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南宮世家(六)
南宮世家(六)
我們又回到小倉山。小倉山還是那麽寧靜,至少表面看來是這樣。
送走了門客,戰事已停,他們可以去投奔新主。而從雍州趕來很多家仆,因為在今年結束前,我們都要搬回雍州主宅。夏天剛結束,打包裝箱就有序進行着。
從皇城京都,不時有信函來往。長豐的書信,是由羽林衛專轄的驿使送來;而收到更多的,是家族親戚的問候。幾年前的傷痛已經過去,如今新皇禦政,需要叔父,需要世家子弟們,融合在一起輔佐。
晚間,叔父讀着綿水夫人的信。
“少全,這麽多年了,你還躲在深山裏。你忘了姑母,也忘了雍州的雪。我老了,想吃菱角,又剝不動,只好眼睜睜看着別人享受嚼用,心裏難受一場。你快回來吧。帶些小倉的野鴨子回來。
小月如何了?她的小手總是熱乎乎的,我想念得緊。
你們快些回來吧。東兒去了書塾後,家裏很冷清。我和春兒老是吵架,所以她也不來看我了。
你們快些回來吧。”
朱翼兩眼望天:“這個老太太…阿爹別去,她一定要罵你。”
爾後叔父開始讀婁夫人的信。
“兄長,展信安。聽聞今上禦駕南行,是否與你會面。京中情勢複雜,請盡快北上商議。雍州住宅已着手重建,我命阿博過去監工,一應細節他都會報知你我,不用擔心。柱郎已在前橋閣提及銀錢花銷一事,可與重建七宮合議,所以銀錢一事,你也不用擔心。
小月一切安好?我們許久未見了。姣姣一直很想念舅父。
另柱郎詢問何時重開漢章院,阿博和懷東都在我家讀書,雖然未敢懈怠,總不及本家嚴謹治學。
請兄長盡快回來,代柱郎問安。”
我好奇道:“原來叔父還有一個妹妹。”
朱翼擺擺手:“不親。是個随風搖擺的精致人兒。”
叔父用眼神制止她的胡言,她就笑嘻嘻的,越說越起勁,把三姑六婆的來信都評論了一番。
看來他們父女關系,親昵了很多,在叔父拒絕了那樁婚事之後。雖然,這不是這件婚事的最終結局,但足以緩和他們的關系。
很快天氣涼爽了,我和朱翼暫時忘了這個夏天的血腥氣。游走在金黃落葉的林間小道,那也許是最後一個安寧的秋天。長豐回到京都後,明發诏書,召回漢章院主政司南宮簡,嚴令冬天之前完成重建。這是我們匆忙搬家的原因。
“不知道瀑布後面,是怎樣的風景。”我凝望傾洩的水流,岩石壁黑黢黢的。
朱翼的注意力不在瀑布上,她說青川走了許久,山上的小院沒人打掃,想上去看看。
“你想幹什麽?”我警覺起來。
朱翼執意拉起我的手,朝破舊的青石板一路往上。我不願意去,就扭捏說着:“管家會帶人上去整理的,我們不要添亂了。”此時朱翼卻臂力驚人,拽着我的手臂,一路拖出幾十米遠。
好吧,有些東西,我們需要親手收拾。我爬得很高,伸長脖子在找畫軸後的挂鈎。終于找到了,沒成想這幅畫太重,手持不穩,連人帶畫一起跌落下來。
我們在案幾上疊了圈椅,我直接磕在硬木頭上,痛得掉眼淚。
朱翼捏着我的肩頭:“忍住忍住,別驚動了人。”
我的下唇流血了,不會牙也斷了吧。
朱翼撿起畫卷,畫卷從中間撕開了。好了,這下她得償所願。
“怎麽辦?”她着急問道,假惺惺的。
我痛死了,嘴上腫了一片,懶得理她。
這樣自然瞞不過叔父了。我倆跪在他面前,朱翼裝成驚慌的小兔子,而我捂着嘴,噙着淚,也試圖博取同情。
叔父沒有看那撕開的畫紙,對我說:“小冰,這些月山上忙亂,你去佑珍那裏,住一陣子。”
我張着嘴,他是認真的麽?
“損壞皇後畫像。小月,你是始作俑者,罰戒尺二十下,然後在自己屋內,禁閉一月。”
他是認真的,并且冷若冰霜。我連忙抱住他的腿:“叔父,我錯了。不要趕我走。”
而朱翼,不再裝成驚慌的兔子,她聽了裁決,慢慢地冷冷地笑了一聲。她把手伸了出來,仿佛在說:那你打吧。
可是叔父不理會她的置氣,平靜說道:“按照家規,去祠堂,讓掌事姑姑打。”
朱翼的下颌收緊,頭擡得老高。我想從小到大,沒人敢彈她一根頭發吧。
“記得,每打一下,都要和先皇後認錯。”這位老父親,真的要這樣對女兒麽?
