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歸來的王子(三)

歸來的王子(三)

有感于萬千雪的命運,我問王琮,要是萬小姐能出宮回家,你可還要娶她。當時他坐在酒館裏,桌面油膩膩的,盆子裏留着啃剩下的雞骨頭。他拿起手帕擦擦嘴,帕子是他心愛小娘繡的,上面有幾支濃豔的玫瑰。他擦完後,對我說:“聽岳父的,他叫我娶,我就娶。”他沒承認萬小姐的身份,倒認了萬家針是岳父。那方濃豔的手帕香味太甚,我忍不住打噴嚏。

“公子,晚上去逛逛?”他朝我笑,不懷好意,“今天我們是有名目出來的,老夫人不會知道。”

又去秦樓楚館?上次是王玫帶我去的,他們兄弟倆都喜歡笑靥如花的女人,并且那些女人都說着言不由衷的話。

“老哥的趣味就是俗,我們今天去雅致的地方。”弟弟如此說,把我帶去一間深綠色木門的小院,一排紅燈籠支在廊檐下,朦胧的香油味飄出來。和上次沒什麽兩樣。

王琮笑眯眯的,一副看好戲的模樣。他身旁的杏娘看出我的尴尬,換了濃茶給我。

“小公子還年輕,喝不了烈酒,”她美目流轉,問王琮,“他也是王家的人嗎?”

王琮就說:“南嶺帶來的,算是我的貴人。”

杏娘驚訝了片刻,随即說:“怪不得,難怪他們談不來。”

原先她照着王琮的吩咐,讓一位鮮嫩的姑娘陪我喝酒,烈酒加上濃烈的脂粉氣,鬧得我陣陣反胃,臉都紅了。

王琮還在笑,招了招手,把那年輕姑娘叫到面前,半真半假地說:“瞧你愣木頭似的,吧唧吧唧,抓不着人的癢。”

那小姑娘撅嘴:“公子怪拘謹的,聊不上。”

杏娘讓她走了,又推開窗戶,寒夜的冷風吹進來,我頓時舒心許多。

“聽首小曲吧。”她摸出一把琴,調撥了幾下,随後又對我說,“夜已深,公子還是少喝點茶。”

我端着茶。杏娘的琴藝自然不比母親的精良,可是期期艾艾,情意綿長。她随意彈了一曲,很自然轉換着聲調,倒不在意旁人的評賞,很快讓屋內融洽不少。

王琮根本不懂音律,可他把女人的雙手貼在自己面上,溫柔地磨搓兩下,心滿意足的樣子。比起剛才面容精致的女子,還是杏娘讓人舒服自在。

“公子是體面人,以後不要帶他這裏了。”她對王琮如此說。

“怎麽了?”王琮聽出她的意思,有點不滿,“這裏也是體面地方,你說,這間院子加上你,哪裏不體面了?”

杏娘垂下頭。

他又想到什麽,就輕佻笑道:“西北侯的嫡孫倒是體面人,家裏留了幾個,帶出來又是一個。還滿城鬧事。”

這事也讓我非常不滿。而屈巾花根本不願見我,郭池将他送至郊外,他居然偷偷折回,繼續留在邺城中閑逛。

“他要給新娶的小娘子過生日,”郭池當時回禀,“預備大宴賓客。真是一對禍害。”

這時杏娘調好月琴,又唱了一首。

“風凄凄,望江賦,丹心如鐵化如血;月彎彎,憑欄訴,思念如霧化如露。朝朝暮暮,惟願郎君恩情似水意綿長。”

惟願郎君恩情似水意綿長,我擰着眉頭,這種輕詞慢曲有什麽好聽的。

回到大屋,母親正教萍萍裁衣裳。她倆的影子毗鄰挨在牆上,母親指着衣領的褶皺,而萍萍托着剪子,正專心致志地聽。小姑娘長到母親的肩膀了,一把頭發整齊束在腦後,前額留着半月的劉海,純淨的眼眸仰慕前方。我不想破壞這份寧靜,轉身正要離開,她已經看見我了。

