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很難不氣

第61章 很難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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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這個小師弟,季川總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

雖然性格跟自己的小弟天差地別,但他總還是有意無意地把他當成自己的弟弟,明裏暗裏地關照他,又想方設法地去逗弄他,想看看這張毫無情緒的臉,哇哇大哭或者開心大笑是什麽樣子。

可他一次都沒成功過。

送小師弟玩具吃食,他會認認真真地道謝,然後小心翼翼地放起來,最後毫不意外地被別的弟子搶走。

帶小師弟逃課玩耍,這孩子一本正經地拒絕,又十分配合地行動,回來後自己去戒律堂領罰跪了三天三夜。

把小師弟丢在後山禁地,他就不聲不響地一個人打怪,第二日抱着鮮血淋漓的手臂回來,都沒用傳訊符向他求救。

季川當真是挫敗又自責。

“小師弟,你這兒,到底有沒有心?”季川看着手臂被包成粽子依舊面無表情安靜坐在床上的青落,用玉骨扇戳了戳他的心口。

青落眼睫眨動了下,然後用另一只手放在自己心口,認真感受了一會,說道:“有的,在跳。”

季川嘆了口氣,又用玉骨扇重重敲了下他的腦門:“那你這裏,大概是空的。”

青落眼神中有一瞬的茫然,然後擡手摸了摸自己有些發紅的額頭,看着季川道:“師兄,有些疼。”

季川差點從床上跳起來,一時間不知道是激動還是驚訝。

這小家夥,居然會說疼?

難道是他之前地教育方法不對,小孩子就該用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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棍棒底下出孝子,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自此之後,每日敲打幾下青落的腦袋,成了季川的習慣。只是青落每次都只是摸摸額頭,再沒喊過疼。

後來,青落獨自搬到了快雪峰,他也因逐漸要料理宗門內的事務而忙碌起來,常常十天半個月才會見上一次,當然都是他不辭勞苦地爬去那苦寒之地自讨苦吃。

“這劍法當真适合你,短短兩年,你竟練到了如此地步,不愧是我師弟!”季川玉扇掩面,遮住自己方才在比試中被劍鋒劃破的臉,勉強維持着自己的顏面。

“不過以後若是有別的弟子來找你切磋,記得不要下這麽重的手,點到為止,知道嗎?”

青落點點頭,又擡頭問:“師兄,我打疼你了嗎?”

季川噎了噎,面上挂不住,一扇子又敲了過去:“你小子,簡直目無尊長!你跟別的師兄弟也這麽說話,他們不記恨你才怪!”

青落摸着腦袋,不是很明白。

季川嘆了口氣,無奈道:“這個麽,師兄慢慢跟你說……”

他苦口婆心,循循善誘了許多年,這倒黴孩子,也都沒什麽長進。

從一開始把別的弟子打哭後一言不發地轉頭就走,到後面打完後會蹲下來看着對方的臉好心地問一句“我打疼你了嗎”,再到後來,又會補充一句,“我下次輕一點”。

在外人看來,簡直張狂地令人發指。

季川知道,他和青落是掌教明宣僅有的兩個弟子,他年紀不大,又是法修,卻頂着首席大弟子的名號,青落來路不明、性情古怪,小小年紀,就得了九歌劍法的傳承,宗門上下對他們兩頗有微詞。

尤其是青落這般性情,不懂人情世故,又天資卓絕,更是遭到不少同門的嫉妒、厭棄和排擠。

師尊明宣近些年總是閉關,教中事務一半交給季川,一半由執事堂的明棠師叔把持,明棠座下以南宮玥為首的弟子更是敵視季川和青落。

對于青落的情況,季川也是有心無力。他是出雲宗的首席大弟子,也是所有人的大師兄,他的一味偏袒只會落人口實,讓青落的處境更加艱難。

青落無辜,但也并非無錯,衆人無知,但也并非無由。悠悠衆口,人心各異,他不能要求所有人,都用公正寬容的眼光去看待另一個人,去理解他怪異言行背後的真實內心。

再後來,明宣讓青落下山歷練,那個清冷懵懂的小師弟,離開三年,回來後,當真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他磕磕絆絆地跟他講下山三年的所見所聞,講山川風物,草長莺飛,講世間疾苦,人情冷暖。他懂得了是非善惡,知曉了七情六欲。

他會皺眉,會微笑,會疑惑,會害怕。會把心裏的情緒,小心翼翼地告訴他。會在走出驚鴻苑時,低着頭問一句:“師兄,你這些年,過得好嗎?”

