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南宮世家(十一)
南宮世家(十一)
因為我擔憂着初九開閣,而自己不能進宮,火氣上頂天靈蓋,人也沒有休息好,所以又蒼白又憔悴。井生跑進鎮國府的時候,肯定覺得我時日不多了。
他把尤七老爺也帶來了,尤七則研究起我身上臉上的抓痕,然後斷言京都的藥不好使,一定要換成他的藥。
“會留疤麽?”這是我最關心的。
尤七老爺從不給明确的答案。
“說不準哦。”他見我臉色很差,又說,“不過現在你要的是安神湯,吃了好好睡一覺。”
井生則說:“有疤也不算什麽,我身上也有疤呢。”
我一肚子氣,悶聲喝了湯藥,而井生一直在抱怨,他說他應該和我們一起來京都的,老爺非讓他去雍州,管行李裝卸的事。
“都是因為我不在,你才受傷的。”
這是後來他常常說的話,而我很快睡着了。
夢中居然又看到了疾風號,從朦胧的遠處駛來,那是一座姿态很優美的樓船,小船王站在船頭,他身旁的人長得真像我。他臉上有種莫名的哀傷,而我居然發覺雙手都是血。沒錯,我殺了那麽多貓,可是定睛一瞧,堆積在腳下的根本不是貓,而站在船頭的那個人也不是我。突然小船王舉起了一件刺目的東西,而疾風號則以很快的速度從我的瞳孔中遠離。這艘船真是制造精良,線條優美,那樣的姿态恍惚在哪裏見過。
實在太刺眼了,我流了眼淚,等我再次睜開眼,鎮國公府已到黃昏。叔父望着我,問道:“你怎麽哭了?”
我看到瓶中一束新剪的臘梅,精神好很多,四下張望:“你們回來了。小月呢?”
原來井生帶來很多換洗衣服,朱翼正把那些舊的拆開,好讓我穿得舒服點。
“其實我挺好的,傷口也結疤了。”我撩起袖子給他瞧。
“你在發燒呢。”叔父摸着我的額頭。
我真的感覺好多了,也許是熟悉的氣息圍繞在周邊。叔父與尤七仔細讨論我的病情,而朱翼則湊在我身旁,講起婁姣姣的壞話。真是個傻姑娘,語無倫次的,自己還咯咯直笑。
“表姐一直給我臉色看,惹得阿志姑姑也尴尬了。我就把這幾天的事告訴阿志了,連罰她去茅山的事也說了。”她的表情挺得瑟的,“她活該。聽說國公爺的魂魄一直在山上飄,這下子保準吓死她。”
讓內宮女官知道倒是意料之外,而且阿志是長豐的心腹,讓她知道就是讓天子知道。看來我給弄得遍體鱗傷,還是有價值的。如果不是我對朱翼有深刻的了解,我幾乎會懷疑她是故意的。
“那麽小船王呢?他跟我們去雍州麽?”我更關心這個。
朱翼搖搖頭,說她不知道。
“不過陛下一直在誇他呢,說他鬼斧之才,又說我們南宮世家後繼有人。”
她一直維持着得瑟的樣子。其實朱翼對這位兄長并沒有惡感,也許年少不知事的時候,他是她僅有的哥哥。後來父親冷落他,而我排斥他,她才對他敬而遠之。
我順着她的心情,又問了瓊華宮的重建進程。屋裏很溫暖,嫣紅的臘梅點綴在各個角落,沒過幾天,我就能行動自如了。而我在年少時就盼望踏足的雍州,一直在等待我的到來。
臨行的前幾天,叔父把卞懷東領到我的面前。那時我正和綿水夫人單獨在一起,他特地選了這個時間,讓我和卞懷東認識。
綿水夫人拍了下我的腦袋:“描幾個字,也能描成鬼畫符。”
我的兩只手還纏着紗布呢,怎麽握筆。綿水夫人是故意折騰我。
“幾天前的逞能勁去哪了?”她睇一眼她的孫兒,“東兒,這可是個小辣椒,你要小心。”
而叔父一臉慈父的表情,分明在說吾家有女初長成。我瞬間明白了,他挑了我最醜的日子,想把我嫁給那個傻小子。
我捂着臉,不敢看人家。
綿水夫人打掉我的手,好像在說,難道我的孫兒還配不上你。
她的孫兒朝我作揖,他居然叫我小冰妹妹。
于是叔父鼓勵我,讓我叫他懷東哥哥。要不是這時朱翼跑進來,我真的要發火了。
他竟然要把我嫁到鎮國公府,而綿水夫人也沒有異議。我驚訝極了。
“女大當嫁。”在去雍州的路上,他理所當然地說。
那還有小月呢。
“小月的事,我再做打算。”
當然,朱翼不适合在當下談論嫁娶,所以他要先安置我。那晚我與他的談話後,他竟然開始籌謀要嫁掉我。
“別多想,”他在馬車裏眯着眼睛,“很早之前我就操心你們兩個的事了。懷東是個好孩子,不過我不會強迫你。”
而朱翼嘟着嘴,一路上都不高興。
“小月,”她的父親摸着她毛茸茸的頭發,“小冰做姑奶奶的孫媳婦,你不同意麽?”