“單哥哥,”她一直這麽叫我,“你終于回來了。”

我注意到母親責備的眼色,而郭萍萍将仰慕的目光移到我身上。

“去哪裏了?這麽晚才回來。”她們齊聲問。

如果我實話實說,剛才閑步黃葉巷的溫柔鄉,總覺得要玷污她們似的。萍萍是郭池的幺妹,被母親當作女兒養着。她們是我最親近的女人。

“單哥哥,快來,”她拉着我,“給你做衣裳呢。”

我望見桌山有封信,拆開後一瞧,原來是請柬。昏暗的燭光下,請柬上的字輕浮無際,落款寫着屈巾花。

抓住這個名字,我又把請柬重看一遍。

母親冷笑說:“請我們去給他的小夫人過生日。要開二十幾桌,好大的氣魄。”

而且,還是在四惟酒莊,我沉思着。

母親把請柬拿走了,叫我把手平舉,認真量着尺寸。

郭萍萍接過請柬,問道:“我能去玩嗎?”

“當然不能,”母親立刻否定,“孫兒竟然在爺姥病中宴客,不敬不孝。再說,那女子不是明媒正娶,我們若去捧場,豈不是笑話。”

萍萍揚起困惑的臉。

母親把量好的尺寸記下,又對着幾塊緞面,青色好還是灰色好。

“青色好,”萍萍說,“哥哥喜歡這個顏色。”

她對我的喜好知道的很清楚,母親也笑了。

母親常說,萍萍蕙質蘭心,好好教導幾年,是可以陪伴一生之人。我當然明白她的意思,即使沒有郭池的傾力相助,我也很喜歡萍萍。可是一生能有多長還是未知,若有危機來臨,我不願牽連這個純真的姑娘。

那件青色的深衣很快裁好了,我穿上的那一日,也到了去四惟酒莊赴宴的日子。臘月過半,細雪卷着冷風,我朝天空呵出口霧氣,滿眼都是潔白的雪。

郭池牽着馬車過來,撩開門簾,萍萍竟然蜷着手腳藏在裏面。

“你不能去,老夫人可要生氣的。”我教訓她。

郭池笑道:“算了,讓她去吧。她聽說那裏有好吃好玩的,早上一直求我。”

萍萍也用盈盈的大眼哀求。

我轉頭四下張望,對郭池悄悄說:“母親問起來,就是你們兄妹的主意。”

郭池早就領會,根本不用我提醒。

接着小姑娘又露出兩只腳丫,原來溜得匆忙,忘了穿羅襪。

如果此刻折回大屋,又找雙女娃的足衣,母親一定會詢問。郭池與我對眼片刻,我倆從自己腳上,一人摘下一只,給女娃娃穿上了。很快車輪咕嚕嚕轉起來,能複原一點南嶺粗糙的生活,我是不介意的。

四惟酒莊地處郊外,又陷在低窪處,那兒簡直成了冰雪天地。馬車行得很慢,風呼呼地吹,而我們凍壞了。王四等在門口,在雪地裏幫忙牽馬,等把馬頭按住了,才把木臺階支好。他的半張臉都藏在雪帽裏,忙亂中我一時忘了他的模樣。

我們走入大屋,帶着滿臉的寒氣。酒莊比起上回改變了很多,裝飾得如新年一般,大紅大綠的明豔緞帶纏着柱梁,蠟燭跟不費錢似的,每臺桌上都明晃晃地燃燒。而主家怕客人冷,沿着四面牆設置一排火盆,烤得屋內又幹又熱。

“熱死了。”郭池忙着脫大氅,環顧四周,“這地方真邪門。”

屋內來了很多人,王家兄弟也在,牽着他們得意的小娘子喝酒。我搜索着人群,很快找到屈巾花。

倒不是我事先認得他,只是在他人群中被人簇擁着,輕浮的笑聲随着搖擺的燭光顫動,很難不引人注目。

萍萍搖着我的衣袖,她說那個花公子真氣派啊。的确如此,我凝目瞧着,作為本該十分低調,引領十萬大軍的西北侯,他的孫子夠氣派的。他的抹額中心墜着一枚明珠,在斜照入屋的幽光和溫熱的酒氣中,散着詭異的光。