他還交到了新的朋友,是他很不喜歡的那種壞朋友。

那個叫重淵的,一看就不是什麽正經人,截胡了他天真善良的小師弟。

這讓做師兄的,很難不氣。

雖然那個黑老弟,對青落,倒也是有幾分真心。但真心歸真心,那家夥還不是饞他師弟身子?

若是平常,他定要做一回他們情感道路上的絆腳石,好好磨一磨他。

只是,沒有時間了。

在進入山壁內看到陣眼之時,他就知道,這個大陣,他守不住。

或許他們所有人,都會死在這裏。

退出山洞時,他封鎖出口,将白雪和江小梨都困在陣法當中。在六槐山外,他加強禁制,讓所有人都死守着陣法。大陣崩潰,他慷慨激昂,毅然決然要帶着那些年輕的弟子去赴死。

可他心裏其實并沒有那樣堅定無畏。

從小山村的懵懂孩童,到出雲宗的掌事師兄。他一路走來,看似平步青雲,風光無限。可其實,他從未擁有什麽,也沒能改變什麽。

他并沒有,找到自己的道。

他想求家人平安,健康順遂。但小弟夭折,母親病故,他都沒能及時知曉。他要保宗門長寧,弟子和睦,最後卻只是讓執事堂和南宮岄一步步坐大。他望庇天下寒士,可連一個小小的孩子都救不了。

他終于知道,他沒有能力護下所有人,可卻不甘也不平。

南宮玥說他只有無能的憤怒和無用的同情。

她說的,倒也沒錯。

事到如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所求,到底為何?

在驚鴻苑時,青落曾問他:如何分辨善惡正邪?為了拯救人而殺人,是否也是正義?舍生取義,又是舍誰的身?

善惡難辨,正邪易分,為正為義,便是大道。犧牲和取舍在所難免,沒有什麽道法,是能庇佑每一個人的。師尊曾如此教導他們。

可那,并不是他心裏的答案。

他當時無法回答青落的問題,如今,仍然沒有更好的答案。無法說服別人,也無法說服自己。

他問那些年輕的弟子,有沒有人,願意同他一起,用生命走一條有去無回的大道之路。

他看到了他們眼中的恐懼和迷茫,也看到他們的勇敢和堅定。他們站在自己的身側,如瑩瑩之光,如星星之火。

那一刻,他忽然覺得,他找到了自己的道。

他沒法做完美的選擇,沒法保護所有人,沒法成為璀璨星辰。

但他能護住那些年輕的未來,教會他們,再黑的夜裏也要擡頭看天,那裏有星辰開道,透下希望的光。

此後,風雨如晦,他們或踽踽而行,或同舟共濟,仰望星空時,都不再迷失方向。

他們會去悟自己的道,去守天下的義,去面對世間萬千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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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一道驚雷乍起,将季川意識中的畫面劈成無數碎片。

“是玄雷?”慕青山還未來得及思索,只恍惚看到那碎裂的意識場景中似有點點白光飄散,他的眼前很快就陷入一片黑暗。

腦中的刺痛真實而強烈,現實中,慕青山眉心緊蹙,額間已沁出冷汗,他緩了幾息,才慢慢睜開眼睛。

透過無相盤,他朦朦胧胧,看到的仍是季川的臉。

只聽“咯啦”一聲,無相盤上原本的裂縫瞬間碎成一道更大的口子,将對面人的臉分割成兩邊。

“大師兄……”

