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南宮世家(三)

南宮世家(三)

我和朱翼相識于宣和元年。那年恭王長豐祭告天地,做了中丘皇帝。他是慶禧老皇帝的最小的弟弟。恢複開朝的那些日子,我聽到盧府的幾位書呆子叔叔們議論,說恭王得位不正,迎回太子才是正統。

可這些與我沒什麽關系,去烏潭為父親發喪之後,世伯就帶着我和朱翼回小倉。仿佛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佑珍想讓兩個妹妹都留下陪她,于是南宮簡很自然地回答:“小冰這個性子,還是讓我帶走,好好教養。”

我暗自高興,恭恭敬敬給盧家長輩磕頭,還親了盧家老爺子一口。佑珍的家公曾做過南方某州的通判,卸任後依然很得威望。我在門口拜別的時候,聽到盧老先生對世伯悄悄說道:“舊城的老臣們皆是憂心…如今元相領着大家在東門跪着,祈望陛下救回太子。”

我擡頭,卻看到南宮簡一臉淡然,他顧左右言它,不着痕跡地結束話題。

小倉縣離得并不遠,我和朱翼并肩坐在馬車上。我試探地問道:“新皇初立,世伯不去皇城麽?”朱翼反問:“不去啊,為什麽要去?”

南宮簡騎馬在側,說道:“小倉風景秀美,我們可以多住會兒。”

我有些疑惑,他對皇城大事退避三舍,在盧府的幾個月,也從不談論朝事。

南宮簡看透了我的想法,“小冰,知道南宮世家的祖訓麽?世世代代,我們都恪守這條遺志。”

我生在外系,怕是不會知道。這個家族,總有些事讓我費解。

“承蒙聖恩,南宮氏的女子世代入宮為後。”他就在我身旁,在春日的林蔭路上,淡漠地陳述,“至于男子麽,我們世代不得入朝為官,不得議論朝政。”

沒錯,我猛然發現,在我可以回憶的幾位叔伯前輩,他們或從商或務農,從來沒有一官半職。還有父親,他一生沒有去過皇城。

這是為什麽?春日的午後很溫暖,柳條随風搖擺,都糾結在一起。

南宮簡微笑道:“小月也問過為什麽,你們長大後就會明白。

什麽都要等到長大後,我望着路邊努力發芽的桃枝。讓我趕緊長大吧。

我在小倉長大,南宮簡說的多住一陣子,其實是好幾年。我們住的地方山巒連綿,一望無邊。我初到的前半年,老在樹林中迷路,沿着山間小溪的走勢才找到出路。朱翼不願與我游逛,她說山間有惡狼,專食人腦髓。她是故意吓我,讓我待在房內學些禮樂雅味,好順着世伯的心意。

朱翼很崇拜她的父親,而我有點怕他。南宮簡帶着幾個門客住在小倉,平時給我們當老師。他對我過目不忘的本事有些驚訝,不過并沒有放在心上。衣食住行,詩書禮儀,都是和朱翼一樣的待遇。

教書的門客先生對我有微詞,我不喜歡撫琴作畫這些雅趣,也不學棋藝;讀經書的時候,又老是頂嘴。先生們當然去告狀,于是南宮簡悠哉地走來,風度翩翩。

“小冰,怎麽老是口不擇言呢”他用白潔如玉的手指慢慢地剝橘子。

先生說,女子之德,溫良儉讓;女子之才,通達明義。我點頭如搗蒜,可世上沒有那樣的人。再者,他長篇大套女子當賢德的時候,老是瞪着我。

“所以你就說,古來聖賢教書育人,總有些虛妄。”南宮簡挑着眉,仿佛剛才笑過了,現在又想笑。

“對啊。”我乖乖回答,那年我十三歲了,對許多事有了自己的計較。

他們比周老師差遠了,周老師從不講大道理。民間有吃肉的和尚,牢獄裏也有冤屈的囚徒。

我拿出周老師的薦書,信紙被江水打濕過,拿在手裏皺巴巴的。如今它沒什麽用處,我留着只為想念周老師。

南宮簡發現了,拿過來細細看一遍,微微笑道:“看來你我有緣。無論如何,你都能找到我。”