王四不着痕跡起驅散了人群,把他引到我的面前。猜想我進屋那刻,他就看見我了,他用拇指墊墊鼻尖,朝我作揖。

“殿下,剛入城就該拜見你的。真是失禮了。”

我們走到牆壁凹嵌的陰影處,他又絮叨了很多關于失禮的話。

郭池在我身後,肯定不屑地白眼。

屈巾花領教過郭池的手段,這下真情實感地回複:“恕我直言,這位郭将軍也不懂待客之道。關了我幾天,也不給換洗衣裳。換作在大營,這樣的人可做不到這個位置。”

我倒是很想知道西北大營是什麽做派,可惜沒有機會。

“虎督領在哪裏?他沒催你回去吧?”我問。

那時,他臉上掠過的表情,仿佛在說,那人怎麽管得了我。

我琢磨了片刻,又說:“聽聞大營都靠虎督領協調上下,十年來歷盡心血,幸苦他了。”

屈巾花收起先前的輕浮調笑,這明顯不是他愛聽的話,不過我只是個外人,他依然用拇指上扳指墊墊鼻子,不願吐露任何不滿。

我還是誇贊喬三虎的業績。

“陛下每季召他入京述職,看來是委以重任。老将軍後繼有人了。”

“哼…”老将軍的嫡孫皺起他漂亮的眉角,被擊中了要害,“什麽後繼有人,就是狐假虎威的貨色。拍馬屁的狗。”

他說完後覺得不妥,氣嘟嘟地鼓着腮。

“這麽說可不妥,虎督領是個勤奮實幹的人,京都的各位老臣都如此評價。”

我回過頭,發覺王四一直沒離開,悄無聲息地蹲守在陰影中,他聽見了屈巾花的妄言,用和緩的聲音糾正,仿佛是說給我聽的。

屈巾花沒有在意他,也不在意我們。今天他根本不是為了見我,才安排這場盛宴的。

這時大廳正中,王琮與杏娘正唱着郎情妾意的小曲,一來一回,如兩只鹧鸪般蜜裏調油,引得衆人哄笑連連。而面前的白臉小相公,已經迫不及待地要加入他們了。

我攔住他要邁開的步子。

“屈公子,既然你只是來游玩的,請盡快離開邺城吧。時局艱難,這裏容不下你的恣意妄為。”

他看了我一眼,一點不在乎我說的任何一個字。

我提醒他:“你的姐姐已經找過我了,拜托我們送你安全離開。”

“姐姐?”他遲疑一下,随後說,“是青川嗎?你不用管她,她老覺得自己是當家人。”

屈巾花有點意外,青川居然會找到我;而我也很意外,那晚青川夜訪,她的表弟居然不知道。

這時他才正視我,原來我與他們西北大營之間,還有共同認識的人。那樘陌生的封閉大門,我終于摸到了鎖扣的縫隙。

“殿下,老實說吧,”他吊着嗓子,對我說,“爺姥一直說,帶兵的不管朝政,這樣才能保一方周全。我們只看兵符,不看臉。爺姥這麽說,老喬也是這麽做的。陛下不為難我們,您也不要吧。”

随後,他輕慢一笑:“其實邺城挺好的,我都流連忘返了。殿下也不用急着回去。”

他投身到莺莺燕燕,輕歌曼舞的樂曲中去了。真是個俊俏的白面相公,唱戲的嗓音也好聽極了,他要唱情怯怯或者意綿綿,旁人一定要順合他的音調,不然就是別人的錯。他在喧鬧和撒潑中,換了一批又一批歌姬。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我望着窗外的茫茫大雪,原本是冰天雪地,屈巾花能硬拗成萬裏豔陽天。