慕青山一句話未說盡,便覺喉頭腥甜,一口血噴出灑在胸前,白衣上赤血殷然,如墟境中一般刺目。

“青……青山哥哥!”宋璟忙起身走到他邊上,一時間又不知要要再說些什麽。他眼下雖知曉了季川的記憶,卻還是那個不過十八歲的少年。

此刻,他不知道該以怎樣的身份去面對這個人。

“你怎麽了?是因為因果嗎?”宋璟有些慌亂無措地四處張望了下,看到桌上那盞“浮生夢”,忽然想到了什麽,忙道,“是不是,是不是我喝下這個水,了卻因果,就能讓你好起來?”

“穩住心神。”驚蟄對無相盤之事一知半解,此時也不敢貿然替慕青山療傷,只用能暫時靈氣護住了他的心脈,等桑黎過來。

慕青山閉了閉眼,許久後才緩緩睜開,定定地看着宋璟。

“師兄,你不要走……”他像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抓住了面前人的衣角,眼圈通紅,如那場風雪中,裹在鬥篷裏不敢閉眼的小兔子。

宋璟覺得胸口悶疼,喉間滾動了幾下,勉強才讓自己平緩下來。他擡起手,于半空中又頓了頓,用手指捏住袖口,輕輕地替他擦去嘴邊的血跡。

“怎麽長大了,反倒,有小孩子脾氣了呢?”他輕輕嘆了口氣,雖然是完全不同的臉,神情卻和季川有七八分相似,帶着略顯責備的語氣,“師兄有幸,來這人世大夢一場,見你還是這般不會好好照顧自己,怎能放心?”

随他後屈起手指,在慕青山頭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

慕青山像是愣了一瞬,眼中波光動了動。

“現在,夢要醒了,你請師兄喝杯茶,好嗎?”宋璟将白玉蓮花盞輕輕拿起,舉到自己面前。

慕青山望着他許久,然後眼睫垂落,低低地“嗯”了一聲。

宋璟看着茶盞中的那片花瓣,此時內心卻平靜起來。

前世今生,雖多是遺憾,但能護眼前人一時的平安,也是不枉。

“哥哥。”慕青山忽然開口,聲音低啞而輕柔,“這一次,我同你,好好告別了。”

宋璟指尖微頓,低垂着眼,唇角含着一點淡淡的笑,将那茶水一飲而盡。

“叮鈴”一聲,慕青山的左腕上的白玉鈴铛裏發出一陣輕響。

因果消散,塵緣了卻。

宋璟再次擡頭,眼神中有一瞬間的茫然,随即恢複了清明。

“青山哥哥,我這是,了卻因果了嗎?”

飲下浮生夢,只會讓人忘記在墟境中所看到的前世記憶,而不會影響其他。

慕青山閉着眼,輕輕點了下頭。

“你覺得好些了嗎?”宋璟見他的臉色似乎比方才好了些,只是看着仍十分虛弱。

“阿璟,謝謝你。”慕青山低聲道,“謝謝你這一世,千山萬水來到這裏。”

能夠讓我,彌補上一世的遺憾。

宋璟此刻已沒了季川的記憶,但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似乎仍帶着幾分季川的的影子。

“青山哥哥,我此生最好的事,便是遇到你。”宋璟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 “我知道自始至終,都只是我一廂情願的喜歡。你總說我不懂,可我自己知道,年少的喜歡,是朦胧月色,也是心尖朱砂。只是前世的夢散了,今生的夢也該醒了。”

宋璟坐正身軀,神色肅然。

“從今往後,我也不會再讓你為此煩惱。等你身體好些了,我便離開這裏,回去京城,去走一條我該走的路,未走完的路。”

“青山哥哥,我會成為更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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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的時候并沒有覺得什麽,但當師兄真的悄然收場的時候,忽然就想到了我的表哥。他的突然離開,讓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意外和災難,是會降臨在自己身邊的。在他離開之後很久,我才意識到,那是唯一一個會對我好,把我當成他的小妹妹的哥哥。我再也沒有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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