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022章 第 22 章
一時大家落座, 林燕然仍是施施然坐在主位,柳蓁蓁坐在她左首,齊銘齊歡不敢與之同坐, 便坐在了下首。
林燕然道:“掌櫃的,鹿肉可準備的差不多了?”
掌櫃的忙道:“郎君, 鹿肉已按照您吩咐,準備妥當。”
林燕然道:“好, 你找三個伶俐的小厮來,替本郎君向廚子傳話。”
掌櫃的立刻叫來三個小厮候着。
林燕然卻是不疾不徐,端着茶盞,以杯蓋輕輕撇去浮沫,淺淺咂一口, 這才半眯着眼,搖頭晃腦道:“正所謂真名士自風流, 吃肉當需配好酒,掌櫃的,你這裏可有好酒?”
“回郎君的話, 小店有二十年的女兒紅, 乃是石門縣一絕。”
“好, 取來。”
掌櫃的令人将酒取來, 揭蓋一聞, 果然滿室飄香。
林燕然裝模作樣地嗅了一嗅,接着又閉上眼睛細細品味,嘴裏吟誦道:“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好!”
倏地睜開雙眸, 道:“可以開始了,吩咐廚房, 先做第一道菜,仙鹿迎春——”
将做法細細說了,着小厮傳話。
接着又報出一道道菜,什麽蘭花鹿唇、鹿茸三泥、銀花鹿舌、芝麻鹿脯、梅鹿三鮮、翠餃鹿尾、鳳凰鹿筋、猴王鬧龍宮……
這些菜名一出,莫說那掌櫃的雙眼圓睜,驚為天人,便是齊銘齊歡也是聽得如癡如醉,嘆為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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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蓁蓁美目乍亮,暗暗驚奇不已,将她看了一眼又一眼。
而那三個小厮便好似一陣風,輪番從這雅間奔出,你來我往,輪回往返,這個老遠扯着嗓子沖廚房報菜,那個已唱喏般報出做法。
那個陣仗,直引得整座酒樓的客人紛紛張望。
馬上有人打探,這是在做什麽饕餮盛宴?
便有小二告知:“京師來了貴客,正在指導本酒樓大廚做京師達官貴人才可品嘗的全鹿宴!”
全鹿宴?!!!
這是什麽菜?不知道,但是聽着就是有身份的人吃的,不行,咱也必須來一桌嘗嘗。
立刻便有幾桌豪客拽着小二要預訂全鹿宴,小二拿不定主意,便跑去找掌櫃的,掌櫃的前腳聽完小二說的,後腳又被走出來的齊銘拽住。
這青年臉色激動莫名,壓低聲音道:“掌櫃的,我不管你用什麽法子,立刻将我的全鹿宴排在最前面,接下來一個月,我要預訂三桌,不,六桌全鹿宴!”
掌櫃的腦瓜子嗡嗡亂叫,還沒回過神來,又有小二來喊:“掌櫃的,不得了啦,二樓的客人都吵着要預訂全鹿宴,可咱們沒有鹿啊!”
掌櫃的渾身一機靈,石門縣富貴人家少說也有百十來家,光只他們預訂,就能賺個盆滿缽滿,而這整頭鹿,可是一年半載才能逢到一次,天賜良機,怎能錯過?
他馬上拽來剛才那個去買鹿的小厮:“快快快,帶人去把那些獵戶的鹿肉都買回來!”
便在這時,雅間內的林燕然又說道:“其實這全鹿宴吃的多了,總會膩,要是誰能吃上一桌百獸宴,那才是天上人間難得的享受啊!”
齊銘立刻問道:“林郎君,敢問何為百獸宴?”
林燕然道:“自然是各色野味盡入餐盤,一盤一獸,湊成一宴,便是湊不齊百獸也不打緊,只沾這個虛頭,已是人間極品。”
掌櫃的是老江湖了,立刻聽出其中道道,頓時兩眼放光,既然有全鹿宴,自然也可有野豬宴、山雞宴,不對,山雞不好聽,那便是鳳凰宴,嘶我真是個天才!
掌櫃的激動到滿臉赤紅,将小厮拽回來耳提面命:“把獵戶們所有的野味,都給我買回來!無論什麽價格,給我買!”
接着又抓住其他小厮:“速速去告訴其他客人,想要預訂全鹿宴,先交十兩定金,先交先得!”
等菜的時間,林燕然便與幾人談笑風生,待到菜品一一上桌,她又開始引經據典,細說每一盤菜如何吃法,直把齊銘、齊歡聽得恨不得拿筆記下來。
此刻他們心中的想法都是:這全鹿宴當真是京師顯貴才能吃的珍馐,不止做法豐富多樣,便連每道菜的吃法也是如此這般講究,若是自己以這全鹿宴宴請官宦子弟,自己再從旁介紹吃法,豈不是大出風頭?