“別氣,公子。”王玫來到我身後,“就是這樣的人,想着一出是一出。他的心思都在女人上,你這樣一本正經的,掃他的興致。”

所以這些人,都是來湊興的。

“公子,別氣了。”王玫安慰我,“去喝點酒,帶上郭将軍。你們倆別黑着臉。還是郭小妹可愛,粉嫩嫩的。”

他想擰萍萍的下巴,被郭池伸手打掉了。

王玫不介意,繼續說:“公子,你見過小花少爺的娘子嗎?哦喲…那個得瑟勁喲…”

他指着正廳,那群輕紗羅裙的嬌粉客:“所以我們把最拿得出手的都帶來了,一會兒比拼比拼。”

萍萍擡頭問:“比拼什麽?”

王玫笑道:“比拼誰最香。一會小妹妹去聞聞,就由你做見證。”

郭池把王玫趕走了,既然此行毫無建樹,他提議立刻離開。

這時遠處哐镗一記,原來是小花少爺砸了水晶杯,同周遭的人嚷嚷:“不行不行,俗物。”他發起脾氣來,連一地的碎片也不讓掃走。那些晶瑩的玻璃碎片流得到處都是,燭光下影影綽綽的。

我背手就走,身後傳來聲音,我認得出,那是酒莊主人王四的聲音。

“小花少爺,別鬧脾氣了。娘子收拾好了,一會親自唱一首。”

我走到門口,迎面走來一個女子,她走得穩穩的,我想提醒她滿地的玻璃渣。可她穩穩走過我身旁,走過那片碎渣,仿佛什麽都沒看到。

“好了好了,小烏娘子到了。”不知誰在起哄。

屈巾花也看見了,他躊躇滿志地,以及其誇張的口吻說:“我家娘子來了,你們好好看看,好好聽聽。”

他赫然指着周圍,翠珠環繞的女人們。

“你們就是一幫俗物,連她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我停住腳步,詫異望着屋內。而屋內的嘈雜嘎然而止,在屈巾花愚蠢又傲慢的指引下,衆人都上下打量立在中央的女子。

“單哥哥。”萍萍摸摸我的手掌。而一旁的郭池也愣住了。

“真邪門。”他還是這麽說。

在紅綠彩緞交疊的大屋內,那女子也是如此喜慶打扮着,她發髻上有枚碩大的疊花金簪,只要她擺擺頭,那簪子就簌簌震動,好像要不安分地蹿出來似的。

“我的心肝兒。”屈巾花這麽稱呼她。

在一陣詭異又尴尬的寂靜過後,王玫摸摸自己的唇上兩撇小胡子,預備熱熱場子。

“小花少爺,可要讓小娘子給咱們露一手。”

屈巾花朝後一躺,在四方大椅上盤起腿。他斜睨了一眼王玫身後的女人們。

“那當然。今天就讓你知道,邺城的鐵騎不如我們西北,女人也不如我們。”

這話很難再維持酒席的平靜,不少人推開了桌椅,咯吱咯吱地摩擦聲,比剛才的靜默更難受。

“心肝兒,”搗亂的孩子渾然不覺,朝衆目睽睽下的女子說,“唱一首你拿手的。”

我緩緩走回,對郭池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出聲。剛才屈巾花聲稱邺城的鐵騎不如西北大營,他可氣壞了。

可圍座的女人們也憤憤不平,她們纖弱無害,可不代表她們敬仰的男人們,可以随意被人侮辱。屈巾花過于怪異無常,所以他的心肝寶貝,就成了她們盯梢的對象。

“我們自然比不上小烏娘子,唱得好,身條也好。屈公子那樣的人才,肯定也要驚世的美人來配。”許多人刻薄地贊美着,惹得男人們不雅地喝彩。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今天的主角是這位小烏娘子。屈巾花算什麽呢。她裹在濃豔的紅衣綠裙裏,濃豔的脂粉又在面容上敷壓着一層,根本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王将軍,”她從輕慢與譏笑的細微聲浪裏,找到了王琮,“倒杯茶來,要熱的。”

