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青衣仗劍
第67章 青衣仗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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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閣內,慕青山抱着白露在躺椅上打盹。
早上宋璟出發去京城,他親自坐馬車送了一路,同他絮絮叨叨說了不少話,舟車勞頓,回來後便有些困乏,躺了小半日方緩過來一些。
這個吵吵鬧鬧的少年離開後,整個顧春風似乎也冷清了不少。
門外傳來三聲有規律的扣門聲,半夜便推門而入,手上端着一碗蓮子粥。
慕青山知曉來的是半夜,又聞到了粥的香味,便半睜開眼,特意循聲轉頭道:“今日又是什麽好吃的?”
他這幾日逐漸适應了黑暗,依靠着對顧春風的熟悉和如今較為敏銳的聽覺和嗅覺,日常的起居倒也沒讓三更他們看出異樣來。他并非想要一直瞞着此事,只是,總也找不到合适的時候說。
先前的時候想着得讓宋璟安心離開,不能暴露,現在宋璟走了,他又覺得總不能突然把兩徒弟叫進來,跟他們說,他們的師父以後是個瞎子了?
半夜走到他邊上坐下,手裏端着那碗蓮子粥,卻沒有要給他的意思。
“怎麽了?”慕青山遲遲沒聽到她出聲,有些疑惑地開口。
“我,我喂你?”半夜遲疑着道。
“師父難道看着這麽不中用了?”慕青山挑眉笑了笑。
他有意玩笑幾句,不料半夜卻沒有同尋常那樣接話,氣氛一下子有些尴尬。
“那個,今日應當是初十了,你怎麽,沒去行俠仗義?”
慕青山忽然想起了這件“大事”,忙将話題轉了過去。
自三年前開始,半夜每隔三個月的初十,都會出門去“闖蕩江湖,行俠仗義”。走的地方雖然不是很遠,但總歸是這小鎮裏沒有的風土人情。
半夜低頭看着蓮子粥,半晌後才道:“沒什麽意思,不如家裏好。”
慕青山有些詫異:“小丫頭受什麽打擊了?”
半夜用勺子攪動着蓮子粥,低聲道:“師父,我是不是很不懂事?什麽都不會做,脾氣還很差,整日想着不着調的事,偏偏又一事無成……”
慕青山坐起身輕笑道:“我們半夜,這是突然長大了?”
他的語氣玩笑,心裏卻很是憂慮。半夜向來大大咧咧,說話毫無顧忌,現在卻突然小心翼翼同他說起心事,必然是發生了什麽。
“書裏有句話叫做‘樹欲靜而風不止。’”半夜擡眸看他,“還有一句話叫做‘父母在,不遠游’。”
慕青山像是想到了什麽,靜了片刻,才扯着嘴角笑了笑:“你不出去,就沒有故事講給我聽了。”
半夜攪動勺子的手一滞,定定看着面前人的臉,他的樣貌同十六七歲時并無太大的變化,連蒼白疲倦的臉色,也和當年纏綿病榻時那樣相似。
她喉頭哽咽,許久才低啞出聲:“師父,我是你的劍,也是你的眼。”
慕青山摸着白露地手頓了頓,手指不自覺地有些用力。
當年在得知他将“忘機”沉入湖底後,這個八歲的小丫頭憑借着水性好在湖中找了一日,卻是什麽也沒找回,最後一身濕漉漉地回來。她手裏抱着那把自己給她的“歲星刀”,在他床前跪下,鄭重地磕了一個頭,說道:“師父,你教我習刀,此後,我便是你的劍。”
她此前,心高氣傲,從不肯叫他一聲“師父”。
她此前,心性堅韌,從未在她面前流過眼淚。
可她抱着刀跪在他床前,眼淚大滴大滴地滾落在刀鞘上。
她說:“師父,我會保護你。”
她說:“你別,不要我。”
再後來,七八歲的小女孩長成了二八年華的大姑娘,不愛紅妝錦繡,偏要學他年少時那不成器的樣,出去“闖蕩江湖,行俠仗義”。
