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南宮世家(五)

南宮世家(五)

長豐送給朱翼一把鳳簫,纖巧如一輪彎月。他在封地寂寞的時候,常以音律排解。不知道他的皇兄,慶禧帝長業是個怎樣的人。在我看來,為了江山穩固,把十五歲的少年封固在邊疆,無疑是強制他去犧牲。世界本來就不公平。長豐可以模仿他的哥哥和叔叔們,縱情聲色寄情山水。可惜,他溯游而上。他被京都的老臣們選中,趕來收拾殘局。他被選中還有一個隐秘的原因,因為恭王尚無子嗣。也許這樣,才能夠給遠在蠻邦的太子,一線生機。

我聽着飛揚的音律,從他撩撥的琴弦裏流瀉。他彈得不止是好聽,看朱翼的神色,就是她常說的清雅上流。她自己倒不大玩琴,雖然音律是她鐘愛之事。她最拿手的是排簫。

長豐撫完一曲,青川不禁感嘆:“泠泠七弦上,宛如皇後當年奏樂,只是更添氣魄。”

長豐笑道:“可不敢和皇嫂比肩。”

彼時我們都在竹屋裏。我一夜沒睡,擔憂着今日恐怕要得罪這位音律王子。果然長豐命人呈來一把鳳簫,投其所好,送到朱翼面前。

朱翼想不到不收的理由,況且這是名正言順的恩賞,她接下了。我和青川自然也有恩賞,她得了一把筝,給我的是一枚橫笛。我看着面前的笛子,心想陛下真是偏心。

“小月,很久沒有去京都了吧?那裏鐘林毓秀,你會喜歡的。”

他意有所指,發現朱翼像水中白蓮,如雲如霧,覺得自己不枉此行。

可是朱翼不是白蓮,她發覺了危險,渾身就鼓出很多疙瘩,倒像個蓮蓬。

蓮蓬一點沒猶豫,就回答:“小時候經常去。那裏禮節繁瑣,人情交雜,辦事遲鈍。小月一直很難忘。”

“哦…看來年紀輕輕,就有真知灼見。你既然看到這些阻滞,不想助我一把麽?”

“積垢難清。小月是平凡女子,不敢迎面波濤巨浪。”

她挺能說會道嘛。我啧啧稱奇。然後長豐調轉槍頭。

“另外兩位南宮小姐,也是這麽想的?”

青川可不敢逞口舌之快,她委婉說道:“小月年幼,想法偏頗。奴家在宮中跟随嘉寧皇後時,京都繁華鼎盛,沒有積垢難清的說法。再者,女子之德在于內帷。外事種種,還要三緘其口。”

她投個眼色給我,暗示我順她的話,講下去。

我清清嗓子,接下她的話:“沒錯。只是,縱然內帷之事,也永不會風調雨順。如若不幸,遇到波濤巨浪,也當奮起挽之。奮起挽之,未來才可期。”

“嗯…”長豐很滿意,“還是三小姐,無所畏懼。”

青川比我們年長許多,在我的激情之語後,緩緩補充:“人生路,道阻且長。進退得宜,方得始終。”

這大概是多年歷練教給她的,因為叔父的神色是同意的。

可是長豐卻說:

“看來,還是三小姐知我心意。她也是生在旁支,遭人忽視。奮起挽之,又遭人白眼。”

不知這位君王,受到什麽阻滞。我總覺得,君王的寶座,是不受制約的。

可他過得也不輕松。

“少全,元相與許多舊臣,一直大議如何迎回太子;而西北的武臣們,為了和他們唱反調,非要清算國門失守的事。這些年,我努力周旋,還是不能統合左右。如今…如今不知道能不能,讓你随行,與我去一次西北軍大營。”

叔父有些吃驚:“陛下,是要整合兵力,讨伐南嶺麽?”

