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南宮世家(七)
南宮世家(七)
佑珍家總是鬧哄哄的。她領着我在盧府上下行走,認了很多親戚。那些臉蛋粉嫩粉嫩,穿着紅黃碎花衣裳的婦人們都不停誇我。我忘記她們具體說了什麽,因為她們太能說了。這個家真的好熱鬧。幾個孩子跑來跑去,他們搶東西,相互打架,接着又一起挨罵。女人們也總是聚在一起,說話也和打架一樣,把相同的事說上好幾遍。
所以,這個地方不能有秘密。我剛到的幾天,就接受了姐夫的盤問。
“這次陛下悄然南下,應該與世伯見過面了吧?”
我點頭,他帶着全家一起拜見的。
佑珍激動不已,我來了好幾天,每天和她一起吃喝,竟然沒有告訴她。
“陛下也就那樣啊,兇起來,可要殺人的。”我實話實說。
她一手拍過來:“這個傻孩子。”
“那麽,小月也一起去了?陛下問了些什麽?”她又問。
我發覺他們都存着那個指望,或者,都有某個共識。
“陛下只和叔父說話。小月一直和我待在一起。”
佑珍有點不相信,而她的夫婿又說話了。
“陛下是不是玉體受損了?聽聞回宮後,召見了許多醫官。”
我擡起頭,一片純然:“我們拜見的那日,他挺好的。叔父還和他比劃拳腳功夫呢。”
他不信。
“那成安侯呢?他怎麽被解了職,還銷聲匿跡了?”
“王爺爺麽?”我故意細嚼慢咽,品嘗白米飯,“我沒見到他。不過他高升那會兒也挺突然,所以不用奇怪。”
佑珍的夫婿,人人叫他盧文七,是個耿直的男子。他從不掩飾自己的情緒,也不喜歡別人掩飾。他發覺我有所隐瞞,就不高興起來。
佑珍勸道:“她一個女娃娃,知道什麽。你吃飽了酒,同孩子計較。”
姐夫想想挺有道理,就不言語了。佑珍在夫家挺有地位,雖然她不算家裏的長媳,可是親戚的往來應酬都是她出面。如今她更有地位了,因為雍州本家正在重建,眼看又是一派欣欣向榮。
我從那時覺得,自己面對的世界,已不再是細雨綿綿的小倉山了。佑珍不再把我當作小孩,雖然她嘴裏這麽說。我在鏡中看着自己的時候,她也看着我,那是同齡女子之間的審視。
她說:“不知道世伯對你,有什麽打算?”
我在梳頭發,頭發亂蓬蓬的,都打結了。
“以前阿爹就覺得,小冰是老宅最有出息的,他看得果然沒錯。”她接過篦子,替我打理,“女兒家,要保養好頭發,除了生得美,頭發也很重要。阿姐小時候,也很想打扮得鮮亮活潑,去雍州大宅做客。”
我小時候也有類似的願望。回想收到薦書的那一刻,心情就像鼓了帆的船,可是轉眼間,家就沒了。
“小冰,你不開心麽?”鏡中的我,臉上寫着心事,“你的命真好,世伯待你如親生女兒。将來嫁娶之事,看來他也會一力承擔。”
她在羨慕我麽?其實她的命更好。而我,我在鏡中凝望自己的眼睛,但願命運之神也能眷顧我們。
“盧爺爺呢?沒有見到他。”來了好幾天,沒有看到這位當家人。
“他去京都了。二伯伯領了文書院的職,請父親過去敘敘。”佑珍很自然地說着京都的事情,“對了,世伯有沒有提起過前橋閣?”
沒有,我搖頭。
“哦?”她反而有些奇怪,“父親倒是一直提起。如今為了七宮重建的事,幾位閣老鬧得不愉快呢。父親這次去,也是想聽聽那邊的閑話。”
見我茫然無知,佑珍換了個話題。
“過幾天,京造的樓船要在江邊下水試航,我們一起去看看。”
我有了興趣:“試航?”
