拂。冰涼的發梢尾端似乎和那天一樣,于他頸間一掃而過。
*
謝蓉沒有釣上來魚,換了幾次魚餌都不得用。
“蓉妹妹且耐心等等,晚些時候說不定就能釣上來了。”身旁,女子輕聲寬慰。
春季氣溫回暖,黃昏時飛蟲浮現,游魚為捕食會冒出頭。故而黃昏是垂釣的最佳時機。
謝蓉不僅沒有覺得被安慰,反而對她生出許多的埋怨。
“都讓你別靠得太近了,你把我的魚都吓跑了。”謝蓉起身,往小船另一端過去,不想再和扶春坐在一處。
扶春心感歉疚,但也有委屈。
只有第一回三五條游魚被誘餌吸引于水下聚攏時,扶春太過驚喜呼出了一聲,游魚受驚吓得四處逃竄。後來幾回則是因突然起風、水潮起伏等各種原因,游魚不應。
“是我的錯,蓉妹妹你別生氣。”本來就與謝蓉關系一般,經此一遭又是雪上加霜。雖說她與謝蓉沒有成為一家人的緣分,但讨得謝蓉的厭惡也不是扶春想要的。
眼瞧着謝蓉又來取蟲餌上鈎,扶春沒等她走過來,就捧起裝了蟲餌的小盒子遞過去。
謝蓉瞥了眼,沒有接到手上。她擡了擡下巴,對扶春說:“你給我上餌,我就原諒你。”
字面意思,就是要扶春拿蟲餌給她挂到魚鈎上。
扶春第一時間歡喜應下,可待她看清楚小盒子裏的蟲餌長什麽樣,一下泛起惡心來。
裏面是蚯蚓,數條交聚盲目蠕動,看過一眼就不忍再看第二回。
而謝蓉盯着她,扶春身體退縮,心裏卻不想,難得有彌補的機會,若她再拒絕,謝蓉恐怕會徹底讨厭她。
索性閉上眼,扶春探手伸入盒子裏面去,拿起一條陰濕無骨,扶春的手指發顫。
取餌縱然可以閉起眼睛不看,自己哄騙自己,拿在手裏就算事成。但上餌一事卻得雙目明亮,眼前稍有迷糊,說不定就是自己的血肉刮在魚鈎上當餌了。
扶春極度煎熬,動作緩慢。好在謝蓉沒有催促她,不僅如此,謝蓉看她的表情都變了。
不知過去多久,扶春終于對準銀鈎成功上餌。
“蓉妹妹,可以了麽?”她呼出一口氣,不敢再看因蟲餌掙紮而晃動的銀絲魚鈎。
謝蓉親眼見到扶春做完這一切,她是像別的姐妹一樣害怕蟲餌活物,但沒有不情願。
“你這個人,和我聽說的,好像不大一樣。”謝蓉道。
盒子裏的蟲餌都是謝蓉自己挖的,她的那些婢女都害怕得向她求饒,扶春說到做到肯給她上個餌,謝蓉已是覺得不同。
何況,玉茵表姐以往說過,她的這位親姐姐既虛僞又自私,空有皮囊,無一是處,讓謝蓉莫要和扶春有往來。
可是謝蓉現在看來,似乎不是這麽回事。
她對扶春有所改觀。
不必謝蓉提出是從何處聽說的有關她的事,扶春就已經猜到和孟玉茵逃不開幹系。
難怪以往扶春有心與謝蓉交好時,謝蓉時常避她如洪水猛獸。
不過也沒關系了。
往日之事,過眼煙雲。
當下如意,才是事事如意。
金烏欲墜西山。
從兩岸雜草間,不斷飛生出弱小飛蟲,水面群魚漸生。
謝蓉也知春季黃昏垂釣最佳的道理,所以一直不讓老船夫把小船開回畫舫,而扶春則陪着謝蓉一起。
一甩魚鈎,不過須臾,一條白鲩上鈎。
白鲩被扯出水面時,應激彎起魚尾,勝比初一的月牙輪廓。
真是好漂亮一條!