說是要走馬天涯,可那馬兒總是戀家,每次不出一個月必會回頭,還帶回許多外邊集市的小玩意和新奇話本,再把一路上的經歷,事無巨細地講給他聽。
慕青山指尖的力道太大,白露吃痛,“喵嗚”一聲跳起來跑遠了。
“師父知曉,你的心意。”慕青山垂着眸,不敢讓半夜看到他眼中的情緒,“可師父更希望你們有更好的人生,去做自己喜歡的事。”
浮生倥偬,光陰易逝。他已不再年少,可這些孩子,正當風華。
“師父,普通人的一生,是很短暫的,也沒法事事兩全。”半夜說得很輕很緩,“我如今,只希望自己不要後悔。”
她将蓮子粥放到慕青山手中,用略小的手掌捧住他的手。
“現在最着急的一件事,就是讓你嘗一嘗,我做的蓮子粥。”
“半夜女俠也會洗手做湯羹了?”慕青山感受着手掌內外的溫度,輕輕笑了起來。
“做的不好,怕你不吃,所以得用強的。”半夜也跟着笑了。
慕青山舀了一勺粥放進嘴裏嘗了嘗,微苦的蓮子泛着絲絲清甜。
“你的手藝,居然還不錯。”
“除了你,我們都能正常發揮。”
“咳,我做的有這麽差嗎?”慕青山這時倒有些不服氣。
“小時候是誰做的黑色糊糊,害我和三更拉了兩天肚子?”半夜挑眉道。
慕青山埋頭吃粥,不說話了。
等一碗蓮子粥吃完,他放下碗,平靜道:“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昨日我收拾桌子時,看到驚蟄留給你的字條,被雨水打濕了,字跡有些模糊,但內容尚能看得明白,他說他去日月山,一日內定會回來。”半夜将碗從他手中拿起放到邊上,“可你那日,卻并不知道他去哪了。”
半夜頓了頓,道:“因為,你看不見了。”
“他當真,沒有不告而別。”慕青山抿着唇淡淡笑了下,又問,“那你為何,今日才與我說?”
“我去找了道長,問了你的事,也見了驚蟄。再回來時,我去了落花臺。”半夜道,“師父,我找到我的那片花瓣了。”
慕青山擡頭看向他,漆黑的眸光閃了閃。
半夜的因果出現了。
“我最近,夢到了一些事,雖然都不怎麽真切。”半夜緩聲道,“但我看到,上一世你給我的那枝山茶花了。”
“山茶花?”慕青山聞言臉色一變,随即恍然,“你是,小桃?”
半夜微微愣了下:“夢裏,我似乎是叫這個名字。”
慕青山覺得喉頭幹澀,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沉默良久,才道:“竟然是你……”
半夜看着他的樣子,反應道:“師父知曉我的前世了嗎?”
“上一世,是我沒來得及救你。”慕青山緩緩點了下頭,垂下了眼睫。
“但師父這一世,找到我了呀。”半夜笑了笑,星子般的眼睛閃着柔和的光。
“小的時候,你總說夢到被野狗吃掉,所以一直很不喜歡狗……”慕青山喃喃,“我那時候……還覺得你是,大驚小怪……”
半夜不知他為何會提起此事,想了想解釋道:“我是不喜歡狗,但更多的是因為,當年你同三更出去被野狗咬傷,半條手臂都鮮血淋漓地回來……”
“師父,我以前總覺得有些話說出來又矯情又軟弱,可如今,我真的很怕,世事無常,很多話不說,便會永遠成為遺憾。”
“我不是因為不喜歡狗,我只是,害怕你再受到傷害。師父,你和三更是我最親近的人,無論如何,我都想守住這個家。”
半夜像是一下子,把壓在心底十年的話都說了出來,雖然知道自己的師父現在看不到,但仍是覺得當面說出這樣的話有些羞赧,臉上不由顯出些薄薄的紅暈。
慕青山靜靜聽她說着,心中卻像被湧起的潮水一遍遍拍打着,心緒微亂,久久無法平靜下來。
半晌後,他才道:“你和三更來了,這裏才是家。”
“師父,那你,別趕我們走。”半夜終于将心底最後的話也說出,“我和三更,哪也不去。”
“半夜,你想,知道前世的事情嗎?”慕青山将手指攏在袖中,臉上微微緊繃着,神情并沒有松下來。