“不要,”她別開頭,氣呼呼的,“阿爹做這些安排,從來不問我的意見。”
她也有意見,她有一股所有物被人染指的氣憤。我不想搭理這對父女,去雍州的旅程太心塞了。
其實雍州與京都在地圖上很近,只不過隔了一道海峽。那道海峽在地圖中呈狹長又逶迤的弧型,它後來有個名字,叫滿月峽。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滿月峽,凜冬的陽光很溫暖,大海的表面像鋪了細碎的金沙。我們坐在官船上,鄰座還有幾個西涼商人。我在分析他們叽裏咕嚕的語言,回頭想拉上朱翼,她一頭栽在叔父懷裏,暈船了。井生與卞懷東很熟悉的樣子,他倆坐在船尾,與幾個掌舵的船員搭讪,研究起海峽四面的通勤地理。
我一直記得那天在海面上航行的畫面,其實那是出行最壞的季節,而海上的大半日是枯草乏味的,可是每當寂寞的時候,我就會想起蔚藍空中飛過的大雁,和海中金黃的落日,我的親人和我的朋友,他們都在我身邊。即使過了很久,那份幸福與安寧還是在心中永存。
如果以為雍州會效仿京都的繁華與绮麗,那就大失所望了。而漢章院也不是一座占地幾畝的書院,它本身依城而建,授課所和藏書樓遍布大街小巷。城內有許多老槐樹,這些樹有好多年了吧,幸而它們沒有被戰亂所擾,毫無節制地粗枝縱生,遮擋着青瓦白牆。我見到的房舍大都差不多的樣子,偶爾在青石板路旁有間小酒館,檐口下挑一面藏藍布,寫着酒字。
本家的宅子是新建的,也是一色青瓦白牆,老宅地處城的最南邊,與這裏的氛圍很契合。
懷東說:“新建的部分都是按照燒毀前的樣子,整個布局也同以前一樣。樓屋的修飾我是聽從阿博的意見,他擅于工匠,又在這裏住得久。”
叔父點點頭。
“阿博分身不暇,這裏多虧你的監工。這些月來,幸苦你們了。”
庭院外還有未完工的幾處溝渠,都用路障圍了起來,幾個工人看見井生和懷東,都紛紛上來圍住他們說話。卞懷東有一口特別白的大牙,即使微笑也讓人感覺燦爛。那些工人們問了很多建造庭院的瑣事,他立在人群中回答,手上還配合講解做動作,表情怪生動的;井生則附和着訓人,大體是罵他們又懶做工又慢。
不過他倆沒什麽威嚴,那些工人又起哄起來。卞懷東依然立在中間左右應對,井生則跑過來讓我們先進屋。
“小姐們在這裏不合适,你們先進去吧。”
叔父有趣地看着遠方。
“看來懷東變成這裏的工頭了。”
我的傷還未好,自顧自往裏走;朱翼則跑到人堆裏,她在船上睡了半天,現在當然有精神添亂了。叔父想喊她回來,她根本不聽,幸好懷東是個大個子,無論那些工人怎麽鬧,他都把她擋在身後。
叔父帶我去了祠堂。祠堂門口有株大約四人才能環抱的老槐樹,蓬勃的枝蔓簡直遮天蓋日,仿佛故意擋住時光的流逝,而磚瓦石牆雖然是新的,可我總覺得這裏的一切是亘古就有的東西。
南宮冒是八代族長,他的牌位就在我面前。不知道為什麽,在我踏上雍州的那一刻,心情總是無名低落。這個祠堂裏供奉的先輩們,他們懷揣家族榮譽,秉承家族誓言,守護着子孫後代。他們心中是否有過忐忑,他們對于得到和失去的,是否心甘情願。而我面前的這位祖父,他的頭顱曾被挂在這裏,他活生生地被獻祭了。我吸了口氣,榮譽都是用犧牲換來的。
“叔父,你在哭麽?”我明知故問。
他否認了,連眼淚也不願示人,盡管此刻只有我和他。
“父親,這就是小冰,”他說,目視前方,“她和小月都是我的女兒,也是家族的未來。希望您在天上能保佑她們。”
他讓我再次磕頭,我立刻照辦了。
“老爺子,我叫小冰,您可要記住我。”我用了與此處氛圍不協調的聲音,清脆響亮,“雖然我從挺遠的地方來,可我和小月一樣讨人喜歡。您可要看清楚我,不要忘記我啊。”
叔父回過頭,攆我出去了。他要和他的父親獨處一會兒,而我在門外等他。
他說小月和我是家族的未來,這是什麽意思。我把手放在樹幹上,摸到堅實的樹皮。那天在石洞裏,在那個隐秘的洞穴裏,他把家族起始的故事也告訴我了。他還說過,這個故事,是傳承給家族繼承人的。比如他的父親,就告訴了他和他的妹妹。我并未細想過這件事的涵義,他把我當作繼承人有點不合常理,我畢竟來自很遠的旁系,而且又是個女孩。
當我仰望着這棵參天大樹,猜想究竟是什麽讓它屹立百年,叔父從祠堂出來了。
“小冰,你覺得血緣對一個人有什麽影響?”在我困惑的時候,他又問了更深奧的問題,“比如婁夫人是我的堂妹,可她一直嫉妒雲羅,與我更不投契。而綿水夫人是南宮氏收養的,與我們本沒有血緣關系,可她卻是最疼愛晚輩的姑母。所以,你覺得血緣究竟能決定什麽?”
