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歸來的王子(二)

歸來的王子(二)

宣和八年的臘月,這年很早就飄起雪花。臨近新年的時節,冰雪包裹着路面和屋檐,檐口滴滴答答落雪水,落到掌心裏冰涼冰涼的。南嶺的天氣都是濕熱的,也很少見到雪。我帶着郭池搞了一套管理規則,主幹行道定期噴灑清掃,排污溝也劃給軍營去處理,所以邺城整理得很幹淨,大雪飄落後則顯得更幹淨了,屋內烤着火光,而屋外是一片晶瑩的世界。

雖然前途兇險,但在當時的年紀,我是興致勃勃的。我張貼告示,告誡各家各戶當心燭火,計算着倉庫裏的糧食,又想明年春天清理一回河道。我知道京都監視着我的一舉一動,所以每封奏報寫得都很詳細,也許皇叔根本不信任我,可我還是将瑣碎的事記錄了好幾頁,即使皇叔不看,前橋閣也會謄錄和歸檔。

郭池在郊外管着軍營,每月會過來幾天同我會面,他常說,是來打掃虱子的。邺城的城門沒有關閉,往來的官道暢行無阻。我與皇叔達成默契,維持表面的和睦。郭池老擔心我的安危,他覺得我住處的東南西北,都有很多不幹淨的東西。

有一天,他對說我,他又逮到一只虱子。

“不像本地人,富貴公子的打扮,在夜市上打了人被扣押住。驕矜得很,他說他是西北侯的嫡孫。”

那時母親正在調琴,而我在研究幾首民間小曲。

母親露出驚訝的表情,她問我:“你不是說過,伏波将軍一直在京都養病麽?”

的确是這樣,這是衆所周知的事。

我疑惑道:“他的孫子來了邺城?”

在整個中原大地,包括藩國屬地,都知道皇叔與我對峙一年的情況下,西北侯的孫子居然跑來邺城,還在夜市上打人。

郭池說:“我看他是胡說。那身錦衣玉袍,倒像京都的派頭。多半又是一個探子。”

即便如此,我還是想見見他,能夠聯絡西北侯就是轉機。這個機會太誘人。

“這間院子太招搖,我讓王玫找個清淨地方。”

郭池不屑地癟嘴,他不喜歡王家兩兄弟的做派。而我對他們的信任則來源直覺,他們都是享受酒池肉林的人,很粗俗也很真實。

王玫說可以去那家酒莊,我猶豫了,他就笑笑,那就去他養着小娘子的地方。

“別讓郭将軍帶幫粗野人圍住,會吓壞我家小娘子的。”他也不喜歡郭池,老說他是投奔來的,因為南嶺嫌他不中用。

郭池立刻反對,萬一是個陷阱,那怎麽辦?

“什麽陷阱?”對方慢悠悠地說,“城裏都是你的人。再說了,你搞出大陣仗來,反而引人注目。”

“那你呢?”郭池沖他的臉問。

王玫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他說的意思,就挺着半圓的肚子,氣憤說:“對啊,是我弄出來的陷阱。綁了你家公子,好去京都邀功。你拿我怎麽着?”

他又挺了幾下肚子,要和郭将軍手裏的刀柄比劃比劃。

“幹脆別去了,”他又一屁股坐下,“實話告訴你們,那就是西北侯的小孫子。不過人家就是來玩的,不和你們搭界。”

我警覺地問:“你已經知道了?”

王玫說:“公子,我也是剛知道。我和你一樣驚訝。不過等你見到他,就不會驚訝了。”

聽不懂他的意思,西北侯的小公子來邺城玩,邺城有什麽好玩的?又在這個敏感的時刻,為什麽呢?

王玫嘿嘿笑道:“公子,人家新娶了美嬌娘,跟我一樣春風得意。中原跑了大片呢,邺城只待幾天,然後就要走了。”

郭池同我對視一眼,這未免不可思議。西北侯同鎮國公的意義一樣,是中丘的鐵柱石,從我兒時起,就是神一樣的存在。他的兒孫會是怎樣的人?還有,他本人在京都養病,而他的嫡孫竟然帶着女人到處閑逛。

母親調完琴,天色已經很暗了。她問我是否想聽曲子,我搖搖頭。前途未蔔,我實在沒有興趣聽雅樂。母親摸索着琴弦,笑道:“手生了不少,再不似年輕的時候了。”

母親年輕的時候是禮樂局的女官,專職七弦琴,彈子衿曲的時候,被我的父皇用一擡眼的功夫看到了。後來她生下了我,一直以側妃的身份住在內宮。深宮寂寞,她應該是不快樂的,母親是專注且好強的人,可以周而複始地練同一支曲譜。而父皇的喜好多變,像墨漬化開在紙上,不着邊際地渲染。