“萬水歸源,京都船造,你沒聽說過麽?”佑珍笑道,“京都船造的東家也姓南宮,是我們的本家。”
沒有聽說過,叔父從來不說這些。
“過兩天你就能親眼看到了。那艘大船就停在江邊,去年春天開始營造。中秋的時候,小船王帶我們去看過,赫赫然幾十米高。父親說,比先前的戰船威風多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大船,也沒有試航過,有了期待,躍躍欲試。
可是離試航還有好幾天。這些天一直下雨,在巴陵小院裏看雨,渾身都有發黴的感覺,大家都等着太陽出來,好把自己拿出去曬曬;可是小倉山卻是另一番情景,綿綿細雨日落時,叔父會燒一壺酒,一直坐到長夜盡頭。
我打開他給我的信,裏面夾了長長的清單,都是我的物件,哪些要哪些不要,讓我勾劃。我認真勾劃,在雨霧朦胧的黃昏,在遠離他的地方,才可以體味他的人生。都說南宮冒是世家族長的模範,可是他的孩子,卻做着與他相反的事。想到此處,不覺無奈笑起來。
門口有人找我,不是約在正門,而是東小門。我有些疑問,把回信折好密封,又找來井生一同前往。
“原來是小叔叔。”在陰沉的暮色下,王珒背着兩手,朝我微笑。雨唰唰下着,他身後的人一律穿着蓑衣,怪駭人的。
“三小姐,起色不錯。”他仔細看了我一下,“知道你受傷了,如今養好了吧。”
看到他,我就想起成安侯,還有那個有血腥味的夏天。
他朝下屬示意,旁邊的人捧着一只木盒。
“這是軍中治腳傷的靈藥,請代為轉交青姑娘。”他又說,“另外,向世兄表達我的歉意。”
我沒有接,告訴他青川不在小倉。
“西北侯知道這件事。他可生氣了,寫信把叔父一頓臭罵,然後把青川姐姐接走了。”我回絕道,“想必人家軍中也有靈藥,用不着小叔叔的東西了。”
王珒擡起一只手,身後的人都站遠了點。
“希望三小姐,不要跟風落井下石。這次事件,家父是被人利用了。”他的聲調沒有起伏,像是願賭服輸,“成安侯府,如今舉步維艱。以往幸苦經營的一切,只怕要付之東流。”
是麽,可是表面上波瀾不驚。那天過去後,一切都回歸平靜,羽林衛到來之後與叔父交接,爾後我們就回去了。
“難道三小姐也認為,家父有參與謀劃,要為雪巢伸冤麽?”
我不那麽認為。可是叔父嚴禁讨論此事,我也從不敢問他的想法。
“侯爺去哪了?陛下有沒有找他對質?也不知他後來去了哪裏?”我有點想知道離開之後發生的事,觀察着王珒的神色。
哪知王珒笑起來,一點也不給我機會。
“未來,三小姐再遇聖駕,希望能為我們家說說情。”他說,“無論如何,這件事成就了南宮府的回歸。如今雍州一派百廢待興,生機盎然。南宮府邸,很快會恢複往昔的昌盛,請代我向世兄致以敬意。”
我不喜歡這個說法,好像叔父舍命維護陛下,是有目的而為之。臉立刻拉下來。
王珒生性敏捷,不提這個事了。他朝我走近些,垂下眉角。
“其實這次來,想請三小姐幫個忙。”
我有些警惕。
他看了一眼我身後的井生。
“雨太大了,不如找間茶室再談。”
井生按了按手上的佩劍,提醒我。
王珒就笑道:“這個小護衛,真有意思。”
我也沒打算跟他出去。再者,我能幫他什麽忙。
“小叔叔,這次我是下山受罰的,不可随意出門。有什麽事,請快說吧。”
王珒坦然:“那好吧。不知道三小姐,還記不記得昌化文廟的事?”
我記得,只是不知道他想幹什麽。見我一臉戒備,他反而輕松自在。
“上次在臨湖,小叔叔警告我的話,我一直記得。”
他嘿嘿笑起來:“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只是有一件很簡單的事,因為我和文廟鬧了些糾葛,而如今成安侯府又被人針對。如果将來…”
他把語氣放得柔和:“将來有人問起有關文廟的任何事情,請三小姐都回答,不記得了。”
我愣了一下,沒一會兒,就反問他:“誰會問我賬簿的事呢?”
