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比翼鳥
比翼鳥
他放下卓祁的手,将其仔細地塞在被子裏,随後利落地脫掉外衣,讓他安穩地靠在自己懷裏。
剛從外面回來,身上沾染了些許風寒,整個人冷冰冰的,好在陸淮的外衣比平時的厚些,好歹抵擋住了寒冷,內裏還算暖和。
卓祁的臉色蒼白如紙,吃力地往旁邊挪了挪,騰出一點空隙留給陸淮。止疼勁還沒過,但能感覺到身上麻麻的。
身旁的溫暖驟然襲來,快要凍僵的雙腿不自覺地靠了過來。被眼前人的溫暖與氣息包圍的感覺,比起牢房那冰冷的牆壁,實在要好太多。
卓祁盯着他看了一會兒,聲音沙啞地道:“你怎麽來了?北疆沒事了?”
陸淮無奈地看了卓祁一眼,身子斜傾着,下巴抵在他的頭上,道:“北疆無事,我收到了高恭寄來的信,得知你有危險,便快馬加鞭地趕來了。”
“還有啊,你的身子都這樣了,怎麽還惦記着別的呢?”
卓祁徹底放松下來,手指摸索着一旁陸淮的手,十指相扣,緩緩道:“我放心不下你。”
陸淮輕笑一聲,兩根手指夾住他的手指,略帶威脅地道:“卓大人,若不是本将軍及時趕到,你連擔心的資格都沒有了。”
卓祁抽回手指,輕輕搭在指縫間,閉上眸子,道:“捕捉住獵物,先是滿足自己,再是報仇雪恨,林峥既然恨我,便不會讓我簡單死去,而我會利用這段時日逆風翻盤。”
或許是因擔憂過慮,陸淮已經忘了卓祁也是一步步艱難走上去的,中途不知遭受多少人的陷害,若沒些手段與智慧,那就不是卓祁了。
陸淮挑了挑眉,忽的抓緊他的手,道:“今日幾鞭,明日幾鞭,後日再上些別的刑具,折磨得生不如死,在下不知大人要用怎樣的本事,才能令這副站都站不起來的身子,逃出牢獄,尋證據呢?”
把事情想的簡單未必是一件好事,就像連飯都吃不起了的人,第一件事應是填飽肚子,哪還能策劃着稱霸天下的企圖。
卓祁一時無言以對,将腦袋埋在陸淮懷裏,沉默着不說話,他還真的沒有陸淮想的周到,若陸淮不來,難不成便是死局?
不,不會,但凡是聽到點傳聞或是消息,哪怕不準确,陸淮也一定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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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淮勾了勾唇角,無聲一笑,問道:“醒多久了?”
卓祁身子虛弱,但在他來到常樂殿時也坐了起來,醒的時辰應該不久了。
“剛醒。”毫不知情的卓祁還在面不改色地胡編亂造,卻不知自己內心的防線早就被陸淮洞悉了。
“哦~”陸淮裝模作樣地點點頭,也不拆穿他,若無其事地繼續說道:“方才陛下叫我去了趟養心殿。”
“嗯?”聞言,卓祁緩緩睜開眸子,手指不自覺地抓緊,急忙問道:“抛下北疆擅自回京,陛下可曾怪罪于你?“
陸淮搖搖頭,道:“陛下何時沉迷于修仙練道了?養心殿內煙霧缭繞,剛進去時還以為到了仙境。”
卓祁道:“不是修仙,是熏香的問題。”
熏香,陸淮反複琢磨着,回憶起方才養心殿的畫面,不斷的咳嗽聲與不時添加的熏香對應了他的想法。
有人下毒了。
是林峥?
想到這裏,陸淮不想瞞着卓祁,攬在肩膀上的手輕揉着揉搓着,似是在為下一句話而做準備。
他道:“陛下與我說了很多故人,以及常樂長公主的事。”
話落,卓祁肉眼可見地身子僵住,掙開陸淮的掌心握緊了拳頭,指尖泛白,指甲似要陷入血肉裏去,他垂眸盯着面前的某一處,努力平複着心情。
見狀,陸淮趕忙掰開他的手指,雖沒有深陷進去,但還是在表面留下了幾個痕跡,深淺不一,他反手捏了捏卓祁的腰,以示警告。
說的如此明白,陸淮應當知道了他的身世,他的秘密,他不想提起的事。
“敬辭……”卓祁的身子放松下來,他嘆氣似的喊了陸淮一聲,便沒了聲音。
“我在。”陸淮應道。
殿內安靜下來,卓祁不說話,陸淮也不去問。片刻後,不遠處案幾上點了半截的燭火“噼啪”一聲響,驚醒了還在沉思中的卓祁,道:
“本想待江山穩定,再與你坦白這些事,不再有任何事情瞞着你,只可惜不是我親口告知與你。”
“李晟說的沒錯,常樂長公主是我的生母,謝之行将軍是我的生父,在我記事那年起便得知了,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想必敬辭也了解一二,除此之外,我并沒有事情瞞着敬辭了。”
話落,卓祁忽地想到在怡春樓時,陸淮無論如何都不願吐露,甚至做那種事也無法撬開他的嘴的那句話,只在一瞬之間,便恍然明白了。
陸淮不願瞞着他去涉險,他正在兌現曾經許下的承諾,将一顆純粹無瑕的心捧了上來。
他說的簡單,但在陸淮這裏卻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他多想李晟說的是為了激怒他而設下的圈套,想在卓祁口中得到否定,但這些都化作幻想飄到天涯海角。
他的知安,他的愛人,受了如此般的苦。
“別這樣,知安。”陸淮安撫道,伸手輕輕拭去卓祁眼角的淚花,“不想說咱們就不說了,何必受那種委屈。”
卓祁微微搖頭,攥緊了被子,道:“不說出來才難受。”
與其憋在心中如大石頭般沒有着落,倒不如全部說出來,好好發洩一下,減輕負擔。
他挪了個位置,面對面地直視陸淮,開口道:“敬辭,還記得賜婚前你從北疆歸來時對我說的那句話嗎?”