柳蓁蓁開始還以為她滿口胡謅,孰料林燕然信手拈來,侃侃而談,說得頭頭是道,她提到的一些經典故事,便連她也不曾聽過。
她越來越驚奇,想不通林燕然是怎麽從一個家暴娘子的混賬東西,搖身一變成為藥道天才,現在又在縣令公子的飯桌上談笑自若,風頭無兩?
她想不出個所以然,便想,約莫天才便是如此,非常人能夠揣度。
達官貴人吃飯,自然不能似鄉野村夫般狼吞虎咽,吃到盤光碗淨,每道菜林燕然都只是略略沾口,便放下了筷子,道:“這全鹿宴既已嘗罷,需得飲茶才好消解口中腥膻,我觀湖上有座涼亭,景致怡人,不若咱們去那裏閑坐品茗,也算得是真正的食鹿迎春了。”
柳蓁蓁眨了眨眼,這句話她可算是聽出,絕對是胡謅了。
她臉色一整,一本正經問道:“林郎君,敢問此說法又是出自哪本典籍?不若分享出來,讓小妹見識見識。”
林燕然立刻聽出她話中的戲谑之意,笑盈盈道:“柳妹妹你忘了,此正出自《鳳凰山人草堂夢憶》一文。”
鳳凰山人,不就是鳳凰鎮?草堂夢憶,不就是鬼扯的胡話?柳蓁蓁差點笑出來。
齊銘齊歡卻是趕緊對視一眼,各自默默記下《鳳凰山人草堂夢憶》,以便日後在人前顯擺。掌櫃的早命一個賬房先生在偏門候着,這時拼命打眼色,那賬房先生趕緊将此典籍名記下,掌櫃的又壓低聲音道:“備注上,日後但凡來我醉仙樓吃全鹿宴的貴客,飯後須得飲茶消解腥膻,這是《鳳凰山人草堂夢憶》中的至理名言!”
林燕然沖柳蓁蓁又擠了擠眼,柳蓁蓁只得憋着笑道:“哎呀,是妹妹忘了,既如此,我們便去坐上一坐吧。”
齊銘、齊歡看着只淺淺動了不到四分之一整桌鹿肉,滿眼不舍,他們肚子才剛打了個初,有些菜連味道還沒來得及細品,就不吃啦?
可是林燕然說得不僅有道理,還是京師貴人時興的吃法,他們再舍不得也只能依依不舍地放下了筷子。
畢竟他們不想當土包子啊!
于是衆人随着她起身,出門前往湖中涼亭。
剛走到門口,林燕然忽然又頓住,目光凝視着整片蓮海,語氣變得莊肅了起來。
只聽她輕誦道:“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言罷,她輕嘆一口氣,喚道:“赤豹,桌上食物不可浪費,你們幾人都吃了吧。”
赤豹五人方才一直站在她身後,看着衆人品嘗卻只能暗吞口水,早就羨慕的望眼欲穿,要不是礙着縣令公子和千金在場,他們恐怕已經原形畢露了,聞聽此言簡直如聞仙音,五人立刻挺直胸脯,大聲道:“郎君請放心,我們一定不會浪費!”
柳蓁蓁暗地笑得肚子疼,面上卻不忍拆穿她,皆因這首詩讓她再次刮目相看了。
她立刻說道:“林郎君這首詩當真是微言大義,短短四句,言簡意赅,卻将百姓之辛苦刻畫的入木三分,而林郎君這份憐惜百姓之心,更是叫小妹佩服!”
齊銘一聽,立刻便将這首詩偷偷記下了,跟着道:“郎君出口成詩,才華橫溢,在下欽佩之至!郎君這首詩更是愛民如子之表率,在下身為官宦子弟,必将郎君之語奉為楷模,傳為師表!”
林燕然哪料到自己只是用李紳這首《憫農》随便裝個逼,便引來如此吹捧?
不過嘛,看起來是好事。
她微微一笑:“齊公子虛懷若谷,真乃石門縣之福。”
齊銘被這一誇,頓時喜上眉梢,春風滿面地道:“林郎君謬贊。”
只有掌櫃的在一旁暗暗磨牙,這可是林郎君親自指導做出來的第一桌全鹿宴,居然被那群大老粗吃了,簡直是牛嚼牡丹。
老朽也好想吃啊!!!
他痛心不已,面上卻賠笑道:“幾位公子小姐都是人中龍鳳,老朽今天得見各位,真是三生有幸。”
幾人來到涼亭坐下,掌櫃的親自奉上茶水,林燕然咂摸了一口,放下茶盞觑着掌櫃的道:“掌櫃的,這全鹿宴的做法,你可都掌握了?”