王珒走到廊檐下,沒了有油傘的陰影,我看清了他周身被雨水肆虐的痕跡。他像似承受很大壓力,獨自支撐緩緩下沉的橫木。
“那些都是陳年舊物了,你回答不記得,合情合理,不會為你和南宮府帶來任何麻煩;可是對于我卻非常重要。”他又笑了一下,“如果三小姐肯幫忙,王珒日後自有回報。”
看他那幅精乖的樣子,好像任何事都能拿來做買賣;我不想弄明白他在說什麽,只想趕他快點走。
“雨下大了,小叔叔請回吧。”
他重新回到傘下,整理好兩袖口的褶皺,即使天有不測風雲,他還要維持體面。真是奇怪的人。
“還請三小姐,別忘了我的囑托。”
井生很不喜歡他。他說我再和王珒私下來往,他就去告訴叔父。為了證明王珒不是好人,他要去昌化廟看看。這個我倒同意,在屋子裏悶了許多天,我也想出門走走。
可是佑珍不同意。她說為了試航之事,小船王會親自上船起帆,他很快就到巴陵了。我們與他是親戚,他一定會來拜訪。而我,一個未出閣的女子,不能随便外出。
姐夫也附和,他接到了父親的信,這次疾風號下水意義非凡。陛下已經指令巴陵郡守,将試航的一切情況報知皇城。這次試航是南宮氏主持,千萬不可出差錯。
到底誰是小船王,看他們夫妻緊張的樣子,我承認自己孤陋寡聞。
盧文七驚訝道:“就是船王南宮笠的公子,也是南宮世家的繼承人。小冰怎麽渾然不知?”
我比他更驚訝,含着口茶,鼓着腮幫子瞪他。
佑珍接過話:“京都船造,是中原制船業的總舵。造坊的主人南宮笠布設過八大樣船,是個鬼斧奇才。小船王,就是他的公子了。因為他們與世伯是血緣最近的族親,人們自然認為,小船王就是世家的繼承人了。”
叔父還沒死呢,再說,還有朱翼呢。
“她是女兒家,總要嫁人的。”佑珍這樣說。
好吧,原來還有這樣的說法。這位小船王是個怎樣的人呢。他會與南宮簡一樣麽,風度翩翩,懶散避世,把凡塵俗世都屏蔽于青山綠水之外。
我和井生偷偷溜出來,路上就詢問小船王的事。他從小跟随叔父,一定知道很多事。
可他卻說:“三小姐,別忘了答應過老爺的事。在外謹言慎行,不給世家招惹麻煩。比如那位王公子,他就是帶來麻煩的那種人。”
他是真讨厭王珒。我想起昌化文廟,不知道宏善住持,那個唯利是圖的老太太怎麽樣了。我們離開小倉之前,還是把父親的靈位移走吧。
雲端處透着微弱的光,徐徐北風迎面。我從馬車上跳下來,面前只剩一片斷壁殘垣。主廟被燒掉了大半,沒有人跡,幾只麻雀在天空來回飛着。
井生跑到廢墟中去了,我吸了一口氣跟上。昌化文廟,被燒得一幹二淨,只剩一面劣跡斑斑的土牆,手放上去,就掉下了灰燼。靠在半截土堆上,看見井生又跑回來。
過了很久,我才說:“文廟失火,在南宮氏的地界上。我們竟然不知道。”
井生說,我們要立刻禀告叔父。還有,這件事與王珒脫不了關系。
我點頭。小叔叔,你真是心狠手辣。不知道昌化文廟,如何威脅到了成安侯府,你放把火,想把一切了結麽?
