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Chapter 22
Chapter 22
22
谷雨前後,川西草原上會舉行賽馬大會。
經幡,烈馬,人頭攢動,天高雲淡的草原熱鬧了起來。
出爾反爾講的正是喬唯皙,那天喂馬時滿懷期待,這時卻怕曬,不願去湊這熱鬧,“過兩天我就走了,我下午去一趟鎮上,給工作室的妹子寄兩張明信片。”
過幾天。這幾個字還真是紮耳。
言澈隔着陽臺看喬唯皙,“你還真當自己是來旅行的。”
倆人今天撞了衫,都揪出了衣櫃裏的那件白T-shirt。
不過喬唯皙這件是漢麻質地,織得疏稀,透出胸的輪廓,衣擺被她擰起來,低調地炫耀兩條深邃的人魚線,下身是長及腳踝的針織裹裙。
構成女人曲線的三個數字,她擁有最妖嬈的那一組。
喬唯皙糾正言澈:“我景點兒都沒逛幾個,叫什麽旅行,完全是來補覺的。”
言澈趴在欄杆上,弓着背,手背墊着下巴,側臉看她,“你也知道?”
喬唯皙沒穿鞋,光腳踩木地板上,瑩白的腳趾頭動了動,“這兩間房離得這麽近,之前有沒有女住客半夜爬過來?”
這間房之前都是默認不住人,言澈當時給出房卡時,冬仇都愣了。
言澈說:“你以為每個人都是你?”
這話雙關,喬唯皙沒聽出自己的特別,倒是想了想半夜爬牆的可能和難度系數。
她想事情時,習慣咬唇,或并攏腳趾輕摩地板,裙擺随之輕晃,纖細的腳踝被日光照得更白淨了。
言澈看着喬唯皙的腳趾,覺得她在蹭自己的心,蹭出了火。
他一回頭就能看見自己的書桌,那裏挂着喬唯皙送他的五月日歷——最後的狂歡倒計時。
言澈說:“幾點出門?”
喬唯皙沒想他陪,不帶情緒地問:“昨天的那個妹子呢,她不是說要去湊熱鬧嗎,人大老遠來,你是不是應該去問一句?”
言澈以為喬唯皙會去,邊婧問他的時候,他才沒把話說死。
他跟邊婧連話都沒說到三句,喬唯皙怎麽就覺得他是好客的了?
言澈确定喬唯皙沒有陰陽怪氣,心裏更燥了,“我為什麽要去找她,她跟我什麽關系?”
喬唯皙揚眉,小朋友鬧脾氣了。
其實說穿了,他們倆也沒什麽關系,但她真要這麽說,言澈指不定會炸成什麽樣兒。
她是來避世找安逸的,怕麻煩,不想吵架。
喬唯皙越過兩個陽臺間的木板,握住言澈的手,見他沒有掰開,又捏他尾指的指甲蓋,哄他:“好好好不去不去。去換衣服,今天不做飯了好不好,我請你吃砂鍋米線。想吃那家好久了,每次路過我都看到很多人,一定很好吃。”
言澈把手拿開,直起身,冷冷看她:“不去。”
轉身往房間裏走。
“......”
喬唯皙靠在欄杆邊,歪頭,看言澈進了房間。
她抓了抓頭發,無奈地笑,他又怎麽了?
喬唯皙把言澈哄好,已經下午了。
喬唯皙對男女間無用的情緒拉扯沒耐心,所以她自己解決了午餐,開了視頻會,無聊了,才帶着開盲盒的心情去找言澈。
他接受或者拒絕她,她都無所謂,重要的是打開他的那個過程。她從小到大最喜歡的節日是元宵,因為可以猜燈謎。他現在就是那個謎,棄之可惜。
而她喜歡或者厭倦他,都不影響結局。所有收藏品的宿命都是被安靜地擱置,沒有例外。
喬唯皙提起裙子,試着從陽臺翻過去,由于初翻,技術不娴熟,落地時腳底打滑,摔了一跤,小腿立刻青了。
她原以為言澈會開心的,結果擡眼看,他臉更黑了,抱着貓站在房間內。
西西在沖她搖尾巴,而它的主人稱得上無動于衷。
喬唯皙坐在地上嘟嘴,小聲哼唧。
撒嬌不成功。
言澈沒過來抱她。
言澈把貓放進它的窩裏,下樓,去儲物間找出一根拐杖。
喬唯皙坐在院子裏的樹墩上,晃腿,攥着拐杖,往空中颠了颠,“言澈,你是不是很久沒挨過揍了?”