掌櫃的忙道:“掌握了掌握了,多謝林郎君指導之恩,老朽感激不盡!”
林燕然狀若無意地掃了眼柳蓁蓁,柳蓁蓁立刻察覺,回望過去,卻見她又移開了視線,一本正經對掌櫃的說道:“這是本郎君閑來無事,在府中琢磨出來的一個消遣,難登大雅之堂,你可不要外傳的好。”
掌櫃的頓時凜然,忐忑不已,不知要如何回話。
到嘴的肉,不能丢了啊!何況自己定金都收了好幾桌了!
柳蓁蓁立刻明白了林燕然的意思,暗道,既然已幫她遮掩至此,索性幫忙到底,她馬上接話道:“林郎君此言差矣,既然已讓掌櫃的見識了全鹿宴之風采,又何必擋着石門縣百姓心向往之?”
林燕然故作面有難色,沉吟不語。
柳蓁蓁繼續道:“林郎君願将此等珍馐之制法無私傳授,足見林郎君之高義,既已傳授其道,不若成人之美,将此制法贈與掌櫃的,日後也可在石門縣留下美名呢!”
齊銘最善察言觀色,立刻聽懂意思,他馬上對掌櫃的說道:“徐掌櫃,林郎君遠道而來,為我石門縣留下全鹿宴此等世間難尋的珍馐,不止是你醉仙樓之福,更是我石門縣百姓之福!雖則林郎君高風亮節願意贈你全鹿宴制法,但我石門縣人不可不還報這份盛德厚恩!”
徐掌櫃人老成精,瞬間明白意思,馬上頭如搗蒜,恍然大悟般道:“是老朽愚鈍,幸得齊公子提醒,才不至讓老朽犯了糊塗,請郎君稍待,老朽去去就來!”
齊銘也尋了個理由出來。
卻是轉來徐掌櫃面前,拽着他衣領子喝道:“這是京師來的貴人,你給我小心侍奉,待會兒的答謝禮若是上不得臺面,丢失了我石門縣的臉面,我看你醉仙樓也不用開了!”
徐掌櫃哪料有此一着,哭喪着臉道:“齊公子,本店小本經營,財力有限啊,老朽确實願意真心買下全鹿宴制法,只是這答謝禮,老朽便是掏空了家底也只得五百兩,還請齊公子幫老朽說說好話。”
齊銘臉色頓黑:“五百兩?少說也得給我湊出一千兩,不然我唯你是問!”
徐掌櫃哭訴道:“齊公子,一千兩實在太多了,小店一年的盈利也不過一兩千兩罷了,這這這一下便去了大半,如何是好?”
齊銘不屑道:“你少跟我裝蒜,你方才只收的定金就已達百兩,接下來城中達官貴人都會蜂擁而至,不夠你賺的?”
徐掌櫃暗暗腹诽,便是賺的再多,不也要被你拿走大頭?
齊銘又道:“蠢材,你将這全鹿宴制法買下來,獨此一家,別無分號,日後那錢財不是源源滾滾?”
徐掌櫃經此提醒,頓時豁然開朗,花一千兩将全鹿宴買為獨家,從此以後便可一家獨大,這麽想着,确實是值了!
齊銘見他想明白,拔腿便走。
你當他真的是要答謝林燕然傳授之恩,非也,他不過是看柳蓁蓁對林燕然十分親昵,想要借此機會賣柳蓁蓁的好呢!
而若真是因此在林燕然這位京師子弟面前留下好印象,那便是一舉雙得,何樂而不為?
反正花的也不是他的錢。
片刻後,徐掌櫃匆匆歸來,雙手奉上一只精致小巧的紅漆木盒。
“郎君大恩,老朽無以為報,略備薄禮,聊表心意,望乞笑納。”
林燕然要的就是這個目的,但她可不能直接收下,那多掉份啊!
于是她再三推拒,堅辭不受,看在齊銘齊歡眼裏,越發覺得這位林郎君真是雅量高致,我輩楷模!
于是齊銘率先起來勸她收下。
齊銘勸完,林燕然仍然是堅拒不受,柳蓁蓁看了一出好戲,心滿意足,知道火候到了,該她上場了。
這個壞東西,滿嘴胡言,沒一句實話,還這麽貪財,這樣的人居然是天才?
她暗暗腹诽,可是又因為“她秘密只有我知曉”這種隐蔽的快樂,感覺到格外的舒爽,因此十分樂意幫她。
她開口道:“林郎君,你雅量為懷,願意免費贈送,但是徐掌櫃也有自己的心意要盡,若你真的不收,那徐掌櫃如何好意思用你的制法去招待更多的客人,石門縣百姓又如何能飽覽全鹿宴之風姿?”