王琮莫名被她點了名,呆呆站起來。這時四下又安靜了。

于是她清清嗓子,合着樂師奏出的曲調,自顧自地唱起詞曲來。她唱的不是民謠,也不是我在黃葉巷聽過的任何溫柔夜曲。

“青水迢迢,白野茫茫。念吾一身,飄然遠方。瑤池仙窖,深泉幽徑。勿聽勿縱,且吟且笑。國兮家兮,吾心往矣。福兮禍兮,吾心勇矣。”

曲調高亢了起來,铮铮锵锵,如盤旋不止的蒼鷹。

“未敢忘舊人,未敢念故鄉。故國家園夢,悲歡離別歌。粉墨飾青黃,铿锵唱興亡。”

铮铮的樂符還在跳動,可她已經唱完了。所有人靜默了片刻,有些面面相觑,有人瞄着屈巾花。連老道的王玫也不知如何回應,他稱美也不成,揶揄也欠妥。

“什麽玩意?什麽意思?”終于有人出聲,“怎麽悲悲戚戚,不該來些熱鬧的嗎?”

“真喪氣。”所有人都反應過來。

這樣屈巾花也下不來臺,他的面上有些難堪,就朝女子說:“寶貝,來些喜慶的。你瞧,今日披紅挂彩的,唱這些不吉利。”

“哦…”女子一揚眉,毫不在意地說,“是這樣。原來要喜慶的。”

轉瞬間,她朝樂師打了暗號,立刻轉成輕快活潑的小調,我在黃葉巷中經常聽到的輕佻樂曲,配着銅鈴配着鼓,要多輕浮有多輕浮。

“親郎君,念郎君,夜不能寐思郎君;春去薄衫,秋來花襖,照鏡施朱顏,臨水解羅衫。再問何故淚漣漣,臨水照鏡思郎君。”

這下男人們都滿意了,她轉了幾圈,頭上的金簪耀眼無比,揚起的紅裙跟朵雲似嚯嚯飄過。

故國家園夢,悲歡離別歌。

我依然默念這句;而郭池被眼前的靡樂聲激怒了,周遭人都喝得醉熏熏的,只有小烏娘子唱得清朗起勁。她唱完一首,立刻有人又讓她唱別的。屈巾花覺得有面子,也不加阻止。在漫長的,曲折綿長的輕笑醉意中,她一直在唱着唱着,直到額頭都冒出細細的汗,她還一直淺笑盈盈地唱着。

“夠了!”郭池怒氣沖沖。

我站了起來。而這場靡靡之音終于被人制止了,那個跟鬼一般的王四,走到大廳上,擋住了小烏娘子。

“各位老爺慢點吃酒,喝得猛,容易上頭。一會兒更有趣的小曲,就聽不成了。”他的半張臉依然藏着陰影下,“這兒有甜湯解酒,大家先嘗幾口。”

管弦絲絲,也被立刻叫停了。大家差點忘了,王四是這間酒莊的主人。他叫樂師都退下,又命人端上甜品,幾上幾下,一氣呵成。

王家兄弟雖然悻悻的,卻不啃聲。其他人跟着他們,也釋了酒杯。只有屈巾花,他發覺一個半遮着面,連姓名都含糊不清的人,竟然壞了他的酒宴。

“你是什麽東西。”他跳起來,勃然大怒,跳到王四面前,“在我面前瞎指揮。不要管他,繼續唱。”

他朝衆人招呼着,又回頭朝他的心肝寶貝使眼色。

我一直注視着那個女人。她應該很累了吧,很遠處就能感受到她氣喘籲籲的;她的臉色真蒼白,可眼神意外的淩厲;她那麽歡快地唱念郎君,可是悲歡離別才是她真正的哀痛;她竟然和屈巾花是一對夫妻,太不可思議了。

“我的心肝兒。”那個傻子又在叫嚷,“再來一首。”

