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花開花落
第13章 花開花落
=========================
西院有座落花臺,生長着一棵巨大的古樹,幾乎占滿了整個院子,冠蓋如雲,滿樹繁華勝雪,終年不敗。
這便是因果樹,只有與他有未了因果之人方能看見。
驚蟄立在樹下,仰着頭看那滿樹白花,心頭竟微微顫抖起來,霧藍色的眼中竟泛出點點流光。
他一時間也不明白那是一種怎樣的情緒,像是夾雜着酸澀的疼,沉悶的喜,無聲的嘶吼。他不由往前走了一步,手掌輕輕撫上那粗壯的樹幹。
“好看嗎?”慕青山走到他身側,微微一笑。
驚蟄轉過頭看了他許久,然後緩緩點了下頭。
不知他眼中的,是花,還是人。
花瓣紛紛揚揚落下,他向前伸出手,一片花瓣就落入他了的掌心。他的目光停在那片瑩白的花瓣上,張了張口,又啞然一笑,最終只是平靜道:“它落下來了。”
他的聲音明明平靜如水,卻好似壓抑着洶湧波濤。
慕青山并未察覺到異樣,只同他淡淡解釋:“這滿樹如雪的白花,便是我前世已經結成的‘因果’,而它的花開花落,便是因果的交替。”
“身負因果之人來到這,便會有一片花瓣落下,當他與我了卻前世因果,樹上就又會長出新的、屬于現世的花。”
根據因果之力的強弱,新開出的花瓣短則幾息,長則數年,但終究會再次凋零。等到所有的花重開過一輪,樹上的因果便失去效力,再次飄落,他的生命也将消散。
“我從出生起,遇到的大多數人,都和我有着前世因果。他們于冥冥中被因果之力影響,受到因果樹的感召而來。”
慕青山廣袖輕輕一拂,驚蟄掌心的那花瓣便被他收入手中。
Advertisement
“我這些年過得順風順水,其實挺不錯的。只是,前世的那些因果,既是福澤,也是桎梏。這麽多年來,我的人生,像是始終都被困在上輩子的因果中。”
慕青山看着手中那片瑩白的花瓣,鴉羽般的睫毛垂落,遮住了眼裏一閃而過的憂傷。
“我那時候本以為,你是我現世的緣分,是那個縱使沒有因果線糾纏,也依然穿越滾滾世浪來到他面前,只屬于我這輩子的緣分。”
是現世的因,而不是前世的果。
是慕青山從雨夜裏帶回的,一只無家可歸的狗狗,不是上輩子的青落,欠下的恩怨。
“你問我,是不是覺得你們都只我的因果。那驚蟄,你說,你又是為什麽而來呢?”
他将那片花瓣收入袖子,擡頭便對上了那雙霧藍色的眼睛。
慕青山眨了眨眼睛,又微微眯起,像是在用力看清面前的人,許久後,他又輕輕笑了起來:“我前世,也是長這個樣子嗎?”
他看着面前的人,笑容忽又斂了起來:“你是不是因為這張臉,才會一直跟着我?才會奮不顧身地保護我?”
才會,這般在意我。
他雖然進過墟境,但在青落的身體中,也并沒有看清過前世自己的相貌。
驚蟄忽然湊近,慕青山的眼中映出他此刻有些慌亂的臉。
“我只想,找到你。”驚蟄的聲音沉重而低啞。
溫熱的鼻息打在慕青山臉上,他僵直了身子,忍不住有些想後退。
慕青山閉了閉眼,又睜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那我是誰呢?”
驚蟄像是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定定地看着他,只說了那兩個字:“……青落。”
聽到預想中的答案,慕青山臉上也沒有露出太多情緒,只低低笑了聲,偏頭不去看他:“可是,我叫慕青山。”
他往後退了一步,轉身避開驚蟄的視線,背對着他道:“你若是想要找他,為什麽,不入墟境呢?”
身後的人卻遲遲沒有答話。
慕青山微微偏頭,看到黑色的身影立于白花之下,如遠古蒼涼的遺音。
他像是和這滿樹繁花、和這紅塵人間都格格不入,卻又好似,只該立于這落花之中。
*
晚飯時,慕青山便有些後悔。
明明他原本的計劃是徐徐圖之,先和驚蟄成為朋友,好讓這龍知道,慕青山和青落,是不一樣的,上輩子的恩怨,已塵歸塵土歸土,而這輩子,了卻因果,忘卻前塵,便是一切的終點。
畢竟把這“大因果”養肥了吃,才是正事。
可方才也不知怎的,便同驚蟄說了那些話。
夜裏,兩人照舊同睡一個屋,因為驚蟄受了傷,慕青山便又給他多拿了床被子。
只是驚蟄一晚上都沒說過什麽話。雖然他一直是那個高冷桀骜的姿态,常常也看不出是高興還是生氣,但慕青山覺得,他今日身上,有一種他看不明白的悲傷情緒。
夜裏的時候,天下起了雨。沒有電閃雷鳴,只有淅淅瀝瀝的雨聲透過窗戶和屋頂,響在房內的各個角落。
慕青山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這些日子以來,他總是會恍惚,分不清屋子裏睡的是那只溫順的大狗狗,還是高冷的大黑龍。
他握了握手心,有些懷念那毛茸茸的手感。
慕青山睜着眼睛看着床幔許久,終于還是忍不住壓着嗓子試探:“睡了嗎?”
黑暗中,卻沒有傳來回音。
慕青山扯了扯被子,半蒙住自己的頭,心裏悶悶地想:這龍,果然是生氣了嗎?