是啊,我僥幸能夠找到你,突然有些心酸。我得罪了他的門客,他會不高興麽?這裏山清水秀,我住得挺舒服的。

察言觀色,他好像沒有生氣,只是有些漫不經心。

“既然你有薦書,那本家漢章院便正式收納你。只是那個地方燒掉了。”他的口氣好像燒掉了一塊木頭,“原來的女孩子都遣散回去。跟來小倉的只有小月和其他幾個無處可去的孩子。”

我也是無處可去的孩子。

他舉了舉薦書,“小冰,可不要辜負周勍的善意。”

聽他的語氣,是不是認識周老師,我有些興奮。三年來,他一直沒有回信給我。

“世伯,周老師在哪裏?”

南宮簡卻糾正我:“稱我叔父。如果你願意,就過繼到我名下。”

我與生人很難親近,當然,叔父已經不是生人了。可他與父親不同,父親是一眼即可望穿之人。

叔父對我的功課沒有苛責,卻要我去和先生們道歉。道歉要有誠意,必須親手做點吃食。真的要大費周章麽,他們只是些書生食客。

“小冰,先生說女子當賢德的時候,你可以疑議這些說辭。但是,你要心懷善意。”

南宮簡是雍州漢章院的主事,那是中丘最大的藏書館,世家子弟讀書的地方。

“胸懷寬廣,心懷善意,當是做人之基石。你要記住。”他循循善誘,“世間萬物,每人眼中都有不同樣子。你若刻薄淺見,便入了下流。”

我才沒有,悻悻吸着鼻子。反正廚房的燕大娘一直很忙,我就去幫忙煮了幾碗面。叔父帶着我去外堂書房,入了漢章院後要行拜師之禮。

“她是周勍的學生呢。”叔父說。

那時我身量長高了不少,頭發用紅繩挽着雙髻,一副少女初長成的模樣。可對面的老師們都老了,垂垂老矣,和周老師一般的年紀。

我的心舜地一緊。看着那些老先生的臉色,心就突突直跳。

叔父為什麽不告訴我呢。周老師死了,他在皇城大殿上同朝臣們說了觸犯天子威嚴的話,回去後就自缢了。那些老頭兒,一臉欽佩。人間忠骨當如是。被南蠻侮辱,是國邦大恥;儲君被擄,更是奇恥大辱;國邦的恥辱,就是他的恥辱。這是周老師眼中的世間模樣。

我又出了紅疹,在一個雨天,爾後葵水也來了。朱翼笑嘻嘻地看着我,說我長大了。她是叔父的獨生女兒,與我同年,她生在八月十五,而我則是臘月生的。叔父在族譜裏給我入簿的名字是玄冰,不過他一直叫我小冰,就像朱翼是小月一樣。同我們一起住的還有青川姐姐,她曾是慶禧朝的女官,陪同嘉寧皇後一同入宮。慶禧八年,皇後仙逝,之後她回到本家,為叔父料理家務。

我想象過姐妹們相親相愛的日子麽?在烏潭老家沒有的事,自然也不會在小倉發生。青川根本瞧不上我,她曾是內宮首領女官,只聽命于皇後。對于其他人,她就仰着脖子,用吊梢眼慢慢在其身上打轉,一圈又一圈,直到你無所适從才罷休。

至于朱翼呢?朱翼真是一個天真可愛的女孩。她看見叔父老帶着我騎馬射箭,就用讓人心疼的表情說:“阿爹有了小冰,都不要我了呢。”然後兩眼鼓着淚,裝得食不下咽。她是南宮家上至家翁,下至仆從的掌上明珠,從來随和親切,也是老夫子口中賢德的模範。

“阿爹,小冰妹妹住了這麽久,會不會想念姐姐啊?連我都想珍姐姐了。”她喜歡吃銀杏果,我也喜歡。此刻她糾纏着叔父喂她。

“珍姐姐來信,想接小冰過去住一陣呢。”

“對啊,阿爹。別墅裏好多人的信都是我寫的,你不是說過,要幫燕大娘寫信回老家嘛?”