“其實我彈得不及嘉寧皇後。”那個冬日的晚上,她這樣告訴我,“從前不願承認,如今上了年紀,倒懷念起她來。”

寒風掠過枯葉,這時門口有人敲門,沒一會兒,我聽見守衛嘀咕的聲音。

“公子,門口有個女人,她要見夫人。”守夜人如此報告。

又是京都來的?我擰着眉頭。

“不是,她說來自西北大營。”

我困頓的兩眼立刻點了光。

“不要吵鬧,把她領進來。”

先是來了個富貴公子,接着又是暗夜時分,一個女人在敲門。他們都來自西北大營,我似乎感到一張編織着大網,朝我迎面撲來。

“母親,她是來找你的。”我更加疑惑。

母親凝目望去,而那個女子正站在我們的面前,她摘掉氈帽,解開披風,朝母親福了一福,那是非常标準的內宮禮儀。

“你是…”母親停頓了片刻,在凝結的回憶中翻找,終于她辨認出來,“你是青川。”

那女子點點頭。

“久違了,常夫人。”

在認出她以後,母親後退了半步,等她籲出一口氣,再次走到女子的面前,仿佛歲月已流轉了很多年。

我覺察到母親複雜的心境;而那個女子,她并沒有什麽特別,她有點跛腳,表情卻盛氣淩人。她分明是個養尊處優的閨秀,怎麽看也不像軍營來的人。我剛要開口,被母親制止了。

她按住我的臂膀,然後對女子說:“姑娘怎麽從西北大營過來?”

那女子又點頭。

“夫人可能忘記了,西北侯是我的外祖父。”

我十分驚訝;而母親沉默半晌,然後說:“的确,你們家總能和旁人沾親帶故,總有血脈相連的聯系。”

那女子垂下目光,在母親冷淡又溫和的語氣之下,她轉而望着我。

“這位就是太子殿下了?”

母親不得不告訴我,青川姑娘曾是內宮的首領女官,也是嘉寧皇後的侄女。我搜索着記憶,可是皇後在我很年幼的時候就過世了,對她身邊的人,我一點都沒印象。

只要她是西北侯的外孫女就好,其它的并不重要。我把她引入母親的內室,讓火紅的炭火把寒意驅散。

“深夜前來,只為一件小事。”在落座後,她立刻說明了來意,“殿下的郭将軍,扣押了我的表弟屈巾花,已經關了三天。年節降至,請殿下高擡貴手,悄無聲息把他放了吧。”

這麽說,西北侯伏波将軍的嫡孫,真的來邺城游山玩水了。

“另外,請殿下想個法子,瞞着他的身份,不要對外張揚他來過邺城。”

青川姑娘繼續說着,如果屈巾花真來游山玩水,那我明白她此刻的用意。

“老将軍知道這件事嗎?”思索片刻後,我試探地詢問。

而青川愣了片刻,爾後感嘆:“殿下,你離開京都太久了。”

“外祖父幾年前得了老人病,認不清人,現在跟個孩子一般。”

她瞥見我的表情,就端起茶杯,慢慢啜了好幾口,好讓我接受這個信息,以及信息背後的含義。

我終于吐出一句:“所以,他要留在京都治病。這病能治好嗎?”

青川意味深長地回答:“留在熟悉的西北,也許不會發作得如此快。如今他身在京都,周圍都是陌生人,這個病還怎麽治呢?”

西北侯承蒙聖恩,在京都治病,這是所有人都認可的。而此刻,我瞪着燃燒的炭火,才明白其中隐藏的秘密。老将軍早就人事不知了,而他的繼承人…因為貪玩被關押着。那麽,如今只留下一個關鍵的問題。

在沉默片刻後,我問她:“姑娘很擔心老人家吧?”

她克制陳述的語氣,可我還是聽出來了。看來那股盛氣淩人的姿态,她只是做出來唬人的。

青川有些意外,她沒有回答。母親順接她先前的話:“照姑娘這麽說,老将軍是被軟禁在京都了。那麽幾萬大軍是誰在管理?”