*
夜裏,慕青山又做了一個夢。
他趴在一團毛茸茸上,小小的手抓着長長的有些粗硬的被毛,貼在上面的臉頰可以感受到毛皮下血脈砰張的熱意。
耳畔是呼嘯着的風,雪花落在他的頭上,睫毛上。他閉上眼睛,将手抓得更緊了些,覺得似乎并不冷。
不知什麽時候,風好像靜了,雪也停了。
再次睜開眼睛時,他看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有人正給他喂着溫水。
“诶,這娃娃醒了!”一個濃重口音的聲音響起,聲調有些粗,語氣中帶着驚喜。
是一位大娘,臉龐大大的,眉眼笑起來是彎彎的。
他轉動腦袋朝四周看了看,這裏有融融的炭火,暖暖的被窩。
大娘又給他喂了口水,幫他擦了擦嘴角:“覺得哪裏不舒服嗎?”
他搖了搖頭。
大娘笑嘻嘻地看他:“你這娃娃命還真大!這臉蛋生的也俊!”
“是不是餓了?”大娘又問了他一句,見他不說話,便起身出去,不一會便端了一碗冒着熱氣的肉湯回來。
“阿烏呢?”他問。
“什麽阿烏?”大娘疑惑,将一勺肉湯喂到他嘴邊。
他烏黑的眼珠轉了轉,愣愣地将那口湯喝了下去。
“難道是那只狗?”大娘手上忽然一頓,像是想到了什麽,粗大的嗓門也低了一些,“那狗偷院子裏的雞,當家的還以為是來了狼,站起來有一個男人那麽高,兇得很呢!當家的和村裏幾個漢子一起才把它打死,頭骨都被敲碎了,流了一地血,硬是又拖了小半個時辰才咽氣。後來大家走近,仔細一看,竟是一條狗。”
“然後我們才看到雪地裏的你。”大娘看了他一眼,眼中帶着幾分不明的情緒。
“阿烏呢?”他繼續問。
“在,在院子裏呢……”大娘說。
他赤着腳走到院子裏,積着厚雪的小路被踩出了深淺不一的腳印,他走在那些很大的腳印裏,一步步往前,籬笆上挂着一張完整的狗皮,淋漓的鮮血已經凝固,黑灰色的皮毛上已積了一層薄薄的雪。那張狗皮剝得仔細,上半個狗頭還是完整的,一對毛茸茸的耳朵還豎着。
他站在雪地上,很安靜。
“娃兒,快進屋裏來,外面下着雪呢!”大娘在門口喊他。
他回頭,看到大娘端着的肉湯。
他蹲下身,嘔吐起來。
他躺在冰冷雪地裏,将自己的身姿蜷縮成小小的一團。
他看到幽黑的山洞裏,自己抱着大狗柔軟溫熱的肚皮,看到大狗踩着泥濘的小路跑來,嘴裏叼着一條還在撲騰的魚,看到熱鬧的集市上,自己裹着破舊的衣衫和大狗蹲在角落旁。路上人來人往,沒有人停下腳步。
大狗背着他在雪地裏走了一夜,最後永遠停在了這個地方。
大娘的孩子早夭,她和丈夫便收養了他。
他叫他們李叔和李嬸。
狗皮沒有狼皮好,沒法做成襖子圍脖。李嬸見他喜歡,便給他墊在了小椅子上,那是李叔專門給他做的。
他看到李叔從砍了幾日的柴裏,挑出最好的幾段,在院子裏敲敲打打,給他做了這把小椅子。
他每天坐在這張椅子上吃飯休息,摸着那有些粗硬的毛皮,手掌下那毛茸茸的觸感,還是和從前一樣。
他不怎麽說話,不哭不鬧,但也從來不笑。
街坊鄰居懷疑他是不是個先天有缺的,但他能說能答,十分乖順聽話,教上一遍的事,也總能做得很好。老村醫來了幾趟,最後也說看不出什麽問題,大抵是天性淡漠涼薄,不怎麽親人。
小孩們都喜歡欺負跟自己不一樣的人,他們會說他是傻子、怪胎,說他沒有心,是沒人要的野孩子。
李嬸待他很好,只是偶爾會一個人偷偷抹眼淚。
兩年後,李嬸去世。
他披着麻衣跪在棺木前,一滴眼淚也沒有留,乖巧的臉上滿是淡漠,透不出一絲悲傷。
村裏人都說他是白眼狼,說他不祥,說他克死了李嬸。
李叔跪坐在一旁紅着眼眶,沒有看他一眼。
七日後,李叔挑着扁擔回來,上面挂着一個豬籠。
他好像什麽都明白,什麽話也沒說,自己俯下身鑽了進去。烏黑的眼睛透過籠子,看着椅子上那塊狗皮。
李叔把狗皮一塊塞了進來。
他就抱着那張狗皮。一路上他都很安靜,不哭不鬧,也不問。
李叔走到河邊,站了許久,又走了很長的路去了城裏,城裏很熱鬧,街上人來人往,時不時有人停下來看籠子裏的他。
最後,李叔又挑着他走了很遠的路,将他放在了一個破舊的土地廟裏。
他從豬籠裏爬出來,在破廟外用手挖了一個坑,把那張狗皮埋了進去。
他跪在土堆旁,大雪落了滿身,他說:“阿烏,我沒有家了。”
他聽到遠處有一群人的腳步聲,有個少年的聲音在說:“師尊,那邊好像有個人,我,過去看看吧?”
--------------------
小山子:這龍居然不太好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