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Chapter 26

Chapter 26

26

山裏起了藍色的霧。

喬唯皙開車,準備去附近的寺廟,言澈沒有意見,這兩天接連下雨,他去不了山上。

車輪刮過碎石子路,揚起一地塵埃。

路過一座青山後,喬唯皙說:“那你媽媽呢,你爸爸去世後,她沒有回來管你嗎?”

言澈收到過很多類似的問題,不過那些人心存不善,語氣也不對,通常是指着鼻子笑話他是沒媽的野孩子。

他知道喬唯皙不是。

言澈坐在副座,伸不開腿,屈身,握着車把手,“管了啊,這世界很小,兜兜轉轉在哪兒都能碰上,我出國讀書的時候,在一個商圈偶遇她了。她當時是在旅行,替自己的兒子買襯衣,而我在旁邊的星巴克打工,她買的那杯咖啡,是我替她下的單。異國他鄉都能見到,也是有緣。”

車窗旁有泉水,破開山谷,從山間流淌而下。

喬唯皙猜到了後面的故事走向,“她沒有後悔嗎,你長得那麽好看,還考上了那麽好的學校。”

言澈苦笑:“後悔什麽?”

喬唯皙嚴肅地說:“丢下你。”

言澈看了她一眼,“她離開我們父子倆,的确過得更好,嫁得也不錯,我可以理解。我哥學校挺不錯的,斯坦福,她沒有後悔的理由。”

喬唯皙打了轉彎燈,抿唇:“所以你并不反感他們。”

言澈反問:“你知道進化生物學主要研究什麽嗎?”

喬唯皙在後視鏡裏看他,“蝴蝶?”

言澈說:“研究的其實是很簡單的課題:從哪裏來,到哪裏去。生命軌跡在某種條件下,是遵循了生命的內心。我媽媽當初為了更好的生活而走,為了心裏的愧疚又把我帶回她身邊。”

喬唯皙說:“可是她有很多年,連你的存在都不在乎,你有那麽坦然嗎?”

言澈說:“生物的進化也是最複雜的課題。自然界的一切都是相互影響的,軌跡會不受控地偏離本意。事物一旦偏離,他們可能自己內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麽。”

喬唯皙說:“你恨過她嗎?”

言澈說:“沒有。”

喬唯皙說:“你小時候就沒想着去找她?”

言澈說:“還真沒有,我跟着我爸,也挺好的,吃喝不缺,就是過得貧苦一點兒。如果一個人想着你,她遲早有一天會回來。沒有的話,就說明你在她心裏不重要,我找到她也沒有意義。”

喬唯皙說:“也是,你這種性格,做不出找人這麽熱烈的事。”

這段路窄,車靠着森林這邊在走,一捧樹枝伸到車窗內,灑了言澈一身的雨水,他把車窗關上。

然後,不再說話。

也不是。

他去年找過她。

喬唯皙開到了一處村莊,天高雲淡,青灰色的日光籠罩着大地。

淺綠色的草原上,有牧民的居所,牧群,人很少。

一個藏族男人握住一只牦牛的兩個角,旁邊有個十來歲的小男孩兒,拿着刀,站在牦牛身側,不斷變動自己的位置,手裏的刀遲遲下不去手。

喬唯皙說:“他們在幹嘛,殺牛嗎?”

她知道,這屬于著名的科普性場景,就想聽言澈說答案。

言澈收回目光,打在她臉上,“閹割。”

喬唯皙“哦”了一聲,故意說:“那該多痛啊。”

言澈想起,早上胡鬧完,他去浴室換內褲,喬唯皙進來,伸手摸他,捏住了他的一個蛋,他當時沒忍住,“嘶”了一聲。

言澈說:“你好好開...”