“阿爹,明天又和小冰出門騎馬?也帶上我嘛?”

朱翼根本不喜歡騎馬。她就像海棠糕面上的糖漿,使勁地纏着她想要的東西,并且對威脅到她的人,毫不留情地剪除。我就是威脅到她的人,盡管她隐藏得很好,可我明确清楚地感受到敵意。

“小冰真厲害啊,學什麽都快。不像我,笨手笨腳的。”她又來了,把別墅的上下老少納入她的麾下,爾後裝做受害者,好像我是那個喧賓奪主的入侵者。

我氣呼呼地跑到後山,那裏有幾副箭靶,就把箭靶想成朱翼,箭不虛發,這樣當然學得快咯。

她也興沖沖跑過來,興致勃勃地看着我射箭。憋一眼牽着馬的井生,嬌聲喊:“井哥哥,過來教教我。”

因為南宮簡吩咐過,小姐們不能單獨出行,所以井生總是跟着我。朱翼一定不高興了。

井生有點受寵若驚,認真地平舉雙臂演示。朱翼自然是學不會的,所以要井哥哥演示好幾遍。

“好準,飛流入霧煙波起。”她拍着手,在小瀑布旁一蹦一跳。我冷眼旁觀,真想把她推下去。

“還給我。”一把奪過弓箭,我故意對着她說,“這是叔父做給我的,就我使着順手。”掉過頭去,又對井生說:“把馬牽來,我們到寶塔去。”

我的臉色可不好看。井生最怕我,剛要擡腿,朱翼就笑嘻嘻地攔住他:“井哥哥,昨天我和阿爹說了,以後你就教我練弓箭。我可是下了很大決心,要把這個學好的。”

“還有…”她使勁惹我生氣,“河西的那匹小馬駒,阿爹送給我了。你最懂蓄馬,可要幫幫我。”

井生唯唯諾諾,他不敢得罪朱翼,又怕惹我生氣。

我哪肯落下風,再說那匹馬本來就是送給我的。我連名字都想好了。

“昨天我還騎着玩呢,對不對,井生?”我朝他使眼色,他故意看不到。

朱翼仿佛受了刺激,“可是阿爹說給我玩啊,嗚嗚…他最偏心。”她真能哭出來,楚楚可憐。若是她哭得人盡皆知議論紛紛,按照南宮簡的脾氣,一定把小馬送人。

我氣得推了她一下,她沒防備,立刻伸手一抓,我被她拽住袖口,一起掉入河裏。

初春的河水有點冷,雖然水不深,但水流湍急。我倆站不穩,手腳橫叉在水裏撲騰。井生和跟着朱翼的侍從,費了好大勁把我倆撈上來。

井生見我倆還在鬧脾氣,就威脅要請老爺來。我渾身濕漉漉的,可不想面見叔父。朱翼也是這個想法,她吩咐自己侍從回去取衣服。離我們不遠處有一個兩進院落,井生牽馬,把我倆送過去梳洗。

那間院重新刷過漆,整理地很簡潔。我在山上閑逛的時候,叔父從沒帶我來過。主屋中堂上只擺了一柱香,面前供幾盆野生花。我冷得很,就甩開東側卧室的簾子,随之撲面而來一股香味。窗邊擺着一壇香爐,随着袅袅而上的煙霧,是一幅巨大的畫像,從橫梁下三寸垂地,畫中有一個女人,栩栩如生,仿佛要從煙霧中走出來。

朱翼戳我的背,告訴我衣服送來了。我迅速換好衣服,注意力一直在畫上。那女子眉眼彎如月,長發挽如雲,白衿束腰,窈窕婀娜。

朱翼見我發愣,就說:“這是慶禧朝的嘉寧皇後。”