我張大嘴,一時回答不上來。
“想不到吧。我的祖父曾在北方募集羚羊,在草原上收養了一個女孩。他把她帶回家,同他的孩子們一起長大。女孩性情豪爽,嫁給軍旅之人,年輕時同丈夫南征北戰。後來先帝賜了鎮國公的爵位給她的丈夫,而她自己則要了綿水夫人這個封號,因為祖父是在綿水撿到她的,那裏就是她的故鄉。她從不吝啬告訴世人,自己不是南宮家的血脈,可她是我和雲羅的姑媽,是父親的妹妹,是你們所有小輩的姑奶奶;她是鎮國公的遺孀,是戎衣會的會首,是京都女眷仰望和依賴的人。”
祠堂內的檀香飄了出來,叔父對我笑道:“不要讓那些淺薄之見,影響到你的心。”
那麽,他真是這麽想的,讓我和朱翼一樣,傳承南宮世家的榮譽與職責。槐樹吸收着天地之光與自然之氣,它健碩地成長,從不拘泥樹種來自何方。而且,家族前輩也從未說過,繼承人一定要是男子。
小船王是在第二年春風吹過的時候才登岸的。他的延期是因為瓊華宮的建造少不了他,而陛下又把行宮內的一些瑣事交給他。在他願意讨人喜歡的時候,他總是讨人喜歡的。
向雍州城南再走一百裏左右,能看到一片挺美的懸崖,天氣暖和了以後,延綿的崖壁都綠茵茵的。而且那片懸崖并不陡峭,很容易爬到最高處,到了最高處就能遠眺春日的海平面,還有海鳥和漁船偶爾經過。那天我看到東面的海港停了一艘官船,第二天就在蘆葦叢裏遇見了南宮博。他說他很喜歡這片懸崖,想在受罰之前再來看看。
我是一個人騎馬溜出來的,所以有些警覺。而他朝我伸出手,一定要去高地上看看。
“妹妹別擔心,無浪跟着我們。”他指一指後面,果然那個無厘頭的右無浪在朝我揮手。
他疊起眼角笑,向我表明他的無害,其實遇到我也是他意料之外的事,那天他的情緒并不高昂。
“雍州總讓我覺得寂寞。”
在爬上最高處後,他一直凝望海面。過了很久又問我:“你喜歡這裏麽?妹妹。”
我點點頭,他卻不相信地笑了。
“我喜歡京都,那裏粗俗,生機勃勃,人們都充滿了欲望。”他目光聚攏,饒有趣味地說着,“陛下對瓊華宮的要求可高了,可我都能令他滿意,他非常高興,就把西面行宮全部交付給我整修,好滿足我的虛榮心。這樣一來一回,不是很有趣麽?”
我不知道他想說什麽。
“如果雄鷹有了翺翔的翅膀,你卻要它固守在城堡,不是很殘忍麽?”