“林郎君,為了石門縣百姓着想,你便收下吧。”
她此言一出,林燕然微微變色,往自己腦門輕拍了一下,道:“柳妹妹你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方才是我想岔了,只顧着全自己之德行,卻枉顧了徐掌櫃等人的心意,罪過罪過。”
“既如此,我便卻之不恭了。”
她這才将紅漆木盒接下。
徐掌櫃卻非常想哭,林郎君,你完全可以忽略老朽的心意,老朽不在乎,老朽真的不在乎啊!
可惜,這話是打死也不能說出來。
事情了結,柳蓁蓁提出告辭,林燕然自然親自陪到酒樓門口,如此便可趁勢脫身,而那五個中庸,已吃的腸肥肚鼓,每個人都偷偷打着嗝。
那可是整整一頭鹿,還是達官貴人才能享用的全鹿宴,便連縣令公子都要垂涎三尺,他們怎麽能浪費,于是一個個放開肚皮吃,直撐得眼冒金星,扶着門框才能出來。
此時一個個油光滿面,站在林燕然身後,別提多風光了。
便是那酒樓掌櫃站在一旁,他們也不怕了,一個個脊背挺直,昂首挺胸,看林燕然的眼神便如看神仙,露出一副與有榮焉的表情來。
齊銘齊歡站在不遠處等着。
柳蓁蓁和林燕然站在酒樓門口,一副依依惜別的模樣,實則兩人正在打機鋒。
她似笑非笑地觑着林燕然,若有所指地道:“林郎君今日收獲頗豐,想來可以滿載而歸。”
林燕然沖她擠了擠眼:“都是承蒙柳妹妹幫襯,日後再見,林某必報謝一二。”
她剛才借着去茅房的機會,偷偷打開紅漆木盒看了,足足十張百兩銀票,一千兩銀子,這可是天将橫財啊!
柳蓁蓁這人不錯,等她回來,怎麽也要答謝一番,畢竟她才是真正的富婆,只要傍上這條大腿,日後豈不是還有更多賺錢機會?
林燕然越想越是喜滋滋,看在柳蓁蓁眼裏便覺得她春風滿面,俊俏迷人,她沒來由地有些不适應,匆匆撇開了臉,輕哼道:“說得好聽,屆時我可要看你到底怎麽謝我?如此便別過了。”
林燕然沖她抱拳,目送她和齊銘離去,轉身時随意一撇,餘光忽掃見街對面有一青衫少年,生的唇紅齒白,面如傅粉,只是那雙春水似的眸子朝自己這邊盯過來時,卻滿滿都是仇恨之色。
她不由地噫了一聲。
赤豹忙問道:“郎君,何事?”
五個中庸如今便真個拿她當主子,便連稱呼也不知不覺改了。
林燕然又看去,那少年卻已轉身走了,剛才的一切仿佛是個錯覺,她道:“無事。”
帶着五人一路七拐八繞,回到了騾車隊伍。
林大海一見她,便喜的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仿佛在看招財童子,他還想抓着林燕然細問詳情,林燕然卻記挂着別事,吩咐他們先啓程。
可把林大海急得抓耳撈腮,又想抓着林峰赤豹五人細問,孰料五個中庸這時已經完全代入了随從的身份,視林燕然為主了,他們哪都不想去,只想跟着林燕然。
林大海急得嘴皮子直冒煙,他想聽故事啊!他活了大半輩子,就沒見過誰能将一頭鹿賣出三十兩的天價的,可林燕然做到了,她不止做到了,還連帶把隊伍裏所有獵物都高價賣出去了!
鳳凰鎮這次真的發達了!
難道林燕然是上天派來的善財童子?
“燕然,你快給叔說道說道,叔這心裏就跟貓抓的一樣,憋的難受啊。”
誰知林燕然一句話就堵住了他的嘴。
“林叔,我就問你,還想像今天這樣發財嗎?”
“想。”
“那就在心裏偷着樂,一旦你或者誰宣揚出去,咱們這次賺的錢,就得連本帶利還回去,懂了嗎?”
林大海不懂,但是林大海絕對不想把吃進肚子的肉再吐出來,所以他立刻閉上了嘴巴,又給其他獵戶下令,誰也不準亂嚼舌根,凡是亂嚼舌根的,都分不到錢。
這誰還敢說啊?一個個嘴巴閉的跟鋸嘴葫蘆似地。
“你們先回去吧,我要辦點事。”
林燕然說着,就帶着自己小隊五個人走了。
其他獵戶眼巴巴來問林大海:“鄉堡,我們怎麽辦?”
林大海頭次發財,哪敢耽擱,立刻拍板:“我們先回去!”