嘉寧皇後的畫像怎麽在深山裏供奉。

朱翼不以為然地講:“她是我的姑媽。”

那天我親眼見到了南宮皇後的模樣,畫像上并不是一位端莊的皇後,而是一個花容月貌的女人。也許說她美太籠統了,這幅畫總給我奇妙的感覺,好奇心讓我多看幾眼,右下角寫着:春日流雲,翠竹缭繞,香裙羅衣,朱門玉橋。

那種奇妙感覺沒有消失,青川走進來了。

她非常生氣,眉毛跳得老高。怒火是朝我來的。

“小冰,你這副樣子來拜見先皇後,是叔父教的麽?”

我立刻指證是朱翼把我推到河裏,我們來這裏換衣服。

朱翼也不争辯,利索地束好頭發,就要離開。

這時青川把壓抑地怒火又轉向她:“小月,許久不拜見姑母,上柱香再走。”

朱翼大概覺得理虧,就停下步子。青川點了兩柱清香,我和朱翼一人一柱。

我們跪在蒲團上,面前的靈牌刻的是:吾妹南宮氏雲羅。

青川在前,恭敬說道:“姑母見諒,小冰小月稚嫩無知。今南宮氏橫遭劫難,姑母在天之靈,保佑我族人平安順意。今後初一十五,吾等晚輩皆會誠心拜見。”

我雙手合十,偷看一眼朱翼,她與青川一樣,閉眼默念。我也閉上眼睛,香氣缭繞,即使閉上眼睛,還能看見南宮雲羅的卓然身姿。

院落裏有處井水,我們焚香完畢後,青川說今後焚香之前,都要用井水洗手淨面,這樣見到嘉寧皇後才不唐突。她這話是着重對我說的,除此之外,又毫不留情地奚落我一頓,大體就是我這個來自鄉下的野丫頭亂跑亂闖,打擾了先皇後的寧靜。

我笑嘻嘻地回答:“當然咯,我本來就沒見過世面。”

“青川姐姐,皇後的畫像逼真麽?是宮廷畫師作的?”

青川仿佛聽到了一個蠢問題,眼皮上翻。

“畫師有這等技藝?叔父年輕的時候是中原丹青第一人,祠堂中留存的畫像都是他作的。”

是啊,牌位也是南宮簡所立。回程的時候已近黃昏,我騎在馬上,已沒有之前對山林間新鮮沖動的感情。落日那片渾沌金色撒在眼前,困惑又迷茫。我們回到別墅,叔父已經知道我們去過小院。我在門口脫氈靴,慢慢解開皮扣。朱翼走過去,南宮簡平靜地說:“青川說的沒錯,今後你們晚輩要時常去拜祭姑母。”

然後朱翼用懶散的語調回答:“可以啊。青川姐姐又找到件事,可以差遣我了。”

她突然回過頭看着我,一路上我們都沒說話。我慢慢地,踱步到她身旁,她的眼珠子烏溜溜的,黑白清明。

我就把剛才青川怎麽罵我的話,添油加醋講了一遍。

嘉寧皇後是賢良的女人,不止青川這麽說,周老師也對她萬分敬仰。慶禧年間,鎮國公出兵西國,皇後拿出陪嫁捐助軍饷。兵敗之後,割地賠款,皇後對上安撫君上,對下穩固內宮。幾年操持勞碌,才送了命。她是海中明珠,即使陷入泥沙暗流,也光彩熠熠。

我懷着那樣的心情祭拜,也是第一次嘗試理解成人間的感情。叔父對自己的妹妹不吝溢美之詞,不過他是冷靜的,因為雲羅是南宮家的女兒,一言一行都傳承先輩。我聽他講了許多南宮皇後的事跡,樁樁件件,就和史書上記錄那樣,枯燥無趣。

“叔父,”我擡起眼,想試探又好奇,“那麽姑母喜歡先帝麽?”

