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夏冬
夏冬
西南叛亂,叛軍高呼“為民除害、打到昏君”的口號,擁立封地在西北的五皇子為皇帝,且迅速占領西北。
群臣意見出奇地一致,命各方鎮守的将領合力圍攻西北,欲不戰而勝。
沒有戰争便沒有傷亡,李晟卻以“不知叛軍人數”為由否定了此意見,并決定派一人率領軍隊前往西北打探消息,而後再派将領支援。
這無疑是一趟赴死的任務,而那個人,便是謝之行。
君命難違,謝之行縱然滿心不願,也只得硬着頭皮接下這艱難的使命。雖擊退小部分叛軍,可叛軍人多勢衆,謝之行在援軍到來的前一日血灑西北。
景和三年,夏,謝之行葬身于西北。
常樂長公主得知此消息後,痛不欲生,在常樂殿內竟昏厥過去,手中還緊緊攥着謝之行殉國的噩耗。
李晟聽聞匆忙趕來,在太醫口中得知常樂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此番昏倒乃是心急所致,那一刻,李晟心中泛起一絲悔意。
常樂在郁郁寡歡中度過了最為難熬的幾個月,最終誕下孩子,孩子出生那晚便被連夜送出了宮,并嚴令禁止傳播此事。
人的心若死了,身子也便沒了生機。
同年,冬,常樂長公主病逝于常樂殿。
無人知曉這位備受寵愛的公主為何早逝,亦無人知曉自她腕處流出的血水染紅了整張案幾,更不知她與謝之行曾經相愛。
那位送出宮的孩子,便是卓祁。
常樂與卓夫人自小便是好友,就連她與謝之行的事,卓夫人也知曉一二。
常樂生前将孩子托付給了卓夫人,卓夫人讓她給孩子取個名字,常樂看着孩子的面容,兩行清淚潸然而下,她想到了謝之行,這是她與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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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喚作之安。”
“之行”與“之安”太過相似,恐外人說閑話,卓夫人便将“之”換成了“知”,知安便成了卓祁的字。
知安便好,平安即可。
不久,常樂便撒手人寰,只為李晟留下一個“恨”字。
自己的妹妹因自己的所作所為而亡,他滿心愧疚,但因宮中的勾心鬥角,他放棄了将卓祁接入宮中的想法。
只能不斷地賞賜景伯府,期望卓祁能過得好些,後來聽說自卓夫人離世後,那些賞賜并未用到卓祁身上,賞賜之事也就此停了。
直到十幾年後,他在一次舉薦折子的首位見到了卓祁的名字,便開始悉心培養,并對他完全信任。
“陛下說的輕巧,可最後不也違背了自己的本心嗎?”陸淮冷笑一聲,嘲諷的韻味脫口而出。
口上說着信任,背地裏卻捅刀子,這算哪門子的信任。
李晟微微搖頭,俯身劇烈地咳了幾聲,道:“人是會變的,不管是行動還是思想。朕在卓祁身上看到的是不服氣,那日刺殺,他哪怕說出個理由,朕都會放了他,可他一聲不吭,要朕如何?”
陸淮皺起眉頭問道:“難道陛下不會想到有何難言之隐嗎?”
李晟仿佛要将肺都咳出來一般,緊緊捂住胸口,回道:“所以朕将他關了起來,日後審問,發生如此之事,也是朕的錯。”
李晟在那日的确動了怒,卓祁低着頭沉默倔強的模樣像極了一位故人,當時他發現了謝之行與常樂的關系,逼着謝之行與常樂分開,那時謝之行也是這般模樣。
都說子像母,女像父,可卓祁偏偏繼承了謝之行那張俊美清秀的面容。随着年紀的增長,面容逐漸重合,倘若謝之行還在世,任誰都會說他們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多年前的官員皆被李晟換得差不多了,故而如今的官員只是聽說過謝之行,并沒有見過,這也給卓祁省去了不少的麻煩。
李晟緩緩回到位子上,擡了擡手臂,問道:“你可知朕賜婚于卓祁與你?”
陸淮沉思片刻,除去功高蓋主找了卓祁來監督他,其餘的也沒什麽了,于是回道:“不知。”
李晟輕笑一聲,端起茶水輕抿一口,道:“十幾年前,朕曾見過你。”
聞言,陸淮一愣,十幾年前他還是個目中無人的少年,天地加起來都未曾有他的臉皮厚,陸家人世代鎮守邊關,在戰場與朝堂上來回徘徊,并未參加過什麽宮宴,李晟又是從何處見過的他?
難不成是李晟出宮在街上碰見的他?
“臣并不知年少時見過陛下。”陸淮拱手道。
李晟的目光透過窗戶望向遠方:“你不知也不奇怪,朕只是遠遠地看了你們一眼,不必挂懷。”
你們?
陸淮微微睜大眸子,李晟說的“你們”指的是他與卓祁,又是在十幾年前,那便是團圓節那天夜裏。
如他所料,李晟的下一句便是說的此事。
中秋夜晚,卓祁因祭奠卓夫人被孫雲柔聯合卓明高趕出了景伯府,流落街頭,也是在這天遇到了陸淮。
李晟将兩人的互動盡收眼底,直到陸淮離開一去不複返,卓祁靠着牆壁睡着之時,他走了出來。
常樂長公主離世多年,第一次見到卓祁,因着神似的面容,他很快便認了出來。
“知安。”一道聲音自遠處悠悠傳來。
卓祁半睜着睡眼朦胧的眸子,擡手擋了擋側上方亮了的燈籠,迅速藏起手中玉佩,望向聲音所在處。
“卓祁,你是卓祁嗎?”聲音逐漸靠近,李晟從暗處緩緩走出,朝着他的方向走去。
卓祁猛的站起身來,警惕地看着前方,一點點向後退去:“你、你是誰?”