天空藍淨,樹冠濃密盛大,樹下陰涼,房檐下的陰影四四方方,小溪靜靜流淌。
眼前的森林沒有名字,森林旁邊的雪山也沒有。
言澈蹲在地上給喬唯皙貼好創口貼,起身,拿出手機,給她拍了一張,故意沒關閃光燈。
“咔嚓。”
這幕人間四月,樹影落在水面,她在看他。
喬唯皙被光閃着眼,追着跳到言澈背上,兩只手捏他的臉,“臭小孩。”
她剛剛沒做好表情管理,照片一定不好看。
言澈握住她的雙腿,托穩她,回頭,咬她的嘴唇,吞下她的嗚嗚唔唔,“鬧夠了?”
喬唯皙不喜歡被反說教,像自己多蠻不講理。
她反應很快:“給我加錢言澈!不經過我的同意,你不能随便親我!”
喬唯皙的皮膚薄,唇峰上有點兒紅,怪他親得太用力了。
咬這一下,言澈跟自己和解了,想起來,他們還在游戲之中,認真地問:“加多少?”
喬唯皙伸出一只手,晃指頭,“五個億。”
開口就是五個小目标。
言澈悶笑:“那你可能生生世世都得和我在一起了。”
喬唯皙有恃無恐:“不是這麽算的。原價不變,多出來的是精神損失費,就跟上班似的,報酬裏的一大部分其實都是賠償。”
倆人不守規矩,非合格玩家,哪有談好契約後,臨時變動重要條款的。
言澈心裏微酸,她哪裏有損失了,明明從頭到尾都是他一個人的獨角戲。
他背着喬唯皙去車庫,“那喬總還挺矜貴。”
喬唯皙對所有人寬容,唯獨對言澈睚眦必報,低頭咬他的耳朵,報複了回來。
言澈受着,沒說什麽。
陽光太好,喬唯皙不想回都市了,懶洋洋地趴在言澈肩頭,“你又不坐辦公室,當然不知道上班多辛苦。”
言澈說:“多辛苦?我看你天天手不離畫稿,還以為你在跟工作談戀愛。”
喬唯皙不再展開細說,自己說自己有多不容易太難為情了。
言澈把喬唯皙放進副駕。
他把車窗放下,通風,曬那麽一小段路,喬唯皙背上都是汗。
言澈今天沒動烏尼莫克,塊頭太大,打眼,換了越野。
喬唯皙疑惑:“你是不是要去辦事啊,之前出門你不都騎車嗎?”
言澈在後視鏡裏瞥她:“你要是沒摔着自己,本來是騎車去的。”
喬唯皙說:“那你可以開我的車。”
言澈把手搭在車窗,“玩具車,腿都伸不直。”
“......”喬唯皙被他的手吸引注意力,錯過反駁的最佳時機,“你是不是太小題大做了,我這種程度最多叫碰到了好吧,腿上的皮都沒破。”
言澈點頭,遺憾地說:“那太可惜了,你下次努力,争取把自己搞殘。”
喬唯皙伸手戳他的臉,“你不生氣的話我就不用爬牆了。”
她今天難得化了妝,仗着自己膚質好,沒塗粉底液,畫了半包眼線,無辜的貓眼,側臉和卧蠶處點了一顆痣,抹了幹枯玫瑰色的口紅,故意塗出了唇線,看上去像被人狠狠吻過。
再加上卷發放了下來,蓬松厚密,整個人奶呼呼的。
言澈沒忍住掐她的臉,輕輕地一下,“是女朋友不聽話。”
他還來勁了。
這次感覺卻奇妙,喬唯皙心尖酥麻。
言澈放下自己的手,“有大門你不走。”
喬唯皙說:“走大門哪有爬牆來得有誠意。”
言澈知道,民宿有外人在場時,她從來不會跟他表現得親近。
他看清了自己的定位,如果用一種關系來定義他和她,連露水情緣都夠不上。肌膚相親後,男女才有可能産生牽挂和牽連。而他們沒有。
可怕的是,他明白前因後果還是願意繼續這個游戲,瘋魔地玩下去。
他給自己的放縱理由是,生活曾對他太殘忍了。
言澈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背,喬唯皙用樹葉給他蓋的“章”已經消失了。
他把手伸過去,“你再給我印一個。”
他早就服軟了,在她面前他沒有脾氣,更沒有自尊心。
喬唯皙拍開言澈的掌心,“為什麽?方便你再訛我嗎?”
言澈說:“那我給你印。”
喬唯皙點了點左手虎口的位置,“要印漂亮一點兒。”
在她眼裏,言澈最讨喜的地方是恰當的天真和簡單。她太久沒見到這類人了,不同于窮苦淬煉出的善良,他的善良與溫和更像是為她量身定制的治愈良藥:不世故,真誠。
他擁有一種難得的特質——幹淨的靈魂——因為太稀缺,放在人人把真正的自己藏起來,勾心鬥角的社會裏會引人捧腹發笑。
他生來就該活在這樣的秘境,所以她離開後,他們應該不會再見面。他和她的世界是兩樣的。
言澈掏了掏褲兜,把葉片貼到她的手背上,指腹輕壓。
喬唯皙說:“你還随身帶?”