伏波将軍,我真為你難過,如果你已人事不知,那麽身處遠方的我,也許能為你做點事。

王四還端着那碗甜湯,不慌不忙勸解着傻子。而對方打翻了他的好意,還賞了他一巴掌。

“哎喲…”不知誰驚嘆了一聲。

在他再次動手的時候,我已然走到大屋中央,接住了迎來的拳頭。屈巾花根本沒什麽力氣,我一用力,他就被彈開了。

這下所有人都震驚了。

王玫王琮突然發覺我身處鬧劇的中心,連忙過來勸架,郭池橫在中間,等着屈巾花爬起來,立刻将他反手捆了。

“公子…”王玫立刻按住我的手,附在耳旁悄悄說,“不要輕舉妄動。只是一件小事。”

可對方不這麽想。

“南邊來的蠻子,敢綁我?”他朝郭池大吼,“放開我。我家中鐵騎十萬,随便拉來一個營帳,夠你們瞧的。”

“屈巾花,”我對他說,“伏波将軍年老病重,你不在京中侍奉湯藥,也不在西北安置大營,竟然跑到邺城嬉笑玩鬧。既不上禀中殿,也不下傳儲君,不孝又不義。西北大軍為國之脊梁,你卻挪為私用,仰靠權勢行靡樂之事。是我讓郭将軍綁了你,訓誡完畢送回朔方。你在這裏的事跡,我會一筆一劃告訴前橋閣,也會告訴虎督領。即使國法處置不了你,還有家法伺候。”

屈巾花瞪着我,而王玫與王琮沒見過我怒容滿面的樣子,一時間誰也不說話。屋內因為酒色而騷動的熱情終于湮滅了,冰冷的風從門窗縫隙透漏而入,呼呼作響。

“郭将軍,捆結實了帶走。”我走到屈巾花的面前,“把嘴上的油漬擦幹淨。你是将門之後。”

郭池接過抹布,一巴掌扇在他臉上,順手擦掉,就命人押送走。整個過程中,他都來不及吱聲,他太驚訝了。

王玫走到我身旁,滿臉寫着他要說許多話。我轉身望着那個女子,從把屈巾花五花大綁開始,我一直注意她的反應。

“公子…”王玫見我不啃聲,就溜圈着目光,最後把我拉到那個女子面前。

“小烏娘子,”他感嘆着她的美色,又指我,“這位就是今天席面上的貴客,我早同你們說過了。你瞧瞧,是不是年紀輕輕堪當大任。咱們都跟着他,同南邊打了一仗,才有如今的業績。”

那女子的眼睛真是神采飛揚,一颦一笑都是居高臨下的姿态。惠惠也是這樣,從小都被捧在手心,才能這樣有恃無恐。

“哦…”她規矩朝我一拜,然後又在心裏,肆無忌憚打量我一番,“那麽殿下,準備怎麽處置我家花郎?”

“殿下就是吓唬吓唬他,”王玫着急插嘴,“他今天酒性弄得厲害,等酒醒了就放他走。娘子可別出去亂說。”

小烏娘子撥開王玫的手,直視我:“剛才殿下不是這麽說的。訓誡完畢送回朔方,另外還要上書前橋閣,抄報喬三虎。”

沒錯,我的确準備這麽做。

“到底聽誰的?”女子淺笑,“殿下說的話,王将軍可以随意篡改嗎?”

我瞅一眼王玫。

“殿下,上令下行,是治軍綱紀第一條,我沒理解錯吧。”她走到我的面前,“雖然西北大營一團糟糕,你這裏也不怎麽樣。”

她也瞅一眼王玫。

“今日是我家花郎言行有失,可是其他人也好不到哪裏去。”她盯着王玫,把他的喉結看得突突直跳,“青天白日,邺城邊防大營的主将們在這裏飲酒作樂,放任軍務于不顧,可悲可嘆。”

這下把這裏的男人們全惹火了。

“哪裏來的女人,這麽嚣張。”

“那小曲不是你唱的嗎?還扭啊扭的…真