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Chapter 25
Chapter 25
25
房車內,喬唯皙睡到半夜覺得熱,似被人丢到正午的海灘,無遮無攔地炙烤。
她沒能醒來,随波逐流,最後落入深谷,四肢輕軟;而夾一下腿,卻又很舒服,想繼續,有人在底下跟她舌吻。
醒來,她在言澈懷裏。
察覺到喬唯皙動了動,言澈埋首在她肩頭,摟緊她的腰:“怎麽了?”
喬唯皙見床尾空了,低聲問:“西西呢?”
她問的是貓。
言澈睡眼惺忪地看喬唯皙,嗓音很啞:“在我身邊。”
喬唯皙擡頭,見言澈那邊有毛絨絨的尾巴,“我們要不要睡過來一點,壓着貓貓怎麽辦?”
言澈沒說話,把她抱更緊,“繼續睡,別管它。”
喬唯皙又來了睡意,揪着言澈的衣領,閉上眼。她不習慣跟人同床共枕,翻過身去。
言澈把喬唯皙撈回來,“不冷嗎?”
喬唯皙輕輕“嗯”一聲,往言澈懷裏縮,手抓着他的腹肌。
每次有言澈在,她都不會失眠,睡眠如常,甚至開始早睡早起。
喬唯皙是被手機鈴吵醒的。
蘋果手機自帶的那種送人離開美好人間的鬧鈴:)
言澈輕輕吻她的嘴角,“看日出了。”
喬唯皙不想睜眼:“好困啊。”
言澈:“我抱你出去,好不好?”
喬唯皙點點頭。
她很會撒嬌,在依賴他,言澈低頭吻她的嘴唇。
淩晨五六點,天色木沉,沒有銀河,一點雲也沒有;降過溫,草原上風聲鶴唳。
曠野浩瀚悠寂,高山草甸結滿霜,幾頭黑牦牛在霧裏晃蕩,山下有夜裏死去的荒草。
空氣裏有結冰的味道,山雀銷匿,溪水和森林還置于零度以下。
倆人坐在帳篷裏,前面生了篝火,火星子噼裏啪啦,木柴被火舔舐。
喬唯皙被烤得暖洋洋的,打了個哈欠,“言澈,海拔每升高一千米,氣溫下降多少啊?”
言澈:“借你手機百度?”
喬唯皙不說話了。沒勁啊這人。
言澈擁住她,在她耳邊說:“六度。”
喬唯皙:“嗯。”
地上出現了一雙暗影,緊密相挨。她喜歡觀察這些細節。
他們瞧着跟普通情侶沒有區別。
淩晨六點十三分,一縷光穿透山谷,裂縫被金色填充。
喬唯皙:“言澈,你看。”
她伸出手,掌心裏落入銀色的光帶。
日出像油畫,在地平線上逐漸顯色,光暈無限渲染,抵達大地的每一寸。美得猖狂。
草原、樹,山川、他們的臉上、眼裏,都被光添了墨,加深陰影;天空有了內容,這個村落名副其實,霞光萬裏,交疊的雲層透出整齊劃一的粉。
喬唯皙拿出手機拍照,回頭,拍言澈的側臉。
言澈任她,“有句拉丁諺語叫,Per aspera ad astra。”
喬唯皙知道這句話,“遁此苦旅,以達天際。星空,日出,日落,大雨,都是大自然給的浪漫。但人類不能只經歷好的,越冷的夜裏,星星越明亮,好事需要壞事打底。”
帳篷被一線陽光沁過,地上一片陰影,籠着兩個人。
鈴聲響了,喬唯皙:“瀾佳找我了。”
言澈什麽也沒說。
這片森林以外,是三尺紅塵。
都市裏的人可能正捧着手機,在地鐵上、在公交站、在菜市、在工位、洗手間,抱着獵奇心點開視頻,追求所謂的實事熱點,“扒皮”視頻中所提及的少年——他是誰?犯了什麽錯?
落井下石、挖掘豔事、滿足自己的窺探欲、恨不能敲髓食味。這些是圍觀的本質。
風暴中心的兩人,自昨晚起就很有默契地沒有再上網。
喬唯皙甚至把微博卸載了。
很少有人能在被妄議時無動于衷。麻木,也許是因為習慣了,或者經歷過更痛的事。所以,被人說兩句會怎樣,這點兒鹽,頂多拿來洗傷口,動不了筋骨。
等喬唯皙挂了電話,言澈主動說:“皙皙,要聽我的故事嗎?”