“不是,當然不是。”他有些奇怪叔父會有這樣的想法,“我想讓西北侯屈氏家族,站在我的身後。”

這大概是荊棘中摸索幾年後,他想明白的地方。

“為了堵住朝中儒林文仕的嘴,南宮世家,也必須與我站在一起。”

他讓叔父不用插話,在污泥中輾轉百折,他知道他要什麽。

“師兄,你該不會,等着儲君從南嶺回來吧?”他在晦明難分的光影間,問出心中疑問。

“師兄,儲君是前朝側妃所生,他身上沒有南宮家的血。”屋外的竹林,飒飒作響。天陰沉了許多,反倒是昨日烈日炎炎好,不讓人心驚膽戰。

不知道叔父身在搖擺晃動的陰影中,會不會害怕。這是一個非此即彼的選擇,他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長豐與他同窗數年,喝過酒打過架,真的是他的師弟;而那個遠在天邊的儲君,自幼養在深宮,與他并無緣分。

“我會和你一起去西北,盡我所能,協調陛下的軍力。”叔父說,“除了老侯爺,陛下更需要獲得主力二代軍的認可。”

長豐仿佛難以置信,過了很久,才說:“師兄,我就知道,師兄不是白白叫的。”

他笑起來,得到了獎勵,心滿意足。

可是叔父并不高興。

“有兩個條件。陛下。”

他與天子談條件,就像和小倉山上的農夫讨論斤兩一樣。

長豐斂去笑意,不意外地說:“我料到了。你說。”

“陛下不可再殺人了。宣和年間,為了駁斥迎回太子的啓奏,陛下殺了太多人。至今滿朝不服,議論紛紛。”

長豐冷笑,兩手在身後握成拳頭,沒有一絲血色。

“我答應。反正殺不殺,他們隔三岔五,都要提起。”

叔父又說:“第二件,請陛下不要傷害在南嶺的那個孩子。他被困南嶺也好,流落民間也好,請陛下忘了他吧。”

長豐挑起眉:“那要是他回來了呢”

叔父笑道:“那時陛下已大權在握。所以,還是懇請您,不要傷害他。”

長豐審視他面前的男子。

“師兄,有時候你很天真。你覺得我不傷害他,他會感激我麽?或者,他會感激你?等他長大了,他會變成一頭狼。要是有機會靠近我,就會咬斷我的脖子。”

“師兄,你在深山老林,住得太久了。學的都是仁義道德那套。你該到皇城來,那裏才是真實的血肉世界。”

叔父紋絲不動。

“陛下,不願意麽?”

長豐依然兩手握拳,背對着我們。

“好吧。只要他不來咬我,我也不去管他。”

這樣的承若能夠相信嗎?是的,我們都在深山老林,住得太久。

長豐轉過身來,光與影交融在他身後。

叔父說道:“我可以相信你吧。師弟。”

長豐笑道:“當然。”他望了一眼朱翼,“還有一件事…希望師兄答應我。”

朱翼垂下頭,咬着唇;我很緊張,昨晚想了許多理由,好幫她躲過這件事。比如小月年紀太小;小月身患隐疾;小月已經定了親。如今,我才發現,這些理由太淺薄了,在雄心勃勃的長豐面前,朱翼是非此不可的選擇。

長豐溫柔走過來,對朱翼說:“小月,你會喜歡京都的。做一個皇後,一個幸福的女人,就和你的姑母一樣。”

我擡起頭,剛要開口,朱翼就握住我的手。她緊緊地抓住我的手,以至于外人看來,她是因為要當皇後而激動。

“師兄,答應我吧。”

長豐好像在對他的王國,他的臣民,施法念咒。

在越來越黑的天色裏,叔父卻搖了搖頭。我和朱翼都驚訝地看着他。他堅定地搖了搖頭。

“原諒我,師弟。我只是一個可憐的父親。”

叔父的拒絕在竹屋幾尺地上,投下巨大陰影,連稚嫩如我都能感受到,而青川則不安地挪動一下。這樁看來順理成章的聯姻,卻被南宮世家的族長,當衆拒絕了。這個拒絕,讓之前達成的交換條件,也顯得不重要。

長豐突然笑起來。

“看來師兄于我,不是真心的。”他大臂一揮,展開眉角多年的抑郁,“原來是我自不量力。一個樂妓生的孩子有什麽前途?我從來不是正統,就像那些老東西說的。對不對,師兄?”