前世之事,對半夜來說太過殘酷,他其實,并不希望如今的她再承受一次這樣的傷害。
“師父,我這份因果,你也替我了卻了吧。”半夜道,“前世之事,早已成煙。如今我只是半夜,只需記得自己該為之事。”
慕青山不由微微松了口氣,雖是看不見半夜此刻的神情,但知她心中對前世并無執念,便也放心了不少。
“對了,我房間裏那幾枝茶花,可是你放的?”慕青山突然想到此事,不由問道。
“嗯,我前幾日路過東院時,看到山茶居然開花了,一時覺得新奇,便摘了些放你屋裏。”半夜道,“也是那日之後,我才開始夢到前世的事情。”
慕青山點了點頭,心中雖還有些疑惑,但一時之間又不知是哪裏不對,便道:“那我們先去須彌閣。”
他從榻上起身,腳底卻有些發軟,一時之間竟沒站穩。
半夜将他扶住,道:“去須彌閣有些距離,我拉着你吧。”
慕青山臉上有些不自然:“我還是自己走吧……”
半夜看出他的窘境,眸子彎了彎,笑道:“那你抓着歲星的刀鞘,可好?”
——“那你抓着我的劍柄,可好?”
十一年前,那個青衣仗劍的少年,也是這般,朝她伸出手。
就在此前一刻鐘,這個少年不由分說地将騎在小乞丐身上、抓着頭發亂揍的她打飛。
在一盞茶前,得知是那幾個小乞丐仗勢欺人、以多欺少搶了她的饅頭後,他又用劍鞘,将他們都花裏胡哨地揍了一頓。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舞劍。
青色衣袂翻飛間,身體仿佛淩空飛行,矯健而自由,忽而如燕子穿花,忽而如游龍騰空,銀色的劍柄在他手中翻飛,明明劍都未曾出鞘,卻有劍光閃爍,劍意如風,将這方寸天地都包裹住刀光劍影中。
她看的有些呆了,忘了身上的疼,也忘了方才的怨。
那人一劍舞畢,小乞丐們紛紛倒在地上,鼻青臉腫,叫苦連天。看着雖慘,卻并沒有傷得多嚴重。
“路見不平,既平不平事,也問淪落人。你們欺淩他人,該懲,但身處困境,也該救。”
他給每個小乞丐都塞了十文錢,對他們又耳提面命地教導了一番,然後他走到她邊上,蹲下身,長劍駐在地上,輕聲道:“對不起,方才沒弄清楚情況,就急着出手了,你有受傷嗎?”
“小丫頭這般身手和氣勢,我還以為你才是那個欺淩弱小的小惡霸呢?”
“這是我第一次出來行俠仗義,不想鬧了烏龍,實在慚愧。我請你去翠微樓吃飯,給個面子如何?”
“你還走得動嗎?要不要我背你?那我拉着你?”
“若是不好意思,那你抓着我的劍柄,可好?”
她梗着脖子,用衣袖擦了一把臉上的泥灰,遲疑着看他,最終還是伸手,抓住了那銀白冷硬的劍鞘。
那人走在前面,用劍柄牽着他,走過很長很長的街道。
“小丫頭,你要是沒地方去,要不要跟我回家?”
“看你骨骼清奇,是練武的好苗子,不如拜我為師吧?”
“以後跟着我,一起仗劍天涯,怎麽樣?”
……
這人絮絮叨叨,話多的很。
她低着頭跟着後邊,一言不發,眼眶卻倏地紅了,眼淚滾落下來,她用衣袖狠狠地擦了一把,不讓人看到。
其實她從不在人前哭,方才雖然摔很疼,也沒有掉眼淚。
可不知怎的,在後來的十餘年間想到這段往事,她總覺得,是那個青衣含笑的少年,用一把未出鞘的劍,把她打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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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決定做師父的貼心小馬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