彼時無人在側,夜裏靜得出奇,泉水汩汩流過,叔父笑起來:“你知道什麽是喜歡。”

父親對他的幾房姬妾都挺喜歡的,不過那不是我想表達的意思。或許是戲文裏的秦娘子為了郎君披挂上陣殺敵,這也有些言過其實。我想到那幅畫,可是…那幅畫應該在深山中靜靜伫立,不被任何人提及。

這個話題就這樣結束了。

秋天是小倉最美的季節,佑珍帶着阿楚上山,告訴我們阿楚要嫁人了。

“成安侯夫人提過一次,不過,我還沒有答應。”佑珍剛生完孩子,養得細皮白肉,“還是要聽世伯的主意。”

如今成安侯很得新皇器重,這些年王家軍在巴陵郡名譽正盛,明年大約要調職入皇城。成安侯的小孫子與阿楚年紀相當,佑珍又與他們往來密切,所以就有結親之意。

“說起來,也算親上加親。”佑珍微笑道,“老爺子的原配夫人是河西南宮氏,現在的主母也是随和親切。”

她觀察着叔父的神色,不置可否。也許旁人看不出來,在佑珍頭一次提成安侯的時候,我就知道叔父不同意。他垂下眼睑,專心致志聽佑珍把話講完。

“明年開春,老侯爺要北上領職,若是能在年底把婚事辦完…”

看起來,她已經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就等南宮簡點頭。

叔父轉頭問,阿楚是不是願意。

阿楚比我大兩歲,如今已經長得很高。父親的突然離世,對她打擊很大,如今她一心依賴姐姐。成安侯王爺爺幫過他們家,也幫過爹爹,她心存感激。這些年她的脾氣有點暴躁,把是非恩怨看得很重。

叔父邀請她們在山上多住幾天,還可以嘗嘗金桂糕和甜酒釀。朱翼做的金桂糕很軟糯,唇齒間都是桂花香。佑珍贊不絕口,我也很喜歡。不過我的喜歡不能表現出來,不然她可要得意了。

我悄悄對她說:“叔父不喜歡成安侯呢。”

她對阿楚的婚事不太在意,就問為什麽不喜歡。

“我也不知道。大概臨兵打仗的都是些粗人,不能投其所好。”

朱翼對我這番話全盤否定。

“河西南宮氏與伏波将軍屈姥爺兩代交好,屈姥爺還是青川姐姐的親外公呢。阿爹年輕時,去關外周游,拜了屈姥爺做武師傅。現在本家的幾個幼稚小子,也送去河西大伯家,按照阿爹的話說,磨練磨練筋骨。崇文不崇武,愧對先世祖。”

論起背家譜,我是輸給她。不過叔父是不贊成這門親事的,我的感覺不會錯。

新皇初立,朝中并無親信,威嚴難立,所以急于拉攏世家軍侯。成安侯偏居一隅,最好永遠中立。只是如今王氏一族手握重兵,很難獨善其身。

“如果他們偏向新皇,那有何不可呢?”佑珍問道。

那會兒正是午後小憩,朱翼帶着阿楚在卧房睡午覺。我聽到叔父與佑珍談話,就把睡意打消了。

佑珍迷惑,女子只求安穩人生,她自己是如此,更希望妹妹也這樣。對于國事她知曉不多,看如今成安侯府強盛,才想到…

她擰住眉頭,突然想到成安侯府也有可能敗落,歷代君王無情,皇權軍權,從來交織纏繞。即使,即使如今順意今上,那之後…

她混亂講出自己的想法,想得到叔父的佐證。叔父倒是楞一下,她挺能居安思危的。

“我只是不想你們,卷入複雜的人生裏。再說,南宮府與王氏一族,并無過多交往。”他想起什麽,又問:“二小姐和侯府的公子沒有多少交往吧?”