叔父跪到邊上:“陛下,您多慮了。”

“多慮?”他譏諷,“如果不多慮,我還能活着?有多少人盼着我死呢,師兄以為我喜歡殺人麽?”他越說越魔障,“我沒有皇兄的福氣,他有你父親的支持,所有人都認可他,即使…”他嘲諷,“即使他弄得一團糟,不是麽?師兄知道的,他弄得一團糟,整個京都都一團糟。可師兄卻躲起來了。”

“在我孤零零奮戰的時候,師兄要與我劃清界限。”

竹屋南北兩門,大風穿過,脖子上微涼的汗順勢而下。是的,在這件事上,我們勢必要得罪陛下。

青川努力解釋:“不是這樣的。請陛下息怒。”

解釋是無用的。叔父的拒絕,也許只是保護幼女,可在外人看來,它代表了更多東西。

我和朱翼跪在一旁,她的內心,應該很煎熬。

可是話已出口,無法挽回。既然已經回絕,只好一路走到底。小月,別擔心。

就在大風狂肆的時候,阿志敲了敲門。她淡定地詢問,陛下,擺午膳的時刻到了。

她站在門外,與門內的焦灼成了對比。她給我們換了茶水,特地送到陛下面前。

“陛下,別着急。世子不舍得孩子,才會拒絕。陛下,慢慢來。”

阿志姑姑,真的是個好女人。

“您與世子,有同窗的情誼。縱然時移事易,可他不會是陛下的敵人。”

長豐終于吐了口氣,雖然他的臉色還是不能釋懷。阿志姑姑,以她非凡的智慧,平衡着屋內亂流。

事到如此,我們留在此處,只有尴尬。

長豐說:“沒什麽胃口。”

阿志勸道:“那吃些點心吧。讓這幾個女孩子,嘗嘗我的手藝。”

她帶着青川,朱翼,還有我出來了。我松了口氣,可以暫時離開那個窒息的地方。

“別擔心。”阿志說出了我的心聲,拍着朱翼的肩膀。

朱翼默然,緩緩而道:“只怕這次任性而為,會害了全家。”

青川道出心中疑惑:“小月,你為何不願意呢?從你出生起,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

她目光淩然,咄咄逼人。畢竟阿志在側,她不能說更多。可她的确在責怪朱翼。

我看出朱翼的後怕,就滿不在乎地,朝着阿志姑姑說道:“陛下可以找更好的姑娘嘛。京都有許多名門望族。對不對?”

青川譏諷我,不知天高地厚。阿志姑姑拉起朱翼的手,一起将點心裝盒。

朱翼很愛下廚,如今看見玲珑生香的糕點,并排林立,就有些愛不釋手。他們三個交流起來,留我一個,空空站着。

“為何廚房會上鎖?”我注意到門上有鎖,并且只有阿志有鑰匙。

“身在異地,小心為上。”她這樣解釋。

我們裝了三個食盒,阿志提了一壺茶,從廚房陸續走出。迎面走來兩個女侍。

阿志笑道:“正好有三位嬌客幫忙,省了你們一趟差事。”

其中一個女侍說:“姑姑在陛下那裏站了半日,幸苦了。讓我們來吧。”

阿志婉拒了:“有貴客在,還是我領着好。”

另一個女侍說:“姑姑去廂房換雙油靴吧,一會要下大雨。”她又朝我們三個福了福,“請三位小姐見諒。”

青川覺得有理,阿志便去廂房換鞋。我和朱翼提着食盒,走在後面。沒一會兒,阿志就換好鞋出來。她和青川走在前面閑談,我和朱翼依然跟在後面。

我們又走回竹屋,已經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長豐在問小倉山上的事,而叔父則搖着竹扇。沒了剛才的劍拔弩張,大家都很高興。把桌椅擺好,阿志姑姑就仔細分着點心。

“好精致哦。”朱翼左右看着碧玉色的團糕,又嗅嗅,“是芝麻油。”她像小狗一樣,渾然忘了剛才的事。

我看見陛下和叔父都啓筷了,就拿起一個,啃了兩口。

阿志笑道:“三小姐,慢點吃,還有一壺好茶。”

這時長豐說:“你幸苦了。我們吃東西,不用伺候。”

阿志姑姑捧着一壺菊花茶:“讓奴婢為各位沏好茶。”菊花茶挺好,正好給大家降降火。

因為我坐在末尾,她最後走到我面前。我已經吃完半碟子茶果了,正想喝茶漱口,就捧着茶杯。

她剛蹲下,手裏沒抓穩陶壺,一壺水全倒在桌上。

只聽“哐當”一聲,那時,所有人只覺得,熱水濺了我一身。

只有我看到,阿志姑姑嘴角流了血。

“三小姐,燙到你了嗎?”她喘着氣。

我扶着她,捋着她的胸口,哪知她突然噴出一口血,接着又是一口。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陛下。”她環顧四周。這時長豐像箭一樣沖過來。