陸淮拿起被子往卓祁那邊扯了扯,道:“什麽話?”
“你恨陛下嗎?”
陸淮一愣,回想起當時的畫面,那時他問出口後得到的是無盡的沉默,卓祁并沒有回答,而如今,卓祁要将這個問題補上,像是補缺了多年的遺漏。
卓祁道:“我恨,當然恨,倘若不是因為陛下,我本該有個幸福的家,過着無憂無慮的生活,而不是在景伯府裏小心行事,沒有依靠,任人欺淩,茍延殘喘。”
“我恨他,但沒有陛下,中秋那夜的擦肩而過或轉身而忘便是我們的結局,我不會再愛上任何一人,也不知何為愛,又如何愛人。”
模糊的視線變得清晰起來,淚水奪眶而出,順着臉頰滴落在被子上,一滴兩滴三滴……
卓祁的聲音若有若無,聽的陸淮心一緊,但還是聽的一清二楚:“若沒有陛下,我不會活下來,也不能與你長相厮守。”
話落,劇痛席卷全身,他的身子緊繃起來,眉頭緊皺,陸淮見狀瞬間慌了神,止疼丹的藥效已過,而陸淮如幼時般,幫不了他,也無法幫他。
瞬間的劇痛別說是普通人,天王老子來了也承受不了,唯一的辦法就一個字“忍”。
疼痛如蟲蟻般啃噬着全身,冷汗簌簌直流,卓祁強忍着顫抖的身軀,斷斷續續地開口:“敬辭……你可知……陛下為何……要單獨與我建府嗎?”
“因為丞相府的前身是公主府。”
給予臣子建府,乃是權利與地位的象征,數百年的王朝以來,能享此待遇的臣子寥寥無幾,卓祁便是其中之一。
本以為是李晟的認可,到頭來卻是因愧疚而給予的補償。
就如流浪的小貓遇到了待它好的主人,它乖巧聽話順從,卻不知是主人遺棄了它的父母親,收留它并非出于喜愛,而是愧疚。
卓祁微微偏頭,靠在陸淮的胸膛上,幾縷短的發絲垂落在頸邊,他緩緩閉上眸子,道:“敬辭,即便陛下對我再好,那也是因為常樂長公主。”
“我為他盡心盡力,是不想看着先祖打下的江山葬送在他手上,不想看着數千黎明百姓生活在戰火紛飛的大景,不想你豁出性命保衛的邊關輕而易舉地落入敵軍手中。”
“倘若能擺脫如今所有之事,我也想與你一起留在邊關的戰場上持刀持劍,不想再有生離死別、骨肉分離,也不想做一顆制約朝臣的棋子。”
“我想做一只鳥,一只自由自在的鳥,遨游天空,看盡世間繁華美景。”
卓祁意識模糊,他輕輕喘着氣,擡眼看着陸淮的唇一張一合,他猛掐了自己一下,在意識散盡的前一刻聽完了整句話。
陸淮貼近他的耳邊,輕聲道:“若有來生,做比翼鳥,不管身在天涯海角,我便翻山越嶺地來找你,與你雙宿雙飛。”
在天願作比翼鳥,相逢相知相愛。
幾個時辰轉瞬即逝,天色漸暗,宮內盞盞華燈紛紛亮起,昏黃的光亮映照在雕梁畫棟之上,鑲嵌的寶石翡翠閃爍着迷離的光芒,令人目不暇接。
陸淮在外衣中取出火折子,點亮了燃盡的油燈,一閃一閃的火光映照在他與懷中昏睡過去的卓祁臉上。
卓祁的警惕性向來極高,就連昏睡時也不肯乖乖張開嘴喝藥。陸淮試了多種法子,皆無成效,只好一點一點地渡給他,直至藥碗見底。
卓祁重傷未愈,他也不願再去折騰卓祁。既然是常樂長公主的宮殿,借她的孩子住上幾日,想必也不會有什麽意見。
陸淮褪去衣裳摟着卓祁,沒了壓住傷口所帶來的疼痛,卓祁睡得安穩了些。兩人相擁而眠,一夜無夢。
……
僅僅一日,陸淮劫獄的消息便如長了翅膀一般傳播開來,有人歡喜有人愁,而林峥更是一天上了八百回折子,要求李晟盡快處理掉卓祁,連着陸淮一起治罪,以解大景憂患。
但他千算萬算,也算不到卓祁身上竟留着皇室的血脈,更算不到百姓們皆向着陸淮,并且呼喊着“卓大人是無辜的”“放過卓大人”,在街頭巷尾游行。
李晟好歹還有些自知之明,将這件事壓了下來,給了陸淮足夠的時日來調查此事。
他并未抱多大希望,将一切安排妥當,倘若陸淮拿不出證據,便令卓祁假死于京,送到邊關好好調養身子,最後找個不痛不癢的理由将景伯府一鍋端了,再接他回來。
卓祁本就無愧于李晟,陸淮不願讓他背負一個弑君的罪名,便開始着手調查并實施計劃。
兩日後,京城的大街小巷炸開了鍋,告示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幾日後便要當衆處死卓祁,以正權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