朱翼被一枚利刃,戳到了要害,大喊大叫:“我沒有錯,為什麽要認錯?為什麽?”
她穿了一襲紅裙,眼睛紅了,臉也氣紅了,氣得直跺腳。
與朱翼的氣急敗壞相比,叔父真是太冷淡了。他啜着濃茶,把茶蓋合上,從不讓一絲溫熱之氣流露。我終于明白朱翼內心隐秘的郁結,因為這樣的冷淡太傷人。
老管家把一切都怪到我頭上,為什麽不喊他來幫忙卸畫呢,更何況山莊裏來了這麽多家丁。如今害得大小姐受罰,大小姐跑到山裏去了,已經一天一夜不見人影。他覺得不能放我下山,說不定是我和大小姐串謀,故意躲起來。
他絮絮叨叨的,而朱翼真的不見了,叔父不聞不問,我就磨磨蹭蹭不肯下山。這幾天,白天跟着大夥兒出去找人,晚上呼呼大睡。我才不要去佑珍那兒呢,能拖一天是一天。
第二天吃完早飯,照例偷偷藏了好些饅頭,蹑手蹑腳剛要走,突然聽見叔父說:“小冰,你怎麽還在這裏?”
我整理好情緒,卑微說道:“還在打包裹,很多東西要帶上,那裏又沒我的行頭。”
叔父微微笑道:“我讓你去受罰,不是讓你去做客。”
“恩,可是也不知道,要罰多久。”故意做出可憐巴巴的樣子。
“小月罰多久,你就罰多久。”他沉聲說:“到了那裏,每日聽經抄書,你若松懈,會有人告訴我。”
可是在山上也能這樣,我更委屈了。
“你不想念姐姐麽?她們是你的至親。”叔父又說,“今後就要搬到雍州了,趁此機會,你們姐妹好好相處幾日。”
原來是這樣,我松口氣。
他立刻警告:“我已寫信給佑珍。此次你要靜心思過,靜下心來,才能看清自己的冒失。”
我連忙點頭,靜下心來,再也不參合你們父女怄氣了。
我們一直住在小倉山的南面,而北面山勢陡峭人跡罕至。其實繞過瀑布有條小路,可以拐到山北面,然後順勢而下。很少有人知道,那是我自己發現的。每日早晨,井生要參加晨練,所以我獨自一人跑出來。
我沿着叢林小路,繞道瀑布背面,那裏有一間廢棄鴿房。老人家的眼光果然很準,朱翼就是和我串通一氣,她故意躲在這裏。
“怎麽樣?阿爹有沒有出來找我?”她藏了幾天,頭發毛茸茸的。
“沒有啊。”我如實相告。
“他不着急麽?也不問起我?”
“沒有啊。”
“哼…”又氣得跺腳。
我把吃的遞給她,怕她絕食。
“明天我就要被遣下山了,你還有什麽招數,要抓緊哦。”
她氣呼呼的,像只呲牙咧嘴的松鼠。
“爹爹,根本不在乎我。”
這麽說可不公平,他對你是沒有原則的溺愛。比起我來或者其他人來說,他對你從來不提任何要求。
可是她注視着我的眼睛。
“小冰,有時候我很羨慕你呢。甚至嫉妒你。”
她躲了幾天,神智錯亂了。
“想知道為什麽?”她略帶敵意。
不想知道,轉身離開,身後的草叢被人扒開,井生的大臉露出來。
我吓得一蹦三尺遠,随後叔父從他身後出現。他們倆一定是跟着我,發現了瀑布後的小路。井生東張西望,對這裏很好奇。可是叔父,他帶着略微驚訝的表情,看着我和朱翼。
朱翼只愣了片刻,就撲到親爹懷裏。
“阿爹,我可想你了。都是小冰…”她指着我,“小冰讓我躲在這兒,說那樣可以讓你着急。”
“哦…”叔父展望這片荒地,手掌托起已齊腰的雜草,“這裏是小冰發現的?”