她一把握住長豐的手,“陛下小心。我中毒了。”

“中毒?”叔父立刻反應過來,他猛地望着桌上的糕點,緊張地問我們:“你們怎麽樣。”

我除了心髒撲撲直跳,沒覺得異樣。困惑之中他對視,他更迷茫。

長豐托着阿志的下巴,她依然不停地吐血。長豐帶着憤恨的眼神,擡頭對叔父說:“快找成安侯,過來護駕。”

青川慌亂中提醒:“還有醫官,有沒有帶醫官同行。”

阿志艱難地點頭。

正當叔父領命而去,竹屋前後二門,突然各飛入一名白衣人,像白浪一樣沖湧進來。白紗裹面,手持利劍,把叔父逼回屋中央。我盡量睜大眼,沒錯,這兩人真的手持利劍,殺意躍現。

他們齊聲說道:“雪巢地陵,問候恭王。”

叔父一腳踢翻面前矮凳,朝兩名刺客飛去,回頭喊道:“陛下快走。”

那兩人全朝長豐攻去,長豐回身取劍,被人一劍劈開。叔父扛起一架屏風,朝他們摔去。

朱翼青川合力,把阿志拉到邊上;我捅開紙窗,用火折子點了,只要這裏有火光,南宮府的侍衛很快就到。

那二人很快注意到,一人提劍飛來。我毫無招架之力,只憑跑得快,一邊大喊:“叔父救我。”

可是長豐與他都被刺客纏住了。幸虧朱翼機靈,見我迎面跑來,就領起茶爐,我一側身,她就把一爐子煤火甩出去。

那白袍刺客躲閃不及,手上多處中傷。他提劍怒視,殺機頓顯。

我和朱翼一左一右跑開,可惜竹屋太小,我被逼到角落。一回頭,他提劍直面刺來。

朱翼大喊:“小冰,當心。”

我見周圍沒有可抵擋之物,情急之下伸手擋劍,心想這下手要沒了。哪知那刺客手勢一彎,沒有朝我胸前刺來,卻在手臂上拉了一個大口子。終于叔父擺脫糾纏,一個箭步撲過來,把我抱走。

青川見勢想跑出屋,哪知四面八方又湧進來四人。她被逼回屋內,一人揚劍,重重劃在她的右腿上。

我大駭,我們被裏外包圍了兩層。叔父看到青川傷勢不輕,頓時殺紅了眼,他一手捏着刺客的脖子,直接捏得他斷氣。他提起對方的劍,與長豐并肩而立,面對無盡的殺意。

“看來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長豐面如寒冰。

“就憑他們幾個。”

那些白衣人微頓,收步提臂,再次擺好攻勢。

我心中恍然,剛才吃茶的情景還在眼前,可是轉眼刀光血影。那些白袍刺客訓練有素,他們一定會殺掉叔父的,不對,他們要殺的是陛下。

果然,刺客毫不留情,擋開叔父,劍指天子。而叔父掙開圍攻,執意為長豐擋開刀劍。

青川痛得嗚咽;我抹去淚水,往窗口偷偷爬去,一定要跑出去。

立刻有人發現了我,身後飛來一把劍。我回頭,刀鋒離我幾寸之地,心想今日真要命喪于此。可是劍鋒只到發絲,就被打掉了。兩面窗戶突然四分五裂,井生翻身進來,滿身雨水與汗水,大喊:“三小姐,我來了。”

我抓到救星,知道其他人都來了。不止南宮府的人,還有成安侯的叫聲,響徹天際。

刺客聞聲,竟然整齊撤退,竹屋臨湖,他們分別朝湖水投去。井生試圖抓到活口,可那些白衣人,撤退比進攻更有章法。每人松開腰間錦囊,頓時一股惡臭,令人暈厥作嘔。等井生捂鼻沖到河邊,所有人已經沉入湖中。

長豐大發雷霆,成安侯剛從門口現身,他就迎面甩了他一巴掌。

“是你吧,夥同那些下三濫,要我的命。”

成安侯匍匐在地,死死抱着長豐的腿,任他肆意毆打。

“陛下息怒,陛下冷靜。”

長豐一腳蹬開他,回身抽劍。

“好,先殺了你,我再冷靜。”

叔父一同跪下:“陛下冷靜。”

成安侯緊抿雙唇,雙手握拳,不止顫抖。

“老臣渎職,死不足惜。”

長豐眯起雙眼:“王善香,不要推卸責任。”

成安侯道:“如今老臣說什麽,陛下都不會相信。只有一點…”他同時求助叔父,“既然此處,刺客能自由出入,請陛下盡快離開。南宮世子,這話是否有理。”

叔父點頭:“有理…”略一停頓,又說:“只是今日這事,過于蹊跷。”

成安侯接道:“于大雨換防之際,先下毒再刺殺;而老臣恰好收到京中急報,召集親信議會。陛下,他們有備而來。”

長豐思索片刻,回頭問我:“阿志怎麽會中毒?”