那天在臨湖小院,我一時沖動,告訴他自己看過賬簿。所以,昨天他才來找我。那麽其他人呢,我雖然不喜歡宏善住持,可也不希望他們被成安侯府的怒火波及。
“井生,”我說,“希望不是我害了他們。”
踉跄着往回走,那天雖然有陽光,可是太冷了。我要回去,立刻找到王珒。他昨天的話有何含義,和這裏的一片狼藉有什麽關系。
正午的陽光很刺眼,也許雨下得太久,今天陽光凝聚了能量直射下來。我心裏很不舒服,如果能述說當時的心情,就和喉嚨裏卡了魚刺差不多。可惜我講不出來,依然在冬日下,手足無措地望着廢墟。最後只能說:“我們還是回去吧。”
就在我們兩個垂頭喪氣的時候,遠處駛來一輛棕色黃蓋的馬車。黃蓋下的流蘇輕快地躍動着,合着馬蹄聲,踢踏踢踏地由遠至近。
馬車停到我面前,駕車的是個年輕人,和井生差不多的打扮。而馬車上走下一位公子,他張望了一眼光禿禿的斷壁,突然回頭盯着我。他在冬日的陽光下凝望我,讓我有些毛骨悚然。
這只是瞬間的感覺。仔細看,他是個多麽俊美的少年,并且,天然帶着親切感。
就如他的侍衛那樣,那個侍衛真活潑,對着井生左瞧右看,然後大喊:“井生,你長這麽高了。好多年沒見。你忘記我了麽?我是無浪,右無浪。”
他竟然捏起井生胸前的肌肉來。井生推開他,走到少年面前,向他問安。他告訴我,這位就是大家談論了很久的小船王。他是南宮笠的獨子,名字是南宮博。
至于我,井生剛要開口,少年就笑眯眯地說:“我知道,這位就是三小姐。我在京都已經聽說過了。”
那時我心裏回蕩着某種聲音,他和叔父是不同的。
少年望着前方:“知道烏潭世叔的靈位在此,我特來拜見。這裏怎麽燒了?”
我示意井生不要多話,對他說:“我們也是剛來,不知道怎麽回事。”
“哦?”他轉頭,“這裏可是南宮氏的地界,如此大火,竟然沒人告之麽?這次試航,我要問問巴陵郡守了。”
“好啊,”我順口接道,“我也想知道。”
南宮博邀請我們坐他的馬車。我與他坐在車裏,而井生和那個活潑的侍衛在外。太奇妙了,他帶的随身侍衛,像清水裏翻騰的魚兒。看他們兩個熱鬧的敘舊,與車內的寂靜成了對比。我與他相視而坐,不說話也不覺得尴尬,這也很奇妙。這位小船王,把自己沉到了清水下,最深的那片泥沙。
我在琢磨他的時候,當然知道他也在琢磨我。馬車行駛得很慢,有足夠多的時間,讓我們彼此琢磨。
“三小姐,有沒有想過去內宮生活?”他開口問我。
而我搖搖頭。
他微笑道:“果然,和朱翼一樣。”
我也有疑問:“很多人都說,你是世家的繼承人。”
他理所當然地點頭。可我從來沒聽叔父提過你的名字。
“知道什麽是繼承人麽?”當時車輪一個趔趄,車身差點翻轉,可他穩穩扶住我,“繼承人就是讓家族的車輪永遠前行,無論碾過多少溝壑。”
聽起來,是一個淩雲壯志的少年。不知道他的父親,是個怎樣的人。
他讀懂我的表情,冷淡說道:“家父為了制船業,一直四處奔走。我自幼在姑母家長大。”
就是前橋閣執書副史,婁柱塵的夫人。
我不想過多了解這些,我的世界只在小倉山上。
“你從沒來過小倉,來看我們,看看叔父。”
他有點驚訝我的問題。
“他從來不讓我們去的。”
他是指南宮少全麽?難道這位光芒四射的小船王,都不能入他的眼?
“聽說,世叔很疼愛你呢。從小倉寄到京都的家書,從來都是小冰和小月的事。”
這無法解釋,我只好說:“可能他比較喜歡女兒吧。”
南宮博眯着眼笑起來。
“我在姑母家有個表妹,和你們差不多年紀,也生得很美。可是…”他望着我,仿佛可以一覽無遺,“可是她不像三小姐。三小姐美得讓人很難忘呢。”
這算是恭維麽。如果單憑直覺的話,他的語氣有着不可捉摸的殘忍。
井生敲敲竹簾,把水遞給我。他一直在偷聽我們的話。
對面的少年依然笑眯眯的。真是溫暖的,進取的少年,天生帶着引領羊群的天分,連我都被震懾到了。我把臉別到一邊,怪不得,人們都認可他。
疾風號的試航在半個巴陵郡的圍觀下,浩浩蕩蕩地進行。那天風和日麗,天氣異常暖和。按照計劃,試航路線先是沿江行駛十裏路,到達東塢就折返。我們到了東塢正好是正午,陽光讓船艙異常明亮。王珒也來了,一直陪着巴陵郡守,滔滔不絕地說着什麽。
我從來沒坐過那麽大的船,所以來程的時候很新奇,一直坐在船頭看江水。現在回到船艙,王珒迎面走上來,他身後的一名跟班,又托着一個木盒。
又是送藥麽?