最後一個字沒說完,“咚”地一聲,喬唯皙的車受到輕微撞擊,往前狠沖幾米。

—— 她被追尾了。

方向盤上的安全氣囊彈出,喬唯皙忍住頭暈,往路邊打方向盤,踩剎車停下。

從後視鏡看,撞她的,是一輛小小的黑色面包車。

言澈替她穩住方向盤,握住她的手。

喬唯皙解了安全帶,就要下車,言澈讓她待在車裏,“我去看看。”

言澈替喬唯皙把安全帶重新系上,溫和地說:“待會兒你注意動靜,發現不對,打電話報警,然後自己跑,別管我。”

話落,他那側的車門關上,吞下喬唯皙質疑的聲音。

他這麽激動做什麽。

言澈下車,繞到她這邊,敲了敲車窗,“把車鎖上。”

喬唯皙直覺事情不對,開門要出來。

言澈手越過車窗,拽住她的安全帶,把人固定在座椅上,手抵着門,不退讓:“鎖上。”

喬唯皙不明緣由,看了他兩秒,按了中控鎖,“啪嗒”兩聲。

她說:“你認識後面那車?”

言澈往後看了一眼,皺眉,再次強調:“別下來。”

小面包車堵在路中央,沒熄火。

這段路較偏,來往車輛少。

言澈朝那車走去。

走到一半,小面包車的門開了。

許淑碧從車裏跑出來,披頭散發,眼神透着麻木,手裏拿着木棒。

喬唯皙一直注視着後視鏡,看到這幕,眉心一跳,開門出去。

草原上的風席卷而來,然後,她聽到木棍落在骨頭上的聲音。

誰都沒想到這出。

言澈本來閃躲了兩下,制住了許淑碧的手。

但女人發起瘋來力氣很大,幾個大漢都拉不住,何況許淑碧又胖,在言澈身上亂踢,嘴咬着他的衣袖,眼裏迸出恨意,一口咬了下去。

言澈吃痛,手略松開,木棒就這麽打了下來,敲在脊梁骨上。

敲擊的悶聲彈到公路上,起了回音。

喬唯皙跑過去,把言澈拉開,看準穴位的位置,重重地給了許淑碧一腳,厲聲:“瘋了吧你。”

許淑碧被踢退幾步,坐在地上,苦着臉,撿起木棒就朝喬唯皙扔去。

她眼裏沒有焦點,不知在罵誰:“不要臉的東西!騷蹄子!”

繼而大吼大叫:“害人的東西!哪個都勾引!狗雜種!”

一來一往,發生得太快,言澈扯過喬唯皙的手臂,握着她的後頸,把她護在懷裏,自己的背挨了一下。

木棍不輕,又是橫飛過來,這下力度過重,言澈的下颚抵在喬唯皙的頭上,閉着眼,半天都直不起腰,耳朵嗡嗡地響。

許淑碧原地嘶吼,表情很痛苦:“啊!你把我兒還給我!還給我!”

喬唯皙重重地喘出一口氣,伸手去摸言澈的後頸窩,“你沒事兒吧。”

她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眼眶紅了。

言澈看着她的眼,搖頭,輕聲:“沒事兒。”

面包車的引擎再次發動,許淑碧又坐到了車裏。

空氣裏傳來轟鳴,那是腳抵在油門上,欲将實心壓下的聲音。

言澈對上許淑碧的眼,隔着擋風玻璃,她的恨意越來越濃。

他清楚地知道,許淑碧的目标是他。這是有預謀的報複。

言澈推了喬唯皙一把,讓她跳到草原上,防護欄下有道坎,車子開不下來。

他說,你往草原上跑。

反正不能再回她自己的車上。

喬唯皙跳下去了,仰頭看他,“走啊,你站在這兒等着被撞死?”

言澈不想再連累她。

面包車在這瞬間發動,歪扭着朝他沖過來。

車輪加速磨過路面,發出尖銳的摩擦聲,細碎的石子鏟到兩旁。

離他們只剩兩三米的距離。

喬唯皙慌了,伸手去抓言澈的褲腿,扯不動,“走啊你,犯什麽蠢?”

言澈深深地看了喬唯皙一眼,往路中心跑,拼命跑。

喬唯皙意識到他要做什麽,她往公路上爬,大喊:“言澈!你他媽回來!”

