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蒼山負雪
第44章 蒼山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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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和濁氣一起消失!”
赤紅血霧從明岚身體內竄出,一時間化成白雪的模樣,一時間又扭曲成模糊一片。
“師尊,我不想再被濁氣控制了,你救救我……”
“白雪……”明岚輕喃了一聲,有鮮血從他口中湧出。
他蒼白手指握住靈均劍,看向青落:“或許,我還能再做一件事。”
“前輩!”
殷紅的血順着明岚指尖滴落,他的身上散出更多靈力,注入靈均劍中。
“青落,用我最後的劍意,幫她和濁氣分離。”
青落明白他的意思,将明岚的靈力源源不斷引入靈均劍,控制着靈均的劍意,左手畫出淨化符印,落于劍上。
白色靈流将紅霧包裹,白雪的身形不斷扭曲變幻着。
“師尊……”她的聲音變得低啞而艱澀。
“不要怕,這一次,我同你一塊。”
明岚抓着靈均往後用力,将自己的心髒絞碎。
“我将這一顆心還給你,你莫要……再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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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光中映出白雪留着血淚的臉,她緩緩笑起來,詭異而凄涼。
她伸出五指,像是想要觸及那人的心口,但那黑霧化成的指尖,卻在靈流的淨化之下,一點點随着靈光消散。
“師尊……”
她最後的聲音飄散在風裏,而血色霧氣也被消弭殆盡。明岚的身軀亦在同一時間化為靈光,消散開去。
青落垂下手,劍尖的血滴入底下的水潭中,蕩開一層層血色漣漪。
水潭之上,隐隐有靈光流轉,連着石壁四周的符文若隐若現。幾經變幻之後,四周再次穩定下來,陣法封印像是已被加固。
而方才明岚身體消散後,有一團白光殘留,此刻化入了青落心頭。
重淵第二次見到這樣的場景,已然明白狀況,忙上前将他扶住。
“我先帶你出去。”
青落按着心口,點了點頭,神色難掩痛苦。碎魂回歸,明岚的意識鋪天蓋地襲來,他很快便陷入了昏迷。
*
明岚一生都在求道。
于劍道,他是不世奇才。于仙道,他的當世少有能練無情道而不瘋魔之人。
他曾以為自己的人生中不會有其他,直到他在一次除祟中,救下與濁氣同生的小女孩,并将她帶回了出雲宗。
那時他還未修無情道,只是素來性情冷淡,不喜與人相交,也并未想過将她收做徒弟。
但那個孩子整日跟在他身邊,不肯離開半步。他将她交給宗門的其他長老,那孩子沒幾日便半夜偷偷逃回他的屋中,身上都是青青紫紫的傷痕。
小小一團的孩子,蜷縮着抱住他的腿,什麽都不說,不哭不鬧,只将傷口露在他面前。
他最終将她收為徒弟,留在了流風苑。
他教她靜心,可那孩子不是打架就是睡覺,他教她習劍,她又總是偷懶撒嬌。
他也知道宗門內的人對白雪有偏見,他的維護和偏愛,只會讓白雪處處受到針對。
但他不懂人情世故,也不知道怎麽帶小孩。
對于這個不怎麽省心的小徒弟,他只能放養。她是個聰明的孩子,比他懂得怎麽生存和生活。
他似乎隐隐知道,白雪對他有着不一樣的情感。可他不懂,也不知如何去回應那些。
後來,他劍道難以突破,便開始修習無情道。
無情道分清心、收欲、寡情、無情、忘情五層境界。他每隔幾年都會閉關修行,口腹之欲、權勢之欲、男歡女愛,皆為業孽,于他早已了斷。
他希望白雪離開他,去求自己真正所愛。而白雪最終也如她所願,下山游歷。
白雪下山那年,他正欲閉關修煉至無情境界。
明明他已寡情淡欲多年,而白雪也離開了出雲宗,但他的無情道,卻一直無法突破。
強行出關時,無情道的第四層并未大成。
他看到白雪的傳訊符,收到那份喜帖。他只覺得心裏空空茫茫,但好似也并無其他情緒。
他只是想,那個他沒法再護着的小徒弟,終于找到歸宿了。
再後來,他來到六槐山,看到白雪身死入魔,對他聲聲質問。他古井無波的心,終于毫無章法地亂了起來。
他想,不該是這樣的,怎麽會這樣?