“真的不用,小叔叔。”我搖着雙手。
王珒對我笑道:“這是送給三小姐的。”
我想起那堆廢墟,被風一吹就散了。而王珒,依然在進行着他的事業,不慌不忙。
他看情勢不對,就合上了蓋子。
“三小姐,不肯領情麽?”他微微挑着眉。
當時周圍沒什麽人,大家都下船吃飯去了。
我輕輕說道:“文廟燒了,小叔叔。文廟裏的人呢?你殺了他們?”
他仿佛恍然大悟,這是我不領情的原因。
“當然沒有。就連大火的事情,我也是剛知道的。”
是啊,他怎麽會承認呢;即使府衙裏公審,他也不會承認,更何況是我。看他在陽光下,一臉無辜,緊抿雙唇,區區一座廟宇,只是微不足道的絆腳石。
他坐在我身旁,撥弄着自己的手指,慢悠悠說道:“下船吃點東西吧,三小姐。小心餓壞了肚子。”
那時巴陵郡守和南宮博一起站在船頭的甲板上,示意船就要返航了。大家陸續回到船上,這時在返回的人群裏,我看到了宏善師太。宏善師太的下颚突出,我不會認錯。她混跡在甲板的人群裏,一身素袍。王珒也看到了,他騰地站起來。
船搖晃了好幾下,等我再次站穩,宏善師太已跪在郡守吳大人的面前,在衆目睽睽這下,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老尼昌化文廟宏善,有件小事,想請大人住持公道。”她朗聲說道。
她是怎麽上船的?我心中疑惑。而王珒則臉色鐵青,他也走到衆目睽睽之下,因為已避無可避。
那位吳大人有着官場人的直覺,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這場試航內發生的樁樁件件,都會寫成文書上報皇城。
王珒已恢複了鎮定,他退在角落,默默地吩咐着下屬。
而此刻,一直忙于試航的南宮博,用他獨有的清朗嗓音說:“既然如此,不如請師太退到船艙說話。不相幹的人,可以在江邊等候。”
吳大人覺得可行,便命官府中人将船先圍住。佑珍想帶我下船,可是南宮博突然說:“兩位小姐可以留在船上,你們是南宮府的內眷,吳大人不介意她們旁聽吧。”
吳大人當然不介意。而我回眸與他對視,這場精心布置的試航,自然是小船王的傑作。
宏善師太述說事件首尾。
“成安侯府,一直以捐贈的名義,将斂獲的財帛與土地劃到文廟名下。因為記在廟宇名下可以掩人耳目,這樣收入的財帛依然歸侯府所有,而土地産出的稅收,則由廟宇與侯府按照協定分成。原來相安無事,可是幾個月前侯府的四公子為了一些事,與老尼起了争執。再加上,最近不時有人,在聖駕面前參奏侯府。于是,四公子想撕毀協議,解散廟宇。老尼與那些姑婆,一輩子都安生在文廟之內,自然不肯。情急之下,四公子為了搶奪賬本,殺人放火,将昌化文廟至于火海之中。老尼受佛祖庇佑,得以逃生。可是,那些死去的冤魂,還有天天為病痛哀叫的苦命人,都要來這裏讨個公道。”
她露出一節滿是疤痕的手臂,如泣如訴。雖然這件事她不是全然無辜,不過她是出家人,年紀又大,如今瘦如枯槁,老無所歸,自然引起衆人的同情。
佑珍說:“成安侯府,真是太霸道,太貪財了。”
在場的人都附和。當年侯府突然崛起,引起許多人的心理不适,連叔父也不喜歡他們。所以如今,人們有了明确的理由,讨伐他們了。
王珒緩緩走過來,瞅着宏善師太。
“住持所言,都是一面之詞。我對廟宇的大火之事根本不知情,更別提還有人命之事。這些月來,我受聖命前往上江治水,幾百人親眼所見。師太如此污蔑我,還有陷害侯府,是有人唆使麽?”