佑珍咬着唇。

這個我知道,交往可多呢。因為佑珍和成安侯夫人交往甚密,侯府的幾位少爺小姐同阿楚經常一起玩。朱翼與佑珍通信時經常會談論,阿楚和那位小公子,像是戲裏唱的兩小無猜。

我自然如數告訴叔父,心中暗想,這下佑珍姐姐的如意算盤,要打散了。

沒想到叔父卻說:“是這樣…”他目光柔和,沒了讨論成安侯府時的那份冷漠。

“如果是兩情相悅,那剛才說的,都不重要。”

佑珍被他弄糊塗了,不過她重新考慮起這樁婚事。成安侯夫人再度拜訪的時候,她不再熱絡回應。阿楚變成那個最不開心的人了,她一傷心就想起爹爹。昌化文廟裏供着父親的靈位,佑珍勸說妹妹去住兩個月。

南宮府也向文廟捐些供養,臨冬時節,青川要下山采買,順路去一次文廟。叔父也讓我同行,為了提前給父親祭掃。我到了文廟,發覺阿楚還住在那裏,兩頰瘦了不少。于是想了不少辦法引她高興,哎,估計是為了侯府的小公子。叔父沒有反對啊,只要他倆有意,這事早晚會成。

我游說她,去和佑珍姐姐表明心志,姐姐固然重要,可相公更重要。

哪知阿楚抽抽嗒嗒地表示:“成安侯夫人大概受了冷落,不再提這事了。如今托了媒人,相看好京都李侍郎家的小姐,快要下聘了。”

我那時很驚訝,“侯府的公子呢?他會答應麽?”

阿楚說她不知道。原先許多人都知道她要嫁給成安侯府,可如今新娘子突然換人,她不想回去了。

我想她留在這裏,可搶不回相公,不如快去找到王家公子。不過她們兩姐妹素來與我不投緣,好心好意反而引來側目。

那天我幫文廟的姑子點算好年節的禮單,順帶把一年的支出收入也清算一遍,住職見到謄錄好的賬簿,狠狠誇獎我一番。

“世家果然教導有方。前幾天看見青姑娘,出落得穩重幹練;如今還有這個小姑娘,算起銀錢財物,一套一套的。南宮大人真是用心良苦,皇庭侯府才配起這樣的人才。”

那尼姑是個勢力人,初次見到我的時候,以為我是青川的侍婢,那會兒她可沒這麽慈眉善目。看來佛祖腳下,也教化不了人的惡意。

可阿楚不懂這些,她把住職的話記在心上,到了無人處,遲疑問道:“小冰,我們家…南宮世家,是不是很厲害?娶了我們家的女孩,仕途就能順遂,就能…發跡了?”

她這樣問,一定有原因。

阿楚說:“姐姐告訴我,不必為王家公子傷心。他們草莽出身,原是沖世家名望而來。南宮家的女兒,不用受人憐憫。往事不可追,來日自有大好前程。”

佑珍的話,在我看來有點殘酷。大概人長大後,才能殘酷地對別人,也能殘酷對自己。我悶悶不樂,回到山間別墅,特別想念叔父。

朱翼聽到阿楚的婚事被攪黃,就怪腔怪調對我說:“這下你如意啦,小惡魔。”

我并不如意,反而疑惑:“人心如此易變。幾個月前,叔父認為他們兩情相悅。”

朱翼不以為意:“凡人俗事,本來容易改變。”

我回到山上,天開始下雪。大雪漫漫,一直沒有看見叔父。我朝黑夜呵氣,吐出一團團白霧。正玩得起勁,突然想起叔父在哪。黑夜深處,我盡力遠眺,遠處只有片片雪花。

這時青川裹着鬥篷,提燈走來。她對朱翼抱怨:“老爺又去山上打掃。如今夜黑路滑,怕是明天才能下來。”朱翼只說她很冷,就轉身進屋,雪水打濕了鞋襪,她就托着襪子,一圈又一圈,在火上烘烤。

凡塵俗世,有人容易改變,也有人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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