我也指着她,這些都是小月的主意。
她一臉無辜:“是她領我到這裏的。”
的确是這樣,現在輪到我呲牙咧嘴了,惡狠狠地瞪她。
叔父站在轉角縱深的石壁臺階處,凝望那條通往山腳的崎岖小路,那條路被湮沒得很模糊了,可是依然看得清它的走向。
“小冰,你怎麽發現這裏的?”他認真問道。
我喜歡在山間閑逛,随便走走,就發現了。
這時迎面送風,林子裏紅葉都撲騰撲騰起伏,俯瞰挺壯觀的,原來山的另一側也有風景。
叔父朝天空吸了一口氣,感懷而道:“還記得麽,我曾說過,小倉是我們的故鄉。”
我記得,我一直認為雍州是故鄉,而我的故鄉在烏潭。看來叔父的理解,不是這樣的。
“小冰,你走下去過沒有?”他問。
我搖頭,山的北面沒有人煙,山腳一定荒涼。
“今天,我帶你們走下去看看。”他一路跟蹤我到這裏,沒有帶爬山的工具,回頭吩咐井生去取。
朱翼似乎預感了什麽,撒嬌說:“阿爹,我們回去吧,我都餓死了。”
“也許是先祖的召喚,讓你們自己走過來。”他細細擦拭着朱翼臉上的灰塵,“有些事情,我想親口告訴你。”
他的聲音懷揣着歉意,而朱翼的明眸太純真,使他的歉意更深。
他牽起她的手,另一只手給我。走進那條小路,他突然回頭,想對我說什麽,可是沒有說出口。
叔父,沒必要對我心懷愧疚,無論山下有什麽,我都不在乎。
井生帶來了厚靴和手套,他在前面開路,為我們斬去荊棘野草。我們走了很久很久的路,水都喝光了。原來山腳不是終點,沿着下坡路,居然有一個洞穴。那個洞穴真深,門洞是一個半月形,被人曾經開鑿過。我在小倉山住了五年,從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地方。
叔父對井生說:“你在門口等。”然後接過幾具火把,石壁上的燭臺竟然還殘留着油,沒一會洞內就明亮了。
我和朱翼環顧四周,就是普通的石洞,沒什麽引人擔心的,只有中間用石板鋪了一條直路,很久無人踏至,都長着毛毛的青苔。叔父指引前方:“還要往裏走一段。”
裏面反倒沒洞口處那麽潮濕,看來山上的流水不從這裏經過。我心想,這裏這麽隐秘,可能是南宮氏避難的地方。
我把猜想問出來了。這時前方突然有了陽光,朱翼好奇跑過去,擡頭一看,頭頂上真的有束光,從石壁的隙縫中斜射而入。
朱翼一直擡着頭,大概覺得石壁參差錯落而生出的這個縫隙很奇巧。而在光束的提醒下,我看見石洞的四壁居然被人篆刻了圖案。再走近一些,也許年代久遠,這些圖案不清楚了,可是真的有人,在空曠平整的四壁上留下了痕跡。
有一個長袍束身的男子,他坐在案幾前撫琴。他的面容并不清楚,只是一副肆意的姿态,十指纖纖勾着琴弦,一只腳盤在身下,另一只居然橫着叉在外面,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那只腳是光着的。
看來是個公子哥兒。而另一個男人則不同,雖然他的面容也模糊,可是英氣勃勃,身姿挺拔,他的右手有把鐵槍,那鐵槍被勾勒得十分顯眼,它讓整幅圖有鮮活躍動的感覺。
“他們是誰?”朱翼走到我身後,看了一會,又掉轉頭問叔父。
叔父說:“有一個,是南宮世家的始祖爺爺。你們猜猜,是哪一個?”
我倆都不喜歡這種小孩式的盲猜,于是叔父就注目着第一個男子。
“先祖至美是金雀王朝的一脈分支,常年駐守南宮郡。王朝末年,因為當時的君王受人蠱惑,食用幼童的心髒以保延年益壽,所以犯了衆怒。當時至美脫離皇室,以南宮為姓氏,獨立稱王,與金雀王朝隔江對望,打得難解難分。”
我瞧着石壁上的男人,他不像很能打戰的樣子。
“至美有一名得力的家奴,能征善戰,通曉謀略。最後,覆滅了金雀王朝。”
朱翼問:“是旁邊那個男人麽?”