我把我們領食盒的過程講了一遍。阿志會中毒;可是,吃了食盒裏糕點的人,都沒事。

屋外雷鳴閃電,大雨澆地,翻騰着雨霧;而阿志姑姑在內屋,身體越來越虛弱。

叔父擔憂道:“陛下,青川和小冰也受了傷。此處不宜久留。”

長豐決定立刻離開,他南下的住處,本來就有好幾個備選。

成安侯全部否決:“未肅清根源,這些地方都不能去。老臣如今,誰也不信。”

長豐冷笑:“看來侯爺,也吃了悶虧。”

成安侯略做規劃。

“陛下,如果願意再信臣一次。臣有一個地方,絕對隐秘。”

他在圖上畫出離此處二十離外的,一座別院。

“這是小兒王珒,剛征來的地方。除了我們父子外,還未告訴第三人。只是屋子有些簡陋,沒有打掃過。”

叔父皺起眉,大概他不喜歡這類陰暗未知的地方。

“還是去小倉山吧,那裏的守衛有幾十號人,太醫尤七也在。陛下可以去信羽林衛,讓他們來接你。”

成安侯反對。

“如今許多人知道,陛下與你全家在一起。小倉山,密林小路太多,不容易防衛。”

長豐沉默片刻,指着地圖。

“帶上南宮府的侍衛,去這裏。”

他回頭,對成安侯說:“至于你的人…”

後者說道:“他們不會知道。陛下放心。”

叔父無奈接受。他擔心青川的傷勢,那一刀只怕傷了筋脈,可是随行的醫官只善于內症。另外,阿志的毒,也需要對症下藥。

我們在瓢潑大雨中上了馬車。阿志姑姑的上半身枕在我的腿上,中途她醒過幾次,得知陛下安然無恙,才放心睡去。青川靠着朱翼的肩膀,她的右腿流了很多血,時不時會抽搐幾下。

除了十歲那年從大火中逃生,我還未遇到過這樣的事。而朱翼,她的臉龐淚水未幹,直盯着前方的馬車,帶着怨恨與委屈。她的淚水是為青川流的,也是為阿志和我,更是為了馬車裏的父親。朱翼從小就不喜歡皇室,因為與皇權沾邊,就會帶來不幸。

我在陰沉的雨霧裏,望着前方的馬車,體會她的心情。青川說,阿志換鞋的時候,喝了一口茶,一定是這樣中毒了。阿志說,那兩個女侍,受她栽培多年,為何要如此做。

馬車上有個七彩繡囊的挂飾,随着颠簸不停旋轉,七色連城一片。我盯着繡囊,沒一會兒,井生告訴我們,已經到了。

我想起這是王珒征來的地,就問成安侯:“小叔叔呢?”

成安侯只身一人,親自護送我們一行。

“有些公事料理,他昨晚就走了。早知道今日有此大禍,不應該放他先行。”

我們陸續進屋,此時雨已停,天色近黃昏。叔父總共帶了十人護衛,他做了一番布置,爾後在主屋內生火。我們在雨中行路半日,全身都是水氣,于是聚攏在火堆旁。

成安侯馬不停蹄,按照醫官的方子,出去尋藥。阿志與青川睡在裏屋,青川傷在腿內側,朱翼按照叔父的指示,檢查她的傷勢。

落日之後,成安侯回來了。他帶了一位民間醫師,還有一個女子。

“大夫專治外傷,軍中常用他;這是他女兒,方便給小姐們驗傷。”他是粗人,但也細心。

果然青川傷了筋脈,小腿那刀很深。她緊張問:“我會不會…”

叔父說:“青兒,你還記得麽。那年甘州兵敗,後來皇後仙逝;直到慶禧十三年,雍州大火。我們都一路走過。你會沒事的。只不過,腿上有點傷。”