言澈說:“這是你身上最普通的紋身了。”
喬唯皙挺得意:“那是,其他的都是我自己紋的,厲害過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手藝。”
言澈說:“為什麽所有的圖案都是不對稱的?”
喬唯皙的手臂上有小羊,兔子,吃花的孔雀,空心的愛心,玫瑰花,櫻桃,抽象的樹枝,字體特別的字母。都是即興發揮創作。
喬唯皙說:“有什麽奇怪的,人的左右臉都不是對稱的。很多時候,人就是沒有平衡的。它們是從我血管裏浮出表皮的符號,當然得随我本人,不能跟爛大街的圖案一樣。”
言澈說:“紮那麽多針,不痛嗎?”
喬唯皙說:“紮多了就沒感覺了,改天給你試試?”
言澈垂下眼睫,似乎真的在考慮。
喬唯皙笑起來,摸他的嘴角,“逗你的,有種樹枝的汁液也可以紋身,不過留在皮膚上的時間不長,你要畫着玩兒的話,我用那個給你畫。”
言澈沒說好或者不好,發動車。
開了一段路,他又分神看她,她脖子與鎖骨間的凹槽,有一道疤痕,像微笑的月亮。
很明顯的疤痕,淡粉色,疤痕周邊牽着血肉,而那裏卻沒有用任何紋身遮掩。
喬唯皙察覺他的目光,擡手摸了摸自己的疤,對着後視鏡說:“這是公主的勳章。”
言澈之前還不敢确定,現在明白了,她消失的那一年是去了哪裏。
到了鎮上,喬唯皙去小郵局,挑了一堆明信片,利落地寫字,簽上日期,把明信片都丢進街邊的綠色郵筒。
言澈也不攔着,等她忙活完,他才說:“我兩年前寫的明信片,現在都沒有收到。”
喬唯皙說:“很正常啊,郵遞員又不會每天都過來收,而且寄明信片本來就有收不到的風險。”
言澈說:“你都知道還寄?”
喬唯皙反問:“那你是寄給誰的?”
言澈笑說:“寄給我自己。”
喬唯皙不信,“騙人。”
适逢草原上有節日,鎮上游客漸多。
言澈說:“回去了?”
喬唯皙搖頭:“還要去逛市集。”
言澈說:“去做什麽?”
喬唯皙戴好墨鏡,“買青梅。”
她解釋:“天天吃言老師的隐藏菜單,不好意思,做一罐青梅酒送給你。”
喬唯皙是找葉绾色要的泡酒攻略。
葉绾色已經悄無聲息地溜了,央求喬唯皙幫她把行李捎回去,在微信裏就差給喬唯皙跪下了,說以後再解釋。
言澈在喬唯皙的墨鏡上看到自己。
當她把自己的眼睛藏起來,就是真正地把自己藏起來了。
難怪他那天早晨見她第一面時沒認出來。
喬唯皙的手機響了一聲,收到冬仇今天的“彙報工作”,那倆人去了若爾蓋草原。
她和言澈往街道盡頭走,峽谷邊有賣水果的小攤。
她說:“冬仇小弟弟為什麽會聽你的話?”
偏離主街後,人少,言澈牽住喬唯皙的手,掐了一下,“他哪裏聽我的話了,這麽多天,除了我去診所看他,一句報平安的話都沒有,野得無影無蹤。”
喬唯皙說:“他不聯系你,你這麽生氣幹嘛。你不會是喜歡他吧。”她順了一下邏輯,“反過來,好像也成立。”
言澈垂下眼睫,平靜地說:“喬唯皙。”
又生氣了。
喬唯皙吐了下舌頭,“開玩笑的。”
言澈說:“我們倆的父親是老朋友,他是我弟弟。”
他以為喬唯皙會順勢追問更多,那麽他會說的,她想知道什麽都可以。
喬唯皙卻調皮地說:“那你确定,他有把你當哥哥嗎?”
了解一個人的身世,太僭越了。
她不願意那麽做,除非他主動說。
言澈的聲音藏怒:“你到底想說什麽?”
喬唯皙聽出來了,踮腳,趕緊親了他一下,“沒什麽。你上次點的那種藏香是哪裏買的?”
言澈抿唇,等了一天,終于嘗到了她唇上的玫瑰,“我房間還有很多,你可以來拿。”
倆人笑笑鬧鬧地在街上走。
百年古鎮,煙霞四合,房檐邊飄來積雨雲。
也許天氣預報出了錯,風暴席卷前,這是最後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