叔父點點頭:“他叫子炎,因為生于烈火之間。這場仗打了十年,子炎積累了很高的威望。而當時,人們痛恨帶着舊朝血液的人,于是子炎就取代了至美,做了新王朝的主人。”
朱翼愕然:“阿爹,你是說…”
“子炎感恩至美的提攜與謙讓,于是提出兩人的後輩可以世代聯姻,共治王朝。而至美,為了回報這個饋贈,命令家族的男子世代不可入朝。雙方達成協議,為了不再興起戰事,子炎以鐵麒麟為徽,建立了新的王朝。”
原來,聯姻是這樣來的。從來不是什麽美好的緣分,而是權力的分割。
“可是,可是從來沒有人知道這些事。”我困惑,父親從來沒有說過。
“那是幾百年前的事。”叔父解釋,“這個故事,也是我的父親說給我聽的。當家族的繼承人确定時,族長就會把這些事流傳下去。”
石壁上那個潇灑不羁的男子,他真的為了人間正道,舉刀對抗家族麽?到了最後又把寶座相讓,他是懷着怎樣的心情。他是被逼無奈的麽,起初一個單純的願望,到達了大火熊熊燃燒之際,他已無力掌握。他該怎麽面對,與自己血出同源的親族呢。
“那金雀王朝的其他人呢?”我好奇問道。
“皇城攻破那日,所有人都被綁在鐵柱上燒死了。沒有其他人了。”
什麽叫所有人?我皺起眉頭。
而叔父說的所有人,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君王的寶座,從來都浸滿鮮血。而因為至美的關系,南宮氏才逃過一劫。
小月,這個故事還是沒人知道的好。
朱翼卻擡起頭,目光爍爍:“那麽,姑母也知道這個事咯?”
叔父沒想到她會問這個。
“當然知道,她封後的前一天,父親就告訴她了。”
朱翼還有問題,卻沒啓齒。
叔父接着說:“可惜,那時我不知道。那些年我混跡三教九流,父親很不滿意,不認我作繼承人。”
“小月,你撕了姑母的畫像,我沒有生氣,只是惋惜。”他看着縫隙間的明亮,“我制畫像的時候,正是她最開心的歲月。她嫁給了太子,可以擺脫我的…很多…煩惱事,未來坦誠而明亮。這是她少有的,輕松快樂的日子。”
我以為他會說,她的快樂日子,是與他在一起的時候。
“直到她入了宮,冊封皇後,一切都改變了。”
他轉過身,繼續望着石壁上的男人。
“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要告訴你們。”
我們繼續往石洞有了幾十步,面前赫然出現一間石室。那是一間打磨很細致的石室,拱門的弧形石壁上,雕着一只獸和一只鳥。石室裏倒空洞洞的,只有桌子和兩張石凳。
“小冰,你剛才不是說,這裏是避難的地方麽?”
我現在覺得不是了。
“鐵麒麟王朝剛開始的時候,子炎和至美的确在這裏避難。”
那個彪悍的家奴需要避難,我可不信。
“子炎在浴血戰鬥時,他當然是英雄;等他得到了勝利,想要戴上王冠時,人們就記起來,他原來是個奴隸。”
原來是這樣,我竟然有一絲寒心。世人不願承認,子炎只是子炎而已。
“當時,很多人質疑他的身份。其中最具威脅的,是中原大教婆娑教。婆娑教自诩中原正統,擁有很多教衆。生而為奴,卻反客為主,這敗壞了正統教義。于是,流言蜚語就沸騰起來。不要小看這些流言蜚語,它會慢慢蠶食人的意志。”
婆娑教,我努力穩定自己的心跳,千萬不能讓叔父發現,那些陰暗隐秘的角落。
“于是,很多名門世家聯合起來,反對子炎。”叔父沒有發現我的異樣,繼續說着,“他們在諸多教衆的支持下,想推選新的君王。”
朱翼嘲笑道:“這樣可能麽?聽起來,他是個徒手就能摧毀所有反抗者的野獸呢。”
叔父微笑道:“我也不知道。也許再剛強的人,內心也會被蠶食。當人人都質疑你的時候,你不得不質疑自己。無論如何,這件事的結局是,子炎的鐵軍威力不再,他沿江而下,暫時躲了起來。”
那麽,這間石室,他真的待過麽?他是坐在這墩石座上,那另一座,就屬于先祖至美了。
“那時,先祖至美與子炎依然是同盟關系。因為婆娑教在中原紮根深廣,他們所言所行,都有很多人跟随。所以,子炎若要反敗為勝,就必須根除他們。而先祖,接過了這個任務。不知道他們在石室中,究竟密談了什麽。結果就是,先祖至美披上了南宮氏的戰袍,讓婆娑教幾萬衆人,在中原絕跡。”
在中原絕跡。予我良善,育我蒼生。那年我曾搜尋婆娑人的線索,結果只找到零碎的痕跡。
朱翼看着我,仿佛也看着自己,悲戚說道:“所以,我們世代也必須償還。阿爹,我不想聽了。”
她的心不能接受這樣的故事;而我呢,其實我也一樣脆弱,也不想聽了。
“小冰,你沒有問題麽?”叔父問我。
坐在石墩子上的那兩個人,也在等待。
“如果先祖爺爺願意身染幾萬人的血,為他清除異己;那麽另一個人,他需要做什麽?”