這時海平面上飛來一排大雁,仿佛要應和他的說辭,在一望無際的大海與天空中徘徊。
“妹妹,你會折斷雄鷹的翅膀麽?為了一個幾百年前的承諾。”
大雁居然把海風帶來了,我猛地回頭望着他,這時他把注意力從虛無的雄鷹上轉開了。
“妹妹,你再往後退,就掉下去了。”他突然伸手,将我拉近他,并且使勁扣住我的手腕。
右無浪呢?那個傻子跑到哪裏去了。
“妹妹,你看遠處那艘船,像不像疾風號?”他還是握住我的手腕。
我生氣了,一點都不像,快放開我。
“的确不像,比起瓊華宮,我在疾風號上花了更多心血。”他居然裝模做樣研究起我的手,然後把拇指按在我的脈搏上,“你知道麽,疾風號原來還有一個名字。”
他想說什麽。
“原來它叫金雀號。”
我不再像只青蛙,被他扣住了兩肢,另外兩肢亂蹦亂跳了。
他是怎麽知道的,我滿腦子都是這個問題。我大口吸着氣,穩定自己的心跳。而他把我拉得太近了,順勢都能揪着我後腦的頭發。
“真是我的好妹妹。”他微笑着說。
我打掉他的手。
“誰告訴你金雀號這個名字的?”
“哦…”他佯裝認真地回答,“造船那會兒,我老是夢到一只金色的鳥兒,所以想了這個名字。”
胡扯。難道他的父親,船王南宮笠也知道那個故事;這也不奇怪,算起來他是叔父的兄長。
“別亂猜了。”他知道我在想什麽,“家父是個粗人,從來都不是家族認可的繼承人。”
我那時愣了一下,看他郁郁索然的表情,難道非要成為繼承人才有存在的意義。這個人太偏激了。
“妹妹,你搶走了我的東西。”他的手勁越發大,海風呼嘯作響,我的頭發都絞在他手指上了。“所以,我偶爾一時憤恨,會傷害妹妹。你都要原諒我,這是你該得的。”
我瞅準時機,朝他膝蓋一腳踢去,這下他終于放手了。我拔出腰間的小刀。
“你再動手動腳,就是那些貓的下場。”我頭發都散了,呲牙咧嘴,估計模樣夠駭人的。
果然他一臉嫌棄。
“你這麽潑辣,卞懷東可不喜歡這樣的。”
管你什麽事,我獨自往回走。喘着大氣,心跳得更快了。他說我搶了他的東西,反正他知道的也不少。他有什麽損失呢?他想做族長麽,他又不喜歡雍州。
“哥哥,你會保密吧?”我突然有種預感,大海深處總有不可捉摸的危險,“不要把金雀號這個名字,随便告訴別人。”
有關它的一切,應該永遠埋葬在海底。
而小船王聳聳肩,輕松回答:“那是當然,該知道的人自然會知道。”
這時右無浪去牽馬了,我們等在平地上的蘆葦叢裏。平地不像高坡上那麽寒氣凍人,我要重新捋捋思緒。
“妹妹,你覺得那樁幾百年前的契約還有用麽?”
“什麽契約,我不知道。”
他一點不在乎我的否認,在四面無人的雍州地界,他與身處京都的心情是兩樣的。
“如果我身處陛下的位置,會把所有威脅到寶座的人,全部殺掉。”
我兩手抱胸,不準備回應他。他這麽評論長豐并沒有錯,我想起在那間逼仄的小屋內,長豐舉刀揮手的動作,根本沒有猶豫。而那塊石碑是真正威脅到他的東西,它可以讓他的王冠随時落下。如果他有一天知道,他的師兄手握這麽一面石碑…
和小船王談話總讓我緊張,他随時讓你感覺身處風暴的中心。
“妹妹,我們在契約下謹小慎微過了幾百年,可是人心是很脆弱的,南宮世家不會一直走運。我們身上流着金雀王朝的血液,可不能這麽窩囊。”
“哥哥,你要是再提金雀或者契約,就別想從雍州的戒律所出去了。”我警告着他,瞬間與他拉開距離。
而他又疊起眼角,令人毛骨悚然地笑道:“妹妹越來越有當家人的氣派了。”
“哎,我本來以為妹妹是同路人,可以和你多談談家族的興衰史呢。”他爬上馬,居高臨下望着我,“既然不同路,只有自求多福了。妹妹,你別忘了,你搶走我的東西,所以,我有欺負你的權力。”
右無浪居然沒有找到我的馬,我指揮他再去找,而南宮博揚長而去。等我回到家,戒律所已經在行刑了。右無浪哭得很凄慘,好像被打的是他。
“不知道少爺說了什麽,老爺又加了二十棍。”他委屈地說。
為什麽小船王會知道所有的事情,而且聽他的語氣,他很早就知道了,他已經反複思量很久了。如果在懸崖邊我只是驚訝的話,那麽一路回到家後,只剩下後怕了。長豐如果知道石碑的存在,他會怎麽做。而叔父和他父親不同,他維持不了那種微妙的平衡。雖然我被小倉山浸淫多年,可是人心是脆弱的,這點我始終相信。有那麽一瞬間,我幾乎希望小船王永遠關在戒律所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