該面對的,始終要面對,人不能永遠住在森林。他不介意跟喬唯皙講自己的身世。
喬唯皙:“嗯。你說。”
言澈琢磨了一陣,“這個世界不複雜。如果有人的回答是否定的,只是不願意把自私,貪婪,黑暗面和自己的欲望講出來。我研究過很多課題,生命從何而來。生命是從破碎開始的。這句話其實可以解釋一切。”
你有沒有拿過自己父親的死亡證明?
言澈有過。
在他十四歲那年,甘肅省某個村莊地動山搖,他的世界也塌了——言連民死在了礦洞裏。臨行前說要去掙錢、供他讀書的爸爸,走了。這意味着,家裏只剩他一個人。媽媽在別的地方,他沒見過爺爺奶奶,也沒有外公外婆,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孤身一人,只有一棟老宅和一匹馬,開始懂事,自己扛事。
他不能哭,因為哭也無濟于事。上天有時獰惡,連眼淚也不許一個人擁有。
言澈:“阿爸說,他吃了沒文化的虧,退伍後大半輩子耗在山裏、摘蟲草,家裏也沒存幾個錢,所以要我認真讀書,去看更廣闊的世界。”他摸出褲兜裏的煙盒,點燃一支煙,“可惜他沒來得及看我考上好的大學。”
看到言澈抽煙,喬唯皙并不驚訝,他房間裏的煙灰缸一直擺在那,而她一次也沒有問過。
言澈轉過頭來,無聲地看着喬唯皙。
絲絲繞繞的煙從他指縫鑽出,像玻璃上的乳白色粘合劑;煙霧散開,人仍是破碎的。
反饋?安慰?鼓勵?
喬唯皙垂眼,說不出話。她缺乏治愈別人的能力。
她被言澈的眼神戳中,看得不落忍,去房車裏找出一件厚毛衣。
出來後,掐滅言澈的煙,掰開毛衣的領口往他頭上套,“言澈,你怎麽好意思說我不知道冷暖,看看你自己。”
領口扯下去,露出言澈的眉眼,濕漉漉的,像被抛棄的小狗,像在說,你在乎嗎?
喬唯皙移開目光。
很久沒人管過他了,言澈:“皙皙,你想來管我嗎?”
喬唯皙從煙霧裏看言澈,一網一網的白煙撐開,收縮,熄滅,幹淨的眉眼有了黯淡不明的劃痕。
她只是低頭,給自己點一支煙。
言澈穿好毛衣,把自己的沖鋒衣疊在她肩頭,“別感冒了。高原上不能感冒的。”
喬唯皙:“你跟視頻裏的那個阿姨是怎麽回事?”
言澈:“我爸當初去甘肅,不是自己一個人去的,還帶了他的一個朋友。許淑碧是他朋友的老婆。”
喬唯皙:“她為什麽那麽恨你?”
視頻裏,許淑碧對言澈的憎惡之感強烈。
言澈蜷起指頭,摳一下大拇指。
有些話還不是說的時候,說了,怕喬唯皙誤會。
喬唯皙把言澈沉默的這兩秒,理解為內疚。
許淑碧在視頻中情緒激動地說,他應該父債子還。這樣牽扯出了他的虧負感?
言澈:“許阿姨的丈夫死後,家裏的主要經濟來源被切斷,日子過得很難,我可以理解她。以前她不是這樣的。現在她只是偶爾精神狀況不好,吃過藥就能平靜。”
喬唯皙想到那家鎮上的小診所,隐隐感覺,事情不止這樣。
根據常理推斷,許淑碧想報複的話,拿把刀沖過來更直接,反正都沒奔頭了,大不了魚死網破。除非,她想讓輿論認識她,換句話說,她想把事情鬧大,被什麽人看到。
言澈足夠坦誠,把自己剖開,給喬唯皙講自己的過往。
但人有私欲,不願攤上臺面、講不出口的至黑面,叫羞恥心。
他隐瞞了部分緣由。
“這事兒你什麽看法?”喬唯皙說,“我們倆的照片,爆料裏說我倆在談。”
言澈:“你要否認嗎?”