他走到中央,大聲說:“師太也說如今有人蓄意參奏侯府,所以,是趕來添油加醋?至于什麽捐贈土地財帛,王珒從不知情。你無憑無據,在此構陷我們王氏一族,是何居心?”
我真是佩服他的厚臉皮。突然想起,那天在東小門,他對我說的話。
這時南宮博悠哉地說:“對啊,沒有證據,你要怎麽指證王公子呢?”
我的手心開始出汗。
果然宏善師太說:“文廟的一應銀錢出入,財産登記,都在賬簿記錄。但是,賬簿都被燒盡了。不過,因為廟裏的姑子不太識字,所以,每年都麻煩南宮府的三小姐幫忙整理。她可以作證。”
于是所有人都望着我。
佑珍拉着我的胳膊搖晃:“真的麽?”
而王珒冷哼:“三小姐年輕,她能識別子醜寅卯麽。”
他沒有看我,一直注視我的是南宮博。
“我的三妹是很能幹的姑娘,”他站在與我最遠的地方,正好面對面,“別害怕,今天郡守吳大人在此,他會為文廟主持公道。”
這時王珒凹陷的雙眼,突然嘿嘿笑起來:“看來小船王,對這事很起勁。為什麽呢?”
南宮博确實起勁,他揚起如朝輝般的明目,似乎蔑視王珒的一切。
“王公子,在我們南宮氏地界燒殺搶掠的人,我可不能放過。再者,世間自有公道在。殺人放火,王法難容。即使波及侯府将相,也要一視同仁。”
他的話,引起衆人的贊賞。這些話傳到江邊,周遭議論的聲音越發此起彼伏。
我走到那位吳大人面前,看來王珒和他關系不錯,他一直不啃聲。
“大人,去年賬簿的主要條目,我都能背誦。到時候我寫下來,你可以按條查證,看看是否屬實。”
吳大人一臉驚訝。
“是真的。”我朝他确認。
他終于點點頭,情勢所迫,只能艱難地下定決心。
“不過,此事既然在南宮地界發生,就等叔父過來主持。”我的背後就是南宮博,我知道他在聽,“所有的證物,交給大人和叔父查閱,落實之後,再由大人按級上報。”
小船王,我是不會讓你越俎代庖的。成安侯府固然可惡,可是,你也是心懷叵測。
“阿姐,”我又拉着佑珍的手,“叔父一直說,世家屹立百年,是靠親族之間的團結默契,賞罰分明。如果橫生枝節,也要內緊外寬,低調行事。昌化文廟在我們的地界上,所以不宜張揚,免得驚動皇城,影響世家聲譽。你說對不對?”
佑珍訝異地望着我,幸好姐夫在她身後。
他說:“沒錯,此事不宜張揚。”
他與吳大人是酒肉朋友,慫恿吳大人連連點頭。
“博哥哥,你說呢?”我看着他,裝出一臉小心翼翼,求取他的同意。
南宮博也看着我。
“今天衆目睽睽,只怕這事瞞不住啊。”
“那也沒關系。官中的事,吳大人會按章程上報;至于私奏,叔父很快回到雍州,這件事的細枝末節,就讓他老人家去講吧。”
南宮博笑起來,很開心的樣子。
“好啊,三妹妹安排得周全。”
他瞟了一眼王珒。
“王公子,我本不想為難你。只是,按照三妹妹的布置,你如今可是嫌犯哦。”
沒錯,這下吳大人不得不把王珒綁了。他把王珒的兩手反綁在身後,看得後者的下屬們可心疼了。
王珒,我可是沒承諾你什麽。再者,你是活該。
他被官差揪出艙外,臨到我面前,紅着兩眼,奇特地咧嘴笑了一下。
江邊聚集了很多人,返航的路上不再是新奇有趣了。
我依然坐在甲板上,江面很平靜。可是,成安侯府,注定要與我們結下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