林燕然帶着五個中庸,氣勢洶洶朝元寶賭坊出發,她現在不差錢了,只要将這高利貸一還,從此便可以無債一身輕了。
結果到了元寶賭坊門口,發現大門緊閉,上面貼着官府的封條,門外還有四名帶刀衙役守護。
路過的行人全都繞路而行。
她圍觀片刻總算抓着一個行人問詢,那人被攔路十分不爽,正要開罵,一看她穿着打扮俱為上乘,立刻換上笑臉道:“好叫郎君知曉,這元寶賭坊得罪了個江湖客,那人是個絕頂高手,手提三尺長劍,一劍殺一人,所過之處,雞犬不留,将這個元寶賭坊大當家二當家各種跑堂活計全都殺了個幹幹淨淨!”
林燕然聽得一臉懵逼,元寶賭坊,就這麽沒了
"死絕了?"她問。
行人道:“對啊,雞犬不留,當然是一個不留。”
林燕然腦瓜子嗡嗡地,元寶賭坊的人都死光了,那自己豈不是不用還債了,那不就是白撿二百五十兩?!
竟然有這樣的好事?她差點笑出來。
那行人早就被這等命案給弄得充滿了傾訴欲,現在好不容易遇到個不知情的人,那頓時恨不得說上三天三夜,只聽他繼續道:“郎君有所不知,不止這元寶賭坊被屠了,還有隔了一條街的春香樓,也被屠了,聽說老鸨、龜奴、夥計共計二十三人,全都被屠的一個不留,奇怪的是,那些個青樓花魁姐兒,倒是毫發無傷,現在正被押入縣衙大牢,挨個接受審問呢!”
“春香樓?”林燕然心頭一跳,好像觸摸到了什麽線索。
那行人見她連春香樓也沒聽過,立刻露出一副賤兮兮的表情:“郎君年少,或許不知此等好去處,只可惜郎君來的晚了,要是早些來,便可去見識春香樓的美妙了,那實在是妙極妙極啊!”
林燕然大腦已經陷入了極致思考中,這時忽然問道:“石門縣有幾個春香樓?還有別的春香樓嗎?”
那行人一愣,旋即道:“這春香樓可是石門縣青樓之首,自然是只此一家。”
林燕然心頭又是一跳,好像抓到了一個隐隐約約的線索。
可是又不能确定,便忙問道:“敢問那魔頭有線索嗎?”
那行人搖頭:“那魔頭好生厲害,一人殺了幾十人,居然還能跑的無影無蹤——”說到這裏他往四周看了看,壓低聲音道:“聽說縣衙連根毛都沒抓到,所以将氣全都撒在了那群青樓花魁身上,不過我聽說有衙役透露,說是頭牌花魁的一個相好幹的,這相好是個江洋大盜,早些年手上便有多條人命,這次賭博輸了一氣之下便将元寶賭坊屠了,而後便去春香樓找頭牌花魁風流快活,可是他賭輸了沒錢付賬,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将青樓也屠了個幹淨,然後逃之夭夭,他倒是一了百了,可苦了那群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在大牢裏吃苦頭呢,縣衙的大牢只要進去了,不死也得脫層皮……”
忽然一物飛來,林燕然眼疾手快,往旁猛地一避,那物立刻砸在了行人的臉上。
“嗳喲——哪個王八蛋砸我?”行人摸着頭四處查看,卻沒發現人影,遂氣呼呼走了。
林燕然看清掉在地上的碎石,立刻擡頭望去,發現拐彎處的巷子口有個人影一閃而過。
對方躲在巷子裏偷窺,并且十分警覺,可惜,他露出了一截青色衣角。
有意思,居然還是個熟人。
林燕然立刻沖赤豹等人打了個手勢,大家分散開來,朝着那條巷子包抄,很快便将巷子兩頭堵住。
“郎君,我們抓住他了。”
林燕然走近一看,果然是方才醉仙樓對面那個眼神怨恨的少年。
“為什麽跟蹤我?”
這少年經過短暫慌張後,很快便鎮定了下來。
他面色不忿地從赤豹和林峰手裏拽出被挾制的胳膊,那雙漂亮的桃花眼裏盛滿涼薄之色,用一種不屑的語氣說道:“笑話,天大地大,我想走哪條路便走哪條路,怎地不是你跟蹤我?”
林峰正值年輕氣盛,見狀直接給了他一拳:“你給我老實點,郎君問什麽,你便答什麽!”
那少年一雙漂亮的桃花眼立刻死死盯住他,林燕然竟然從中看出了殺氣騰騰。
這漂亮少年居然是個刺頭兒。
林峰又擡起拳頭:“你還敢瞪我?”