面包車果然開得更快,奔着他就去了。

車緊咬着他,人車距離疾速縮短。

轟轟隆隆的風被撞開。

車頭擦過言澈的衣角時,突然拐了彎,往旁邊喬唯皙的車撞過去。

Smart被怼,直直地擠到了山下,玻璃立刻碎了,碎片飛到車頂。

金屬跟金屬硬碰,震天的響。

山邊土壤松垮,落下一堆石頭。

Smart被撞凹了,警報器“滴滴”地響,車身變了形。

草原上的幾個牧民聽到動靜,嚷嚷起來,騎上馬,往這邊走。

面包車的保險杠撞歪了,車頭癟了,又即刻倒車,加速往前開。

車竄得很快,蛇形歪扭,往土路裏一鑽,泥牛入海。

喬唯皙走到言澈面前,冷着臉,和他對視幾秒,擡手就是一巴掌。

她打得重,自己的掌心紅了,言澈被她打得偏過頭。

喬唯皙的呼吸很重,咬着牙,帶哭腔說:“你他媽吓死我了。”

言澈低頭看她,說了句:“對不起。”

然後,掐着她的下巴就吻了下去。

心跳聲,馬蹄聲,警報聲,風聲,經幡獵動的聲音,漸次起伏。

又有什麽在無聲地落下,紮了根。

腎上腺素和某根神經被刺激,剛才的驚心動魄過去,倆人瘋狂地吻着對方。

假意或者真心,只有喬唯皙自己清楚。

關鍵在于,她敢不敢承認。

-

江淤來接的他倆,來得很快。

他看到喬唯皙被撞得稀爛的車,吹了聲口哨:“卧槽,二位這是被追殺了?”

言澈和喬唯皙都不太想搭理他。

喬唯皙給符绮打完電話,坐進江淤的車,拉上門,“麻煩你,去附近的派出所。”

一路上,言澈看了喬唯皙好幾眼,她沒有理他,看着窗外,明暗的光渡到她的臉上。

他覺得自己有病,後知後覺,湧出巨大的狂喜。

喬唯皙站在路邊讓他一起跑的樣子,已刻進了心髒。

江淤對周邊的路熟,很快開到了派出所。

這是一個街尾,路盡頭是當地有名的寺廟。

喬唯皙說完謝謝,下車去了。

言澈跟在她身後,下車前,手抵在江淤的座位,打了一下,“你別跟她亂說話。”

江淤“操”了一聲,“我這司機當得還不夠合格啊,能說什麽,嗯?”

言澈:“什麽都不能說。”

江淤揚眉,“喲,這會兒知道怕了。你之前就能報警把姓許的送進精神病院,我說我幫你解決,你非不管,說再等等,浪費我這麽些天。我搞不懂你在想什麽,在求誰憐憫你呢?”

言澈滾了下喉,滿眼暴戾,“今天網上那事兒是因誰而起的,要不是你他媽亂搞,事情能弄到這地步?”

如果只牽扯到他自己,他無所謂。

在公路上,他快恨死自己了。

江淤自知理虧,為那事兒忙活一上午了,到處抓不到林詩念,火急火燎開過來,又碰上人仰馬翻的場面,“行了,我知道分寸,你跟着進去吧。”

喬唯皙走到派出所的前臺,“您好。”

那兒有位女警官,很年輕,放下手機,“你好,有什麽事嗎?”

喬唯皙說:“我要報案。”

女警官看着喬唯皙,認出了她,桌子上恰好有一期舊的費加羅雜志,封面是喬唯皙。

女警官說:“怎麽了,你遇上什麽事兒了?”

喬唯皙平靜地說:“仇殺。”

女警官帶喬唯皙去了裏面的辦公室,替她做筆錄。

言澈也走進來了。

女警官看了一眼言澈,問喬唯皙:“你們一起的?”

喬唯皙點頭,“是。”

女警官說:“男朋友?”

喬唯皙搖頭,“不是,朋友。”

女警官看過今早的熱搜,長街盡頭,這倆人分明在接吻。

喬唯皙說:“有人撞了我們。”

女警官在電腦上記錄,敲鍵盤,“知道是誰嗎?”