喬唯皙:“不用否認的,過陣子大衆就不記得了。發聲明,反而會起反作用。”
言澈低聲:“那我沒看法。”
大約晚間有雨,傷口發癢,喬唯皙無意地撓了撓鎖骨。
言澈擭住喬唯皙的眼神,“這個是怎麽回事?”
她胸前的深溝上有密麻的咬痕,是他幹的;鎖骨正中,有一道微笑形狀的疤痕。
喬唯皙笑笑,“啊這個。動手術留下的疤痕。”
“什麽手術?”
“小手術。”
撒謊。
言澈眼裏起了漣漪,“喬唯皙,我不想和你分開。”
喬唯皙擡眼,“言澈,我們不是說好了嗎?”
言澈:“說好什麽了?”
喬唯皙:“言澈,你不了解,創作是高情感需求的工作,你現在看我好好的,那是因為我跳脫了設計的環境,真正到了那時候,我會焦躁、焦慮、抑郁、歇斯底裏、抓狂、像個瘋子,那是一種病,我自己都不喜歡,很厭煩;不好看的。我沒信心可以控制住自己。一個随時需要被治愈,很容易破碎的伴侶,會拖垮你的情緒。你太累了。我不想你不開心。”
言澈皺眉,“誰會因為這樣,就覺得累?”
喬唯皙啞口無言。
言澈傾身,推她一把。
喬唯皙倒在地墊上,像一只鹿,在無光森林被拽住尾巴,“唔...”
他傾覆過來,她想到了被凝于松脂的蝴蝶,風幹那瞬,揚翅求生即為齑粉。
而她跟蝴蝶是兩樣的,跌落深吻的分秒裏,她嘗到了希望的味道。他以欲作為邀請,在辨識同類,舔舐她的傷口、也亮出自己潰靡的沉疴。
言澈摸着喬唯皙的眉角,“皙皙。我願意。”
喬唯皙心髒狂跳,卻抗拒地偏頭。言澈追過來,親她的肩頭,臉頰,流下的眼淚,“你哭什麽,嗯?”
喬唯皙開始回應,跟他糾纏。
好像越來越習慣他,他的氣味、他的呼吸。身體已經記住他。
他的吻裏第一次帶了煙味,苦澀,像薄荷和檸檬的前調,化在唇齒間,令人沉迷的扼腕感,讓人嘆息。
她縱容言澈的放縱。對于向她示好的人,她硬不起心腸。
過了這刻再說,外界怎麽看,暫時不管了,會有辦法的,畢竟她處理過太多類似事件。故事越到尾章,越要溫柔敘述。
言澈在溫良地進攻,撬她的心房,“喬唯皙,你太低估我了。我陪着你,好不好?”
牧山公益成立以來,喬唯皙幫助過身患心髒病的藏族老人、去過地震災區、捐贈過唇腭裂基金會、保護過即将被砍伐的森林。在這片以藏文化為根基的土地上耗盡心力,也算做過好事。
她收到很多感謝;一直遺憾的是,沒有等來自己的光。
...而這次,好像不一樣,她肩上的力量松了一部分,有人替她托底了。
喬唯皙給出保守回答:“言澈,我暫時不知道。”
言澈不停地吻她、吻她,“不是離結束還有幾天嗎。玩游戲也要認真,喬老師。”
喬唯皙的意志不再那麽堅定。
她只是游客,這裏沒有她的生活;找白渚清是原因其一,更重要的,是大戲當前,與其在工作室發瘋,不如過來放松。
而無從解釋的是,從他們“确立關系”那天起,言澈漸漸對她好到離譜,超乎她的認知。他不像是見色起意的人。在帶着拉扯、欲擒故縱的世界,他眼神坦蕩,心懷真誠。
喬唯皙:“言老師是遵守規則的人嗎?”
言澈:“如果不是呢。”
喬唯皙心底磕碰,仿佛盛夏的玻璃罐相互敲擊,叮叮當當的。
言澈有清澈的少年感,身上有種神奇的力量,她可以放心地撞上去,不怕頭破血流,哪怕背臨懸崖,她閉着眼睛往後倒,言澈也會接住她。
太陽爬上蒼穹,天徹底放晴了,陽光照得臉發燙。
喬唯皙選擇了逃避。
言澈并不失望。
遠離城市,在很多人都沒聽過的村落,你和我看過同一場日出。
這不是結束,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