你用什麽交換?面對身披戰袍,為你穩固江山的盟友。
叔父把手伸到石桌下面,原來那裏有個機關,他輕輕擰了一下,石桌中間的方形部分就彈出來了。
我很驚訝,而朱翼在冷笑。
“又是什麽惡心的東西?”
那塊石碑被翻轉過來,第一排的幾個字是“天佑鐵券,告之日月山河”。
叔父說:“大概這兩位老人家覺得,日月山河,是亘古不變的東西,所以立在首位。”
抹開石碑上的泥垢,我讀出內容。
“南宮郡子炎,得天地庇佑,受主至美恩惠,開朝于天佑元年。子炎心系黎民蒼生,志在江山社稷。與至美同袍浴血,萬世陰陽共治。吾及子孫後輩,必厚以德行,勤以操業,克以私欲,矢志不渝。吾于此立誓,由至美為證。凡未來繼任者,當效仿吾志。若有德不配位…”
我突然想起了什麽,擡頭望了叔父一眼。
“若有德不配位,才不能濟世者,南宮氏後人可憑此書,選賢能者取而代之。”
朱翼拿過去,又重新讀了一遍。
石碑左側,雕刻了鐵麒麟王朝的徽章;還有一枚子炎的私人章戳,印章上除了他的名字,還刻了一把鐵槍,和石壁上一模一樣。
那時,我與朱翼都不知如何回應這面碑文。他做出的承諾,實在匪夷所思。
叔父卻又将話題回到嘉寧皇後:“那時,雲羅封後不久,父親就将此事告之。她知道後,非常害怕,連夜書信給我。我不相信此事,去找父親對質。父親震怒之下,打斷我的雙手。我被關在暗室三個月,出來後,立刻趕到這裏,找到這面石碑,才終于相信。”
“從此雲羅郁郁不樂。而我,不想再看到父親,所以離開了雍州。”他滿含愧疚,執起朱翼的雙手,“離開了家,忽視你的母親,也忽視了你。阿爹,一直很內疚。”
可是朱翼掙脫了雙手,又重新撫弄着碑面上的文字。她知道她的姑母從來不幸福,卻不知道這份不幸包含了更多的東西。
“那麽,皇姑父,也知道這事麽?”她飽含深情的大眼,突然銳利地猜度,也許以往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叔父回答:“知道,萬世共治。這件事在儲君成年時,就會告訴他。”
于是她沉默了。
“那麽,他們…”我太好奇了,他們是如何自處,和相處的。
而叔父淡而無味地陳述:“先帝是個寬厚的人。”
于是我只能沉默了。
所以,叔父拒絕了長豐的請求,還有這個原因吧。我突然想到。還有,他為何将這些事,也告訴我呢?
對了,長豐沒有做過儲君,他是在先帝逝世後才回來的,他應該不知道。
我探視着叔父的雙眼,而他溫柔地對我們說:“放心,如今的陛下,他并不知道這些。”
“我已遵循祖訓,将這件事告之了我的孩子們。将來如何,萬事随緣。如果陛下,願意後退一步,”他帶着微弱的深刻的祈求,“如果師弟手下留情,那麽這樁捆綁幾百年的契約,就此作廢。”
朱翼盈盈大眼含着熱淚,她把頭埋在父親的胸膛,很久很久。她用滾燙的熱淚,和悲切的哭聲,讓這間石室溫暖了許多。
“小冰,”她哭到一半,突然想起什麽,回頭找我,“把那塊石碑砸了。”
好啊,我正有此意。徒手不行,要找把大錘。
叔父卻制止了我。
“當時這張鐵券,一共制了兩塊。”
我緊張起來:“那還有一塊呢?”
“另一塊在皇陵,随着君主子炎長眠。不過,我沒有親眼看到過。”
這位老人家真是執着,這種東西,還抱着睡覺。
叔父站起來,把石碑反扣回石桌。
“天色已暗,我們要回去了。”他一手拉一個,準備結束這趟旅程。
這樣可以麽?我和朱翼滿心不安,不停地回頭看,覺得他的行徑有點虎頭蛇尾。
他自顧自地說:“回去後,你們要誠心悔過,向姑母道歉。她留存于世上的東西不多,那張畫像,是她的心愛之物。”
是你的心愛之物吧。果然,朱翼又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