喬唯皙說:“您看微博了嗎,就是熱搜第一的那個女人,根據我的判斷,她應該有嚴重的精神病。”

女警官皺眉,“你們在哪兒被撞的?”

喬唯皙說:“雅拉草原。”

女警官說:“那怎麽不在原地報警,等我們過去。”

喬唯皙說:“我怕她再回來,我的車留在那兒了。”

女警官理了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看着沉默的言澈,“撞你們的那女人是跟你有仇?”

言澈坐在椅子上,離喬唯皙有一段距離,“嗯,她是沖我來的。”

女警官說:“她是第一次故意傷害你嗎?”

言澈想了想,誠實地說:“不是。”

喬唯皙看了言澈一眼。

女警官說:“她在視頻裏說的,都是真的嗎?”

言澈承認:“确實是我們家對不起他們,她有怨氣是正常的,但她有些偏激,我并沒有做過任何違背良心的事。”

女警官又問了一些問題,言澈逐一回答。

筆錄耗時一個多小時,喬唯皙向女警官道謝,和言澈往外走。

走到樓梯口,一個年長的男警官從樓上走下來,“言澈。”

言澈點頭,“謝警官。”

謝宇濤說:“你怎麽來這裏了?”

言澈說:“遇到點兒麻煩,解決了,沒事兒。”

他描述得平淡,仿佛遇上的不是生死劫,而是栖緣樹。

謝宇濤瞥過喬唯皙,問言澈:“趙塬回來找過你沒有?”

言澈說:“尋人啓事登了多少年,我就多少年沒見過他了。”

喬唯皙默聽着對話,記下幾個關鍵點。

走出派出所,喬唯皙去旁邊的便利店買了兩支雪糕。

她選了兩支抹茶味的,遞給言澈一支,自己剝開雪糕的包裝袋,咬了第一口。

不痛快的時候,她喜歡吃甜的。

言澈有被淩遲的感覺,喬唯皙很少這樣無言。

愧疚感在五髒六腑膨脹,好半天,他從喉嚨深處擠出聲音:“頭暈嗎,要不要去醫院?”

喬唯皙說:“不用,我幾年前去災區,開車摔下山崖都沒事。”

言澈三兩下吃了雪糕,走到便利店的櫃臺前,買了一盒創口貼。

他走過去,喬唯皙還舉着雪糕棍,小口小口地吃。

她的手很好看,白嫩,指甲修剪得幹淨,這時的指縫裏有泥,手上有細碎的傷口。

言澈撕開一張創口貼,小心翼翼地繞住她的食指。

這個傷口很小,卻是因他而起的孽。

喬唯皙垂眸,“你在做什麽?”

言澈說:“對不起。”

喬唯皙說:“你讓她來撞我的?”

言澈垂下眼睫。

喬唯皙說:“所以啊,關你什麽事。”

言澈說:“她恨我是有理由的,趙塬是她兒子,剛才你也聽見了吧,他失蹤很多年了。”

喬唯皙說:“跟你有關?”

言澈說:“跟我有關。”

喬唯皙把手裏的雪糕棍扔進垃圾桶,“為什麽?”

言澈掏出紙巾,給她擦嘴,放下手,難以啓齒:“他跑來說喜歡我,我拒絕了,有天晚上,他企圖進我的房間...我那會兒也不知道該怎麽辦,讓他走。”

喬唯皙看着言澈,“你以前一定對他們母子倆很好。”

言澈說:“怎麽叫好,他們家的苦難确實是因我爸而起,許阿姨以前還給我燒過紅燒肉,端過松茸雞湯,她也沒辦法控制自己的病,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受不得一點兒刺激。”

舊時人情債,他終身還不完。

喬唯皙說:“難怪你還會回這裏來,還待這麽久。”

言澈說:“許阿姨不願意住到別的地方,堅信趙塬有天會回家。我來這裏,也不是全為了他們。”

喬唯皙說:“為了科研項目,或者還有別的原因?”

言澈看着她,“嗯。”

因為你。

本來是來碰運氣的,沒想到,我運氣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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