青川是高傲的,也是倔強的。她點頭:“對,我不會哭的。”接着,就淚如雨下。

而阿志更嚴重。醫官已煎煮了解毒藥,可她無法吞咽。成安侯知道,阿志姑姑對于長豐而言,非常重要,所以帶來整車藥材。

醫官面對長豐禀告,要知道何種毒藥,方可對症下藥,如今只是延緩毒性。

我立刻說:“嚴刑拷打,那兩個女人。”

成安侯也立刻回禀長豐:“老臣,已經派人拘禁了。”

我與他争論:“侯爺,在你軍中,是敵是友都難以辨清。請把那兩個女侍,交給我們。”

成安侯有些意外,而我有些兇神惡煞。

“非常時刻,想要救人,就不能手軟。”我說。

成安侯走到我面前,倨傲俯視。

“三小姐,老夫從不手軟。”

我不信他能問出來。看着青川和阿志,越來越生氣。

叔父提醒成安侯:“侯爺,切不可讓她們死了。不如,你親自回去審問。”

這時阿志醒了,長豐不理會我們争吵,吩咐醫官再去煮藥。阿志姑姑聽到了争論,喘息之間,竟然對長豐說:“陛下放心,我沒有事。請…請不要為難其他人,這是積德。”

她說積德的時候,眼神很痛苦。當然這不是為她自己積德。

而我被拖到一邊,女醫檢查着我手臂的傷勢。

“有燙傷,也有刀傷。不過不嚴重。大同醫館的金瘡藥,藥到病除。”

聽見如此說,我就看着她塗抹。這時朱翼走過來,也挨着我坐着。

她說:“幸好,沒有傷到性命。阿志姑姑所需一劑烏風草,也在醫官裏找到了。”

沒錯,我們能夠全身而退,沒有傷到性命。不幸中萬幸。

我只是傷了手,而青川的腿被劃傷了。想到此處,心中反而困惑。當然,那些刺客的目标不是我們,而是陛下。可是…

可是,為什麽要給阿志下毒呢?因為他們無法給陛下下毒,阿志把廚房鎖住,并且出入謹慎。

這時女醫讓我放松,她說我太緊張了。

朱翼用手蘸了藥膏,放到鼻頭聞聞。

“清涼之味,不臭。”

胡說,我明明聞到一股臭味。

撿起思緒,刺客的目标就是陛下。可是,在竹屋裏沒有成功。也許成安侯的府兵中有內應,但畢竟重兵把守,不能确保一擊即中。

我的手給包裹好了,的确是跌打藥的味道。那股刺鼻臭味,是女醫帶來的。

我恍然大悟;而那名女醫,正朝長豐和阿志的方向走去。

“陛下當心,她也是刺客。”我瞬間跳起來,大聲喊叫。

此刻成安侯不在,叔父也不見了。

那女醫亮出匕首,面對長豐,淩然而述:“雪巢地陵,問候恭王。”

她舉起匕首,在暗色的屋內閃過一道白光。

朱翼尖叫道:“他們又來了。”

而此刻,叔父從橫梁一躍而下,揮劍朝女醫砍去。那個女人的面紗掉落,火光中,我看到一張傷心欲絕的臉。她與長豐近在咫尺,又被叔父擋開了。井生是擒拿高手,三下過招,就擰住了她的雙臂。

長豐拿出藏在袖中短劍,輕松架在女人的脖子上。

“陰魂不散。”他冷冷吐字。

那女人擡起頭:“雪巢的幽靈,不會放過你。”

長豐不以為意:“孤家奉皇兄遺诏,得位名正言順。爾等鼓噪人心,喧議皇權,以圖私欲,根本不知忠良為何物。殺了你們,好讓你們去地下問問祖宗,這樣該是不該?”

他轉過劍鋒,那女人卻笑起來。

“雪巢流過的血,就是陛下的功德注。上古有雲,德不配位者,可取而代之。”

我注意到,叔父的眉頭微皺,他原來要阻止長豐的利刃。

長豐沒有遲疑,朝鮮活的脖頸,奮力一揮。他連我們閉眼的時間都不給。

那顆頭顱朝我飛來,咕嚕咕嚕,滾到面前。那個女人的兩眼未合上,依然滿是憂傷。

我怔怔望着叔父,還有血淋淋的長豐。

朱翼是對的,南宮世家,應該遠離皇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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