青川淡然而道:“陛下聖恩,外祖父在那裏好吃好喝,我們晚輩也都能去看他。”接着,她意有所指地轉向我:“其實軍中大營的一切事務,早由喬三虎主理。一年多來,他需要經常入京,一則看望老将軍,二則向中殿述職。”

那番話在我心中引起的震蕩,很久不能平息。那個時刻,我意識到自己遠不如我的皇叔。他揪準時機,不費一兵一足,把蟄伏遠方的大軍,不動聲色地進行收編。這是我最真實的想法,對青川姑娘而言未免冷酷,所以當時我未作任何回應。

她有點失望,站起來,預備告辭。

“希望殿下,明白西北侯一家的處境,盡快放掉那個混賬小子。”

走到門檻處,她又回頭,望着母親。

“常夫人,不要那樣想我們。也許你還不知道,雍州的一切都查封了,如今沒有人,可以踏進那裏一步。”

母親激動地站起來。

“看在皇後與人為善的份上,幫我們這個忙吧。”

她說完就離開了。留下依然激動的母親,她一直不能平靜,那晚的燭火沒有熄滅過。

第二天一早,我一人在郊外騎馬,來回跑了好幾十裏,寒風粘在汗水上,冷得我哆嗦幾下,在來回飛馳後,終于舒緩了心情,我牽着馬,默默地走回家。

小路上幾個孩子在玩耍,小孩子的聲音總是無所顧忌,他們大聲唱着民謠。

“洛水泱泱,我心憂矣;洛水沸沸,我心愁矣;遙望君子,何以歸依。”

我走到半路,郭池就找到我。我把昨晚的事告訴他了。

“喬三虎是誰?”他瞬間捕捉到重要訊息,“他是誰?公子,如果西北大軍被陛下順利收編,我們勢寡力弱。到時候,若是他硬來…”

他無奈頓足,對于京都皇城,他只是外來者,一點忙也幫不上。

“把屈巾花看好,”我告訴他,“我答應了人家。另外,我還要見見這個人。”

我倆在岔道分開,他去安置屈家小少爺,而我入了城,漫無目的地走着。太陽高挂,今天很暖和,雪地上滾着雪球,又有幾個孩子跑出來玩。他們圍着雪堆跑,又唱起民謠。

“天高勿算高,野心節節高;□□稱王不知足,還想上天見玉皇。”

我擰着眉頭,這是唱什麽呢。沿街的商鋪都陳列着年貨,到處堆疊紅豔豔的鞭炮,兔子燈也錯落別致地擺開,五顏六色的可愛模樣。孩子們就該同這些彩燈一樣可愛,那些奇怪的民謠哪裏傳來的?

我沒有忘記和王琮的約會,走進一家賣茶葉的店,那家店是從南嶺茶商進的貨,在當地賣得很好。

“我以為你忘記了。”王琮看到我,舒了口氣。店的內堂有品茗室,他很早選好一間雅座,移開窗門,正對着一株銀杏。

銀杏樹下的長者自然是萬家針了,他本人出乎意料地樸素,淺灰色的布袍,從上到下,沒有附着一絲金線。也許長年累月地用眼,他的眼睛不是很好,見人都是觑着眼。

“公子與我想象的不一樣。”他這樣說道。我穿得同他一樣樸素,唯一不同的是,我睜着黑白分明的大眼。

“公子讓我想起了我家大寶,好久沒見他了。”萬家針突然樂呵呵地說,引來王琮的側目。

“別亂比較,”他推了他,“說正事呢。”

我對于救出萬小姐沒多大把握,我想告訴他,我只是個勢微力薄的王子,尤其在昨晚過後。可是萬家針是個慈祥的長者,長着淺淡溫和的細紋,眯起的狹長眼睛,透着微弱的祈求的光。

“公子,你知道小女為何一直不能出宮麽?”他說完後,示意王琮守到門口。而王琮乖乖聽命,順從地坐在入門的臺階上,還把移門輕輕拉上了。

“小女入宮在慶禧十一年,那時,老主兒還健在。”他提醒我。

沒錯,那天王琮告訴我的時候,我竟然沒有察覺。萬小姐入宮十年,而皇叔是八年前才開朝的。

“入宮那會兒,她還是個孩子呢。”老者唏噓,“跟着姑姑們學針法,原是很安逸的生活。直到慶禧十三年,大兵入城,她們織物局的人都走散了。她在混亂中躲進瓊華宮,那是老主兒皇後的住處。”

嘉寧皇後,昨晚我已經聽說過她了。慶禧十三年,她早就過身了。

“雖然皇後不在,可瓊華宮有很多珍藏的寶物。白瓷茶盅,紫晶佛像,漢章院的字畫,藩國的琵琶琴。當時,宮人們都在打包這些東西。小女見他們忙不過來,就伸手幫忙了。後來瓊華宮突然起火,混亂之下,旁人都各自逃生了。她是個傻孩子,獨自一人還沖進火場,把皇後收藏的詩書琴譜抱了出來。”

我記得那一天,燒起來的也不止是瓊華宮。我垂下頭,原來一個平凡女子,也在這段不堪的回憶中有着剪影。

“南嶺撤軍後,宮人凋散。而小女因為奮不顧身救出寶物的緣故,得到了老主的賞識。”

他說到賞識的時候,聲音并沒有愉悅或者高昂,而是與高昂相對的低沉。我皺起眉頭,什麽樣的賞識?