林燕然制止他,饒有興味地盯着那少年道:“你在醉仙樓便盯着我,你我素不相識,沒有仇恨,那麽你不是盯着我,而是盯着縣令的公子。”
那少年仍是滿臉不屑,不過林燕然捕捉到他眼底閃過了一抹慌張。
她繼續道:“縣令公子的行蹤等閑人不會知道,你卻剛好出現在醉仙樓外面,說明你是刻意探聽到他的行蹤,縣令公子和城中民生政事息息相關,而近來城中只有一樁大事,那便是昨日的命案。”
“我們出現在命案現場,你又一次恰好出現,說明你是沖着命案來的。”
林峰脫口道:“你是那個殺人魔頭?!”
那少年頓時将眼珠子翻到了天上去:“蠢貨!”
林峰氣得捏緊雙拳:“你罵誰是蠢貨?”
那少年眼珠子依舊上翻,顯出濃濃的鄙夷來:“誰應誰是!”
林峰被氣得面紅耳赤,林燕然還要問話,只得沖赤豹打了個眼色,赤豹忙将林峰拉走。
林燕然越發* 來了興趣,這少年生的漂亮,又做書生打扮,必是縣學的學子,現在卻對這樁命案如此關注,必是有所牽連。
書生,刺頭,有點子聰明勁兒,不把人放在眼裏。
她笑了一笑,道:“你一個坤澤,卻冒充中庸,你說我若是喊衙役來,他們會不會把你當成共犯抓起來?”
她剛才一走過來,便聞到了少年身上的藥草味,而她天生敏感的嗅覺,更在其身上感知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坤澤信息素。
所以她敢确認,這少年是坤澤冒充中庸。
這鼻孔朝天的傲氣少年瞬間變色:“你胡說!”
林燕然斂了笑,面有冷意的看着他:“說吧,為什麽跟着我?”
這少年緊緊抿着嘴唇,眼中閃過悲憤和屈辱,林燕然還留意到他兩只手捏成了拳頭。
她徐徐道:“你是個聰明人,應當知道,血氣之勇,無法成事。”
少年積蓄的勇氣瞬間碎裂,他高傲的頭顱低了下來,怏怏道:“我并不是刻意跟蹤你,而是來這條街看看,沒想到又遇到了你。”
林燕然立刻抓到了關鍵,“這麽說,你知道這樁命案的經過。”
她用的是陳述語氣,惹得那少年意外地看她一眼,他涼涼道:“這樁命案死了三十九人,連府衙都驚動了,早就傳遍了整座石門縣,我知道好奇怪嗎?”
林燕然聽出他語氣嘲弄,不以為意,順着問道:“那你說說,什麽個情況?”
少年翻了個白眼:“你剛才不是都聽見那個蠢貨說完了?”
林燕然大為頭疼,這種仗着點小聰明便自以為是的刺頭,太難搞了。
她面色更冷了些:“我只需喊一聲,衙役就會如狼似虎地撲過來将你押入大牢,莫非你想受些酷刑才肯老實?”
少年臉色變了變,卻仍是嘴硬道:“你不會叫衙役過來,不然你剛才便叫了。”
林燕然聲音徹底變冷:“我耐心有限。”
她真的動怒時,渾身氣勢都變了,一股無形的威壓将少年壓迫的戰戰兢兢,他臉色蒼白了下來,似是總算知道怕了。
眼神猶豫,再猶豫,忽然沖着林燕然道:“若是我說出事實經過,你會不會幫我?”
嗯?
林燕然滿腦袋問號。
少年認認真真說道:“我去醉仙樓确實是為了跟蹤縣令公子,但是無意中看見他對你恭敬至極,我猜你定是比縣令官職還要大的達官貴人?”
林燕然頓時哭笑不得,可是這少年一改方才的桀骜不馴,滿眼期待地望着她。
她思忖片刻,道:“你且說來。”
少年道:“你若是不能幫我,我便不能對你說。”
林燕然從不受脅迫,轉身便走,少年急得小跑在她身邊問道:“郎君,你真的相信手無縛雞之力的花魁是從犯嗎?她們是冤枉的,兇手另有其人!”
林燕然腳步不停,淡淡道:“你認識青樓花魁?”
少年臉色猶豫,她又問道:“你和青樓花魁是親人?”
這時前方忽然傳來一陣騷動,少年臉色猛變,轉身便跑入了方才那條小巷,赤豹和林峰沖來問道:“郎君,我們要追上去嗎?”
林燕然擡手制止他們,因為前方走來了一隊衙役,是王沖領隊,經過他們時,王沖盯了一眼便別開了臉,沖着衙役們喝道:“給我搜!”