是他來晚了,沒能救下她。還是他做錯了,不該趕走她。亦或是當年,他就不該帶他回出雲宗。
他心中不解、不平、不願,可他最後還是,親手将她和濁氣一同斬滅,魂飛魄散,不入輪回。
那一劍之下,他的道心也毀了。
不僅是無情道破,他畢生所求的道,也在那時動搖了。
他在那座墳前枯坐了一天一夜,他猜想那人應當是白雪的新婚丈夫。這個雙腿骨頭有缺的男人,手中緊緊抓着一枚鳳釵,半張腐朽的臉埋在泥土裏——他在死前,掙紮了多久,一點點死去的時候,想的會是什麽?
手腕上因為血祭劃開的傷口仍在滲血,他無心止血包紮。
他想,白雪死前,又在想什麽呢?
無數衆生,面對死亡時,在想什麽?
他們想活下去,有錯嗎?
殺一人救千萬人,該殺嗎?
可有誰是該死的,誰是該活的呢?
他求天下大道,求人間至善,求世間公平。
可哪有人人向善,哪能事事公平?
白雪不該恨嗎?她一生無功無錯,為何要落得這樣的下場?
可世人求生,本就是人之常情。
無知的衆生不能怪罪,又能怪罪誰?
怪自诩正義的仙門之人?怪來遲一步的他自己嗎?
可若是他早來一個月,又會選擇以怎樣的方式,來消除濁氣的禍患呢?
他曾言此劍可斬罪除惡,他曾說此心當不偏不倚。
可他半生所追尋的,如今,還剩下什麽呢?
他連自己唯一的徒弟都沒法護住。
他渾渾噩噩地倒下,于漫長的黑暗中沉淪,甚至不願再醒來。
然而,他睜開眼,看到一個素淨衣衫的姑娘,十五六歲的模樣,粉白的臉上帶着紅暈,眼神閃爍而炙熱。
她說:“仙長,你終于醒了!”
他在這個叫做百花村的地方,住了大半個月。
那時他道心破碎,又受到左眼魔息影響,日日煎熬。他一次次地質疑着自己追求的道,質疑人命、天下、蒼生的意義。
殺一人,而救天下人,當真是大義嗎?
修道至今,他才想,這蒼生,為何而守?這道心,如何能守。
他為何又要背負這些?
可他住在這裏,與這些不知自己是劫後餘生的村民朝夕相伴。他們叫他仙長,教他農事,與他共坐一個屋檐下談笑飲茶。
他們都是再普通不過的人。
無知,軟弱、膽怯、自私,卻也勤勞、善良、熱情、勇敢。
他們的生活平凡而瑣碎,日複一日,生生不息。
他想,他還是想守住這一片山河人間的。
最後,他選擇回到六槐山,以一身修為維持陣法。
他再次選擇了蒼生。
自始至終,被放棄的,只有一人。
“師尊,我有什麽錯呢?”
“我也想活下去啊……”
“仙尊,救救我——”
遺憾如藤蔓,日複一日地纏繞在他心上,而愧疚便如藤上的毒刺,将破碎的心紮地鮮血淋漓。
他知曉心魔纏身,也知心魔為何。
是他當真無法堪破幻境嗎?
還是他,貪戀着這一點與她相見的虛幻時光,妄圖用痛苦緩解日日夜夜的愧疚與不舍?
“白雪。”他說,“是我之過。”
“是師父,負你一人。”
*
青落醒來時,已回到了江念家的小屋。
外頭還是暗沉的,也不知是日暮西沉還是天色将明,屋內點着一豆燈火,重淵推門進來,手上端着一壺熱茶。
“你醒了?”他倒了杯熱水,走到床邊遞給他。
“嗯。”青落接過飲下,緩緩舒出一口氣。
“六槐山的封印沒事。”重淵對他道。
“嗯。”青落應了一聲,眼睛瞟了瞟,有些不敢直視他,半晌後才道,“我也沒事,你不要擔心。”
重淵看了他一會,說:“你一貫如此。”
“你那時,好像特別不高興?”青落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道,他總覺得,那時重淵的神色有些不正常。
明明并沒有什麽危險,他也只是做了一個選擇。但那時候的場景,他回想了下,就好像,他是一個當着父母的面,執意要做錯事的的小孩。
“不是怪你。”重淵拿過他手中的空茶杯,目光像是随意找了個焦點落在上面:“只是,想到了從前的一些事。我,有個朋友,同你差不多,也會……做這樣的事。”
他的後半句話說得磕磕絆絆,像是想要解釋什麽,又像是在掩飾什麽。
青落呼吸滞了下,有些訝異地擡頭看他。
慕青山聽到他心裏想的是:重淵他,還有其他的朋友?