青黃色鱗片披覆魚身,魚腹下方鼓大,一片雪白。
“蓉妹妹真厲害。”扶春贊嘆。
謝蓉抿唇,更受鼓舞。
将第一條白鲩放進竹簍裏去,謝蓉很快又抛去第二鈎。
幾乎十抛九中,魚簍子裏都裝滿了草鲩,偶有幾條白鲢,其中最大的一條足有四斤多重。
謝蓉特意從魚簍子裏舉出來給扶春看。
“好大。”扶春比劃了下長短。
“這算什麽?”謝蓉皺了皺眉,似乎是看不上她的短見識。然而唇角卻止不住地上揚,驕傲說起,“去歲秋日,父親帶我去周邊野釣,那可是釣到一條十斤大魚呢,可比手裏這個要有分量得多。”
聽謝蓉說完,扶春的眼睛都亮起來了,神情松軟欽佩,“沒想到蓉妹妹竟有這樣的本事,好生厲害。”
謝蓉抹了抹鼻子,接受了她的誇贊,沒有透露更多。
——的确有十斤大魚,不過是父親釣到的,她在旁邊搭了把手。
此行滿載而歸。
老船夫搖船而去,畫舫上的侍女過來接應。
扶春和謝蓉從畫舫下船艙的暗門進入,把魚簍交給侍女,謝蓉請她們在晚宴時讓廚房給她做道釀魚。
侍女們恭敬接過。
這時在畫舫上嬉鬧的女郎們圍聚過來,紛紛探首向謝蓉魚簍望去。
起初,謝蓉淡定接受衆人的贊美,後來有些受不住了,不好意思地提到扶春。
“也多虧表姐願意幫我上餌。”
扶春聽聞謝蓉的稱呼一愣,繼而溫柔笑笑,毫不吝啬稱道,“蓉妹妹是當世垂綸客,自有一番卓絕本事。”
衆人歡笑一片。
遽然,青年溫和的聲音自上方傳來。
“這般熱鬧是在說何事?”
衆人擡首望去,見面如冠玉的青年正立在船艙二樓的憑欄處。
眼眸垂下,俯瞰衆人,輕挑起視線,似不經意般拂過那如着白蓮衣的女子。
扶春只聽聲音,便知是謝雲璋,她低頭且往旁邊角落處走去。知道謝蓉等會就會成為焦點,扶春更不想與其接近。
“長、長兄。”謝蓉敬畏長兄。
姐妹們推她過去向長兄說垂釣的事,她始終踱步,不敢上前。
她很少能與長兄說上話,印象裏,長兄更願意和瓊姐姐交談。
所以面對謝雲璋,謝蓉敬畏尤在,內心也生局促。
扶春沒有關注他們那裏的動靜,她在想晚宴之後的事情。
近日,謝雲璋不是沒有遣人來找過她,只是扶春以腳傷之由再三婉拒。時至今日,扶春也沒有做好與他私下面談的準備。
所以待晚宴結束後,她得緊緊随着謝瓊或是謝蓉,與她們一道回去才好,這般謝雲璋理當不會貿然将她“請”走。
這邊扶春思量好後續,那邊謝蓉左顧右盼才找到她所在。
“表姐,随我去見長兄。”謝蓉匆匆一句,就拽起扶春的一只手,将她往上艙處引去。
扶春沒來得及反應,已經邁上樓梯口。
“等等。”她推辭。
不過謝蓉心思不在她這裏,緊張地想着要和長兄說什麽。
“長兄。”謝蓉向其問好。
扶春遲鈍片刻,在謝蓉的悄聲提醒下,硬着頭皮喚:“大表兄安好。”
謝雲璋一一回複,向扶春會以安好時,語聲平和,似也沒有不同。
謝蓉道:“我和表姐坐小船一起去釣魚,釣、釣了很多。”
“哦?”謝雲璋表示驚訝,又問起細節,品類、重量等。
謝蓉努力回憶。
謝雲璋聽完後,緘默幾息。
隔一會兒,他才道:“留下一兩條,其餘都放生了罷。”
“長兄,這時何故?”謝蓉茫然問道。
謝雲璋耐心解釋。
春季萬物繁衍,将滿腹的大魚捕去,日後群魚漸少,剩下的時節也不會捕到什麽魚了。
說完,謝雲璋頓住,轉眸望向另一女子。
“表妹,可是明白了?”
扶春心不在焉,渾然未覺謝雲璋再與她說話。她向其望去,坦誠說自己分心。
謝雲璋的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跳。
接着謝蓉把謝雲璋的話重複給她聽,入耳“繁衍”與“魚”,扶春心思飄飄。
魚,欲也。她數日前的夢中似乎有游魚游經……
她這些算是什麽念頭?
扶春按了按側額,不願再想,掀開眼簾即見謝雲璋的身形,越加想到那日馬車上的事。
逃。她唯一的念頭。
“大表兄既然已經這麽說了,蓉妹妹我們且去放生可好?”扶春詢問謝蓉的意思。
謝蓉小臉一皺,先在扶春的拉扯下離開,再向她說明自己的舍不得。
離了謝雲璋,扶春緩和心情,勸慰謝蓉說道:“等春天過去,我們再來此地,到時就無需再放生了。”
“那我的釀魚……”謝蓉還在想自己點的菜品。
扶春笑道:“長公子不是讓我們留兩條嗎?不論蓉妹妹的胃口怎樣大,兩條做成釀魚也總該足夠了。”
扶春笑語,與謝蓉攜手走去畫舫船邊。
她今日身着錦衫輕盈,走動間無風自起裙擺,層層疊疊,若流雲浮動。
夕曛金輝芒芒。
見她從竹簍內捧出一尾魚來,往前傾身,魚兒忽地活潑起來,将尾巴一甩,水珠于落日餘晖照耀下,顯出金彩,沾了她滿臉。
趕忙從懷中抽出一方錦帕,仔細擦拭面頰,擦到唇邊時,手指稍微停頓,捏着錦帕細細掠過,避免唇脂被抹掉。
她這樣小心謹慎,當日又為何将她的唇印留在他的衣衫之上?那日他回到朝晖院,經侍人提醒,才發覺身上沾染殷紅。
所以她是故意留下,也是故意在那天親吻他的……頸間。
扶春的一舉一動皆落入暗處謝雲璋的眼中,耳邊似乎還回蕩着她說的話。
長公子。她稱他。
*
衆人留在畫舫,一到晚間,畫舫上下垂挂的燈籠次第亮起,形成水波一般的紋路,自成渝水之上的靓麗風景。
謝瓊給了足夠多的定錢,晚宴餐食由畫舫提供。往二樓艙上去,裏面房間不少,最中央的則是合四五個小舍在一起的廳堂。
內裏早已布置妥當,扶春和謝蓉去時就在侍女安排下尋了位置坐好。
人多的确熱鬧,不過扶春大多都不相識,因此當她右手邊的位置有人坐過來時,扶春也沒有去看來者為誰。
總歸不是謝雲璋。
衆目睽睽,他不能。
與謝蓉熟稔後,會發現謝蓉是個有意思的女郎。
她說父親經常帶她出去,釣魚是父親教的,騎馬、射箭,謝蓉都略懂一二。
“蓉妹妹天資聰穎,什麽都一學就會。”更重要的是有人肯教。扶春暗暗羨慕。
除卻垂釣,其它技藝都須得從幼時練起,可扶春幼時失恃,父親也只能稱一聲父親,旁的無從指望。
她也羨慕孟玉茵。
何氏平日裏待幺妹百依百順,但在琴棋書畫這些事上從不易松口允孟玉茵說懈怠。
“母親倒是不愛管我,一心撲在三哥身上,可我三哥到底不是……”念及此處,謝蓉面上黯然,轉念想到扶春與謝三郎的關聯,眨了眨眼,不再往下說。
侍女呈菜肴入內,杯酒溫和,扶春沒有飲。謝蓉把魚釀分了她一半,魚肉細膩,裏面內餡脆口,扶春多嘗了一些。
“表姑娘。”
扶春剛剛落筷,便聽到有人輕輕叫她。聲音是從旁邊傳來的,扶春過去看,見到一清秀女郎,扶春神情一凝。
扶春認得此人。是江平侯世子薛俨的妹妹,其中一個,扶春不知道是哪位。
“春分燈會時,表姑娘可有前往?”薛婵低着聲音,只說了這一句。實則已經認出扶春正是春分燈會時,站在謝氏長公子身側的女郎。
燈會日,縱有幂籬也隔不斷其音其形。今無幂籬遮掩,更藏不住其姿韻。
薛婵沒有道明再多。得了扶春的回眸,她才繼續說道:“可否與表姑娘借一步說話?”
扶春沉眸,颔首。
她兄長薛俨不是善類,對薛婵,扶春亦有此擔心。
往廳堂外左去之前,扶春特意告知謝蓉這一事。
謝蓉疑惑她是何時與江平侯府扯上關系。
江平侯府數年前出了案子,世家都鮮少有與其走動者,就連謝蓉都是第一回在這種場合見到江平侯的二女。
扶春不好透露因果,好在謝蓉也沒有逼問之心。
與薛婵往外去。
宴廳衆人未動,唯她二人起身,若有留心者,自有一番注目。
薛婵尋了一地清靜,是個在宴廳旁不遠處的小房。裏面沒有燈亮,薛婵問路過的侍人要了火折子。見薛婵此舉,扶春心安跟随。
薛婵點亮燈盞後,輕聲:“特意請來表姑娘私下說話,是因我有一事相求。”
扶春靜靜聆聽。
薛婵道:“表姑娘應當知曉,我家兄長前些日子回來了。家兄此次回來,是想帶我與婉兒離開上京,遠離是非。”
“此一去涼州千裏,再不會有歸期。而我心中對一事素有惦念,若抱憾離開,恐怕餘生都會為此悔恨。因而今日冒昧來此,想請表姑娘代我為一人傳話。”
薛婵從為數不多幾個願意和江平侯府交好的女郎口中,得知謝氏二房的謝瓊承包了這艘畫舫。薛婵使了些法子才與妹妹薛婉一起來到。
薛婵本意是想與謝瓊說這一事,畢竟那人與謝瓊同胞,謝瓊一定可以見到那人的面。
可若說與謝瓊聽,有一點極為不好,就是謝瓊未必會答應她。
江平侯府,落魄門第。
即便世子薛俨立下戰功,仍不為聖人所重用,不是不想而是不可,全因世家打壓,以防有第二個“薛俞”出現。
謝瓊謝氏貴女,二房嫡女。為家族考慮,她不會讓薛婵與謝氏郎君生出糾葛,哪怕是薛婵單方面起意。
遇到扶春真是意外。
薛婵一眼就認出扶春來,因有前緣,也知道她就是旁人口中的“表姑娘”,所以薛婵有意把此事托付給扶春。
“少時,我對謝氏的二郎君傾心,至今未改。兄長罹難時,二郎君亦不計閑言碎語,登門吊唁。這些年江平侯府受其恩惠,中匮未斷,才有我與婉兒的安穩度日。”
薛婵細說往事,以實情打動扶春,“今時今日我将要離開,我不敢親自求見,只怕會給二郎君惹來非議,若能得表姑娘的憐憫,可否請表姑娘為我傳一封信給二郎君?”
扶春聽完她說的話,為之動容。她能看出薛婵的滿目真情,私心裏是想幫她一幫。
可扶春不識得謝氏的二郎君,甚至從未見過面。
扶春把難處說與薛婵聽,薛婵亦明白以她表姑娘的身份其實難以在謝氏走動。
不過薛婵另有心思。
她認出扶春,也暗想扶春與謝氏長公子的關系如何,倘若他們關系不菲,扶春理應有門路幫她送到這信。
薛婵暗自唾棄自己的私心,可僅此一回,這一回後她再沒有機會把自己的心意帶到那人面前。
她看出來扶春的心軟,也因此希冀扶春的幫助。
薛婵憂慮深重。
過去很久,扶春猶豫着答應了薛婵的請求。“我可以試着去見二公子。”她只能這樣保證,至于謝氏二郎見不見她,扶春沒法擔保。
心事終于得有依托,薛婵喜極而泣,再度感謝扶春。
扶春不想擔薛婵太多謝意,萬一做不成事,她也會愧疚。
事了後,薛婵問扶春要不要和她一起回宴廳。扶春婉拒,見薛婵先離開後,過去一會,扶春才剪燭離開。
剛踏出房門口,腳下踩入一片光亮,房間外面挂着燈,扶春身在明亮處,順着來時的方向往回走。又動身一步,腳下的光亮變了,多出一道陰影。
扶春愣了愣。
正準備回頭往另一邊看去,那人就兀自從旁出現,清冷的眉眼凝霜,走近扶春,抵住她的鞋尖,扶春來不及發出一句聲響,就被青年推着重新回去房間。
這一刻與上一刻不同。
房間內燭火已熄,滿眼的昏黑與黯然,青年一手攬過她的腰身,她不願意主動陷入暗中,他可領着她同去。
一步步後退,扶春雙腿雙腳已不是她能掌控,等到停住時,謝雲璋已将她抵在了牆角最裏端。
扶春哀怨出聲,也只敢弱弱地發出低吟。她的喘息聲很深,心也很亂,面前完全被謝雲璋擋住,絲毫瞧不見什麽。
“大表兄。”掙紮許久,扶春還是緊着嗓音開了口。
“你壓着我了。”她輕訴。
謝雲璋仿若未聞,扶春還想再發出抗議時,謝雲璋動了,收起扣住她肩膀的手。從其脊背處,一路下劃,隔着衣料,掠起一重酥意。
身前的空間不再逼仄,扶春大喘了一口氣,揉起被他按疼的後腰,唇齒間偶有氣音起伏,落在黑暗中尤其清晰。
謝雲璋忽然低下身,一手握住她曾有崴傷的腳踝,而後仰面望她,“這裏疼了?”
“……不是。”扶春悶悶地回複。她擡了擡腳,掙脫不開,聲音更輕弱,“別這樣。”
明知她無恙,還是不肯抽離手指。謝雲璋仔細把量,纖細、脆弱,似琉璃卻勝比琉璃溫意濃。
“為何躲我?”他輕輕摩挲腳踝處的凸起,聲音泛起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