林燕然暗地松了口氣,她敢肯定,要不是她換了裝做富家子弟打扮,絕對要被這個王沖給攔住查問。
接下來她再次趕去了那家成衣鋪,為有琴明月和自己都挑選了不少時興的衣裙,又去采買了被褥、床單、書籍、藥材、紅棗、饴糖等物。
赤豹背着個碩大無比的竹筐,裏面塞着兩床包起來的被褥,兩只手還提着兩只包裹,裏面裝滿了藥材和吃食,林峰也背着個大竹筐,裏面填滿了書籍,直将這個人高馬大的青年壓得臉色漲紅,其餘中庸手裏也提着大包小包,直到發覺大家手裏都拿不下了,林燕然才意猶未盡地停止了大買特買。
“郎君,這得花不少銀子呢。”
“是啊。”林燕然感嘆,有錢的感覺真好。
“郎君,你是有娘子要養的人,花錢也太大手大腳了吧?”
“是啊郎君,以後還是省着點花吧,便算掙錢了也不能一次性花光,養娘子要精打細算呢。”
林燕然心道,我家那位娘子不是簡單人,省着點花,少不得又要被她記恨呢。
她幽幽一嘆:“行吧,我知道了。”
五個中庸已把她當成主子般看待,見她接受意見,都是眉開眼笑,畢竟郎君錢多,他們也跟着水漲船高呢。
來到集合點,車把式林大山正等着他們。
大家将大包小包都放在騾車上擺好,又用麻繩捆綁固定,一個個跳上去,林峰叫了聲:“回家喽!”
這一聲喊,立刻将林燕然的思緒拉回到了現實。
她還在想,元寶賭坊和春香樓一起被屠,是不是自己想的那樣?
騾車又開始颠的屁股生疼,她起身去抓竹筐裏的被褥,那些被褥她特意吩咐掌櫃的都用布包裹了起來,便是墊在身下也不會弄髒,剛掀開上面的遮布,她就對上了一雙漂亮的桃花眼。
林燕然:“……”
這時大街上傳來一陣兵荒馬亂的聲音,許多衙役奔跑着沖進一幢民宅,兇神惡煞地呵斥叫罵。
“王驚鴻,滾出來!”
“王驚鴻,我們已将你團團圍住,勸你速速束手就擒,不然休怪本捕頭刀劍無情!”
王驚鴻?!!!
這三個字仿佛一道驚雷,劈在了林燕然身上,她馬上盯住了藏在竹筐裏的少年,無聲問道:“王驚鴻是你?”
少年驚魂未定,倉促點頭。
林燕然的震驚猶如滔滔江水,滾滾而來,這時王沖怒喝道:“王驚鴻,滾出來,不然本捕頭今夜便提審你姐姐,大刑伺候!”
少年被這句話激的眼睛通紅,立時便要沖出來,林燕然飛快地按住他的頭,用布将他遮住了,而後低聲吩咐林大山:“叔,走快點。”
“得嘞!”
林大山操起鞭子狠狠抽在了黑騾背上,三頭騾子立刻撒開了四蹄。
林燕然一邊摁着竹筐遮布,一邊朝身後張望。
這時,騾車來到了城門口,守城的士兵正在盤查過往行人。
林燕然懸着的心,頓時跳到了嗓子眼。
若是這些守城士兵如早晨那般用刀胡亂捅幾下,漂亮的王驚鴻就要變成死翹翹的王驚鴻了。
她急得手心冒汗,心髒狂跳,眼看距離城門口越來越近,她忽然又冷靜了下來,書中王驚鴻乃是将帥之才,統兵作戰,無往不勝,從無敗績,也正是他率大軍圍困皇城,令得九死一生登上帝位的有琴明月功敗垂成,死于亂箭之下。
所以,王驚鴻這個時候絕對不會死。
騾車來到城門,在守城士兵的阻攔下,停了下來。
“打開看看,這竹筐裏都是什麽?”
林燕然心裏那根弦頓時崩到了極致,實在不行,自己也只能硬闖了。
她目光逡巡,審視現場,左邊四個,右邊三個,盤問的一個,一共八個,她渾身都緊繃了起來,只待暴起傷人!
“老徐頭,這都是我鳳凰鎮的獵戶,早晨我們一道來的。”一個聲音插了進來,林燕然一看,居然是林大海從城外小跑了過來,沖着領隊的一個老兵賠着笑。
林燕然立刻喊道:“叔,我新婚燕爾,給我娘子買了衣裳和被褥,您看能不能請守城将軍高擡貴手——”
她沖着林大海拼命擠眼。
林大海不負使命,立刻對着老徐頭賠笑道:“老哥,咱倆這都認識多少年了,孩子們好不容易成個家,來買些讨好娘子的玩意兒,若是被你捅個稀爛,這好好一對鴛鴦可就雞飛蛋打了是不?俗話說寧毀一座廟不拆一樁親,你就睜只眼閉只眼,回頭我再來城裏,給你捎一頭野豬嘗嘗。”
說着往老徐頭手裏飛快地塞了把銅錢。
老徐頭飛快将銅錢塞進懷裏,同時不耐煩地揮手:“快走!快走!”