而他想的也是,這龍明明說自己不喜歡人,從前也沒跟什麽人說過話,難不成那朋友不是人?
“你那朋友……後來怎樣了?”青落不知不覺便問出了口。
重淵面色沉下來,半晌後才道:“他死了。”
青落直覺問錯了,一時又不知道說些什麽寬慰的話。
“和你一樣,又天真,又執着。”重淵似是喃喃,聲音很輕很淡,“最後為了一群不相幹的人死了。”
“我和他,很像?”青落不由問道。
重淵似是反應了一下,只點了點頭。
青落不曾見他有過這樣的神情,像是忽然記起了一個藏在心裏,已然遺失很久很久的珍寶,想要同人提起,又害怕對人提起。
空氣中沉默了片刻,青落眼睫眨動,忽然笑了笑,說道:“我不會和他一樣的,你別擔心。”
他說完這句,也不知道再說什麽,便起身下床,摸索着自己的衣服穿起來,似是有些心不在焉,衣帶也系錯了幾處。
慕青山感受着他內心紛亂的情緒,也覺得煩悶不已。
原來,重淵心裏,竟另有其人。
他跟在青落身邊,或許只是因為他們很像。
慕青山在意識中抱着手臂,眉頭擰成一片:我就想,怎麽會有無緣無故的愛情?這大黑龍,會對一個不懂人心的小傻子一見鐘情,時時護着,跟個朱砂痣似地。
感情是把人當白月光的替身了!
“重淵,我想回出雲宗一趟。”青落将衣衫穿好,低頭理着頭發,低聲對重淵說道。
“你想了解陣法之事?”
“嗯,我也想弄清楚,當年之事。”青落咬着發帶,胡亂綁着自己的頭發,“傳給宗門的訊息一直沒有回應,我也有些擔心。”
“嗯。”重淵應了聲,走到他邊上,将一绺散落的頭發替他攏起。
青落綁頭發的手指頓了頓,然後不自覺地往邊上移了一步。
“重淵。”他的聲音越發低起來,“出雲宗路途遙遠,又是仙門宗派,你不方便進入,我一人前往就可以。”
“嗯?”重淵不明所以地看他。
“就是,我們也一起挺久了,你知道,我其實還沒你厲害,也幫不了你。害你一直跟我我耽誤時間,我覺得,有些過意不去。而且,這人間的事,你都學得差不多了,以後的路,也能自己去找……不用跟在我身邊了。”
他斷斷續續說着,這半年來明明已經能将話說得十分順暢了,此時好像又成了那個不擅言語的小傻子。
“你怎麽了?”重淵下意識抓住他的手腕。
青落一點點将手抽離,又往邊上退了一步,搖頭道:“我沒事。”
“為何不想讓我一塊去?”重淵霧藍色的眼眸緊緊盯着他,“是你的宗門,對你不好?還是你有別的事,不想讓我知道?”
慕青山心想:這龍的腦回路,還真是挺神奇的。
人家現在就是覺得受傷了,不想搭理你了!
“沒有……宗門的人,都對我很好,我也沒其他事,就是覺得,不想一直麻煩你……”青落眼神閃爍,避開他的視線,“明岚師叔也說,沒有兩個人,會一直在一起的,妖也一樣,我們本就不是一路的……”
“你是覺得,我會害你?”重淵向他走近一步,帶着居高臨下的壓迫感。
青落聲音越發低下去:“不是……”
“那是為何?”
“我……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青落轉身快步朝門外跑去。
留下重淵一人呆立在原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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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龍:他怎麽莫名其妙生氣了?(直男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