李晟在他幾步遠的地方蹲下身去,臉上帶着溫和的笑:“別害怕,我是你的親人,不是景伯府的親人。”
他的這番話把年幼的卓祁繞得不知所措,只能無助地縮在牆角,緊盯着他。
“陛…老爺,您要的東西買來了。”蘇公公穿着管家的衣物出現在李晟身旁,手裏拿着一個木頭雕刻而成的鳥。
“喜歡嗎?”李晟接過木鳥在面前晃了晃,笑着将手停在半空,等待着卓祁的答複。
卓祁見他并沒有惡意,又知道自己的名字,放下戒備緩緩靠近。
李晟輕柔地揉了揉卓祁的發絲,站起身來帶他走出巷子:“你願不願意去見你母親?”
聽到“母親”這個詞時,卓祁眸子瞬間亮了起來,小孩子懂什麽,只是思念母親罷了。
他胡亂抓住李晟的衣袖,四處張望着,眼下已是二更,街上多家鋪子關上了門,百姓也變得稀疏起來。
李晟見狀,問道:“是在找方才的公子嗎?”
卓祁收回目光,沖着他點點頭。
“喜歡他嗎?”
“喜歡。”
李晟笑了笑,道:“想不想和他一直在一起?”
“想。”
李晟停頓片刻,道:“等你長大後,舅父再來問你,你若還想,便幫你實現,可好?”
“好。”
幼時的卓祁還不懂事,整天追着李晟“舅父舅父”地喊,待大了些,懂事些,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後,便改了稱呼。
……
“你或許不記得了,想必卓祁已經與你說了。”李晟道。
說了但沒說全。
陸淮問道:“所以賜婚前,陛下已經找過知安了?”
李晟搖了搖頭:“所謂入局者迷,旁觀者清,朕自然看出他對你還是喜歡的。”
聞言,陸淮心頭湧起一股難以忽視的情愫,倘若不是卓祁幼時的一句“喜歡”,兩人也不會走到如今,李晟也不會看着他的權利過大而放他一馬。
他總是将天定姻緣挂在嘴邊,卻不知沒有卓祁,他如今活不活着還說不好。
“陛下不會擔心臣被逼賜婚,會報複嗎?”
李晟再次搖搖頭,道:“你們兩個在朝堂上猶如……”他仔細想了片刻:“打情罵俏,或許別人不知,但瞞不過朕。”
“……陛下好眼力。”
陸淮瞧着越來越濃的煙霧自香爐中袅袅飄出,以及李晟要去加熏香的動作,趕忙告辭:“倘若陛下沒什麽事,知安臣就帶走了,臣告退。”
如若他不及時離開,恐怕會被嗆死在這裏,那時卓祁真要守寡了。
“等等。”李晟喊住他:“今日的消息已經傳出,朕不可不管此事,你要有個交代。”
陸淮拱手道:“臣已然有了法子,必定查出真兇。”
他在卓祁上藥時聽蘇公公講了刺殺的全過程,卓越弦說的證詞并無一人瞧見,只是盲目猜測跟風,這本身就是個漏洞。
一舉兩得,只要戳穿,便輕而易舉地洗去卓祁的罪名,并将景伯府的一家子人推向深淵。
李晟點點頭,俯身從案幾的隐蔽處取出一支素簪,命蘇公公交給陸淮,道:“這枚簪子是謝之行送于常樂的,她非常愛惜,在你們成婚之時,朕帶在了身上,也算是他們兩人見過了你們大婚,替朕還給卓祁吧。”
陸淮接過簪子,仔細打量了一番,簪子是桃木雕刻而成,花紋複雜且精致,沒個三五個月定然成不了此般,想必也是下了一番功夫。
簪子的尾部刻着幾個字,在簪花的花瓣下面,依稀可以看出是兩個名字:李常樂,謝之行。
“謝陛下。”陸淮小心地收好簪子,見李晟沒有什麽表示,推門離去。
寒風呼嘯着迎面襲來,熏香味被吹得淡了些,身旁的蘇公公要來相送,被陸淮婉拒留在了養心殿,只在殿前看着陸淮走遠,消失在風寒裏。
不知不覺在養心殿坐了這麽長時辰,竟已到了酉時,陸淮瞧着快黑下去的天空,加快了腳步。
時辰沒有方才緊迫,陸淮在推開殿門的空隙順便掃了眼四周,手上動作一頓,驚訝地停在門外。
只見眼前的宮殿金碧輝煌,放眼整個皇宮,找不到第二處與常樂殿媲美的宮殿,就連李晟的養心殿也略微不如,由此可見宮殿的主人在宮裏的地位是何等令人矚目。
殿內倏然傳過一陣咳嗽聲,陸淮回過神用力推開門,似乎是長久未曾住過,推門時發出“滋”的一聲響,驚到了榻上之人。
“誰?”
卓祁剛睜開眸子便發覺了異常,不是牢獄,不是侯府,也不知身在何處,只在睡夢中感覺有人将他弄到了這裏,也不知有何目的。
眼下他半靠在榻邊,衣物半挂在身上,遮住這處露出那處,被子虛掩地蓋在他身上,發絲遮住了小半張臉。這樣一副畫面落入了陸淮的眼中。
陸淮快步走過來坐在床邊,往上拉了拉被子,道:“醒了?還疼嗎?”
卓祁一愣,放下警惕,擡起一只手撫向眼前人的臉頰,喃喃道:“敬辭……”
陸淮接住因虛弱而無力垂下的手,放在臉頰上,寒風刺過的冰冷使得卓祁的手一抖,随即輕輕的撫摸起來。
“我在。”陸淮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