而對面的老人,突然痛苦地閉上眼,他把頭埋在雙手裏,他雙手的幾處關節,因為長年的手工活,都粗腫變型了。

我老早知道父皇沉迷女子顏色,他不會在國難家難之際,還有興致染指一個小女孩吧。

我難堪地呼吸着,這時萬家針又說:“都是因為這樣,才給小女招來了不幸。”

我更難堪了。

“老主在沉重的打擊下,一病不起,而宮中缺少可以信賴的人。小女得以選入中殿,同其他長者姑姑們,一共六人,日夜伺候陛下的飲食和湯藥。”

他說完這些後,我長舒一口氣。

可這些與皇叔有什麽關系?萬家千金到底哪裏得罪了他。

“王将軍曾說,是因為小姐為禮樂局的人求情,才得罪了陛下,到底是不是真的?”

這時,萬家針的臉上,抹過一股晦暗不明的神色。

“公子,我只能說自己知道的實情。”他避開了禮樂局,“今天所說的一切,都是小女寫在信上告訴我的。”

好吧,那麽後來如何。

萬家針繼續說:“轉眼到了冬天,小女和往常一樣侍奉中殿。因為她年輕,身強體壯,所以她總是排在夜班。那時老主已經病入膏肓,經常陷入昏睡。一日晚上,正巧是她當值,老主突然醒了,說要吃茶吃點心。他很久沒有清醒過了,精神也難得好,還和小女聊了幾句。”

我看向他,他突然朝我叩首。

“聊完之後,第二天一早,老主就薨逝了。”

那時銀杏葉都搖擺起來,寒風把枯黃的葉片吹得簌簌作響。

我眯起眼睛:“怎麽可能?聖駕身旁,怎麽會只有一介宮女。連禦醫也沒有伴随嗎?”

萬家針沒料到我先詢問的,是這個問題。

“好巧不巧,當晚只有小女一人在側。”

我站起來,凝目問他,所以之後如何了。

“公子,你知道宣和元年,恭王即位的時候,一直流轉着某些傳言。當時有許多人,對這位年輕的外放宗王不服氣,所以朝內鬧起風波。流傳最多的,是老主曾有口谕,傳旨恭王盡監國之責,整頓兵力,從南嶺迎回儲君,而非讓他僭越即位。”

我未能合上驚訝的嘴,片刻思索後,這太荒謬了;而萬家針則抖動着背脊,談論這段往事的時候,他一直埋着頭。在紛繁缭亂的思緒後,我居然想笑。

大概我的怪異表情吓到他了,他一直不說話。

我一腳踢到雪地,揚起不知所謂的雪片。不知所謂的謠言。如果沒有明發的遺诏,前橋閣不敢迎恭王入宮,沒有白紙黑字的傳位證明,讓外放的宗王即位,前橋閣會被千古非議。

“遺诏呢?萬先生。”我說。

而萬家針卻說:“遺诏是有。但是,因為老主生前并未對任何人提及傳位的事,所以前橋閣拿出的遺诏,就惹人非議。”

父皇到底在想什麽?

“公子,”萬家針痛心疾首,跪拜在飛揚的雪片中,“正因為如此,小女莫名其妙成了先主托付口谕的人。就因為老主仙逝前,同她說了幾句話。多少人來問她要說法,她就差被逼成瘋子了。”

所以她不能出宮,為了悠悠之口,為了防止她說的任何話,遭人利用。

至于她到底聽到了什麽…我轉身,再次看着萬家針。

“那晚父皇對她說了什麽?”

萬家針擡起眼睛,他的眼眶是蒙起了霧,還是溢滿了淚水?

“正如老夫惦記着女兒,老主兒臨終前,也惦記着他的孩子。他說,他對不起他的孩子。”

真的嗎?父親惦記着我。

他從胸前摸出一封信,蠟黃褶皺的信封,一看就是許多年前的東西了。

“這是雪兒寫給我的最後一封信,在宣和二年。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收到過她的任何東西了。”

我展開那張塵封的,布滿淚痕的信紙,末尾的署名是千雪。

“萬千雪,那是小女的名字。”

萬千雪,你本該用纖纖玉手繡着人生,抱歉把你拖拽入皇權之争。如果我能回去,我有能力回去的話,望着萬家針殷切的期盼,一定讓你們父女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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