林燕然猛地松了口氣。
騾車順利出城,走出三裏地遠,王驚鴻就自己蹦了出來。
林燕然知道瞞不住,索性也由得他。
其他人全被吓了一跳,林大海問道:“燕然,這是誰?”
林燕然沒好氣地看了王驚鴻一眼道:“逃犯。”
林大海吓得差點沒從騾車上掉下去:“逃——逃犯?”
王驚鴻看着林燕然不說話,林燕然道:“這是新的買賣,有錢拿。”
聽到有錢,林大海頓時不慫了,不過還是對她喋喋不休:“燕然啊,叔一把老骨頭就都交在你手裏了,你可萬萬不要胡來啊!”
林燕然倒是有點意外,這群獵戶膽子很大嘛。
“叔,他是逃犯啊,你要錢不要命?”
林大海兩眼一瞪:“你不是說新的買賣,有錢拿?”
林燕然道:“是有錢拿,可他還是逃犯啊。”
林大海擺擺手:“那就沒事了,咱們做獵戶的,又是軍戶,腦袋本就掖在褲腰帶上,有錢不賺王八蛋,沒錢才是真的要死人呢!”
林燕然又不敢置信地看着赤豹、林峰等人:“你們也不怕?”
林峰率先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郎君,跟着你,我們什麽都不怕!”
赤豹也咧嘴笑:“跟着郎君幹,可以發財!”
其餘中庸不善言辭,但是一雙雙眼睛,都閃亮閃亮地看着她。
車把式林大山吧唧了一口旱煙,幽幽道:“老喽!”
林燕然這回徹底放心了。
她将王驚鴻拽到車尾盤問。
王驚鴻涼涼道:“你騙了我,你不是達官貴人。”
林燕然挑了下眉毛:“我何時說過我是達官貴人?”
王驚鴻語噎,半晌後道:“多謝你的救命之恩,但我必須回去救我姐姐。”
“春香樓第一花魁就是你姐姐吧?”
王驚鴻立刻跟炸毛的野貓似地,惡狠狠道:“我姐姐賣藝不賣身,她是清白的,她也不認識什麽江洋大盜,更沒有什麽相好!”
“噓——”林燕然做了個禁聲的手勢,而後道:“我看你挺聰明的,你現在用你的腦袋想一想,是現在回去被抓,連累你姐姐吃頓皮肉苦,然後和她一起砍頭,還是讓她吃頓皮肉苦,但是活下來?”
王驚鴻頓時兩眼放光:“你能救我姐姐?”
林燕然道:“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
王驚鴻立刻纏着她問是什麽辦法,林燕然其實壓根沒想出來,只得高深莫測地道:“天機不可洩露。”
氣得這小子又開始陰陽怪氣。
林燕然瞅他半晌,忽然問道:“有個問題,我要和你确認下,你的大名是叫王驚鴻,成王敗寇的王,驚天動地的驚,飛鴻印雪的鴻?”
王驚鴻先是肯定點頭,接着怪異地看着她:“難道還有人連自己姓名都記錯?”
林燕然糊弄過去,而後便不搭理他了。
這小子書裏描述的就是個刺頭,聰明且桀骜不馴,自己少說點還能樹立個高深莫測的偉岸形象。
一路搖搖晃晃,直到天色黑透才趕回鳳凰鎮,剛來到鎮東頭,便聽見朱時雨的宅子裏爆出陣陣哭聲,林峰好奇去問了一嘴,回來道:“朱時雨死了,喝醉酒,摔進糞坑淹死了。”
林燕然心頭猛地一驚,飛快地跳下騾車,抓着正在門前圍觀的人問道:“李清呢?”
那人認得她,當即嘆氣道:“唉,李清昨日去石門縣的路上,山石滾落,當場便被砸了進去,扒出來時都成肉醬了!燕然,你不是和李清關系好嗎?怎麽你不知道?”
林燕然焦急問道:“那隔壁梨花鎮上的張真有沒有事?”
那人還沒說話,旁邊有個大嬸插嘴:“我娘家就是梨花鎮的,昨兒個我回去看我娘,聽說那個張真騎馬不小心摔下來,被馬蹄踩碎了心髒,當場就死了,哎喲那個腸子流了一地,駭死個人……”
林燕然懸着的心,終于死了。
不用猜了,所有線索都聯系起來了。
必是有琴明月出的手。
旋即,又一個想法蹦了出來。
既然是有琴明月出的手,那豈不是說明,有琴明月的死衛找來了?
那最大的罪魁禍首——自己還有命活嗎?
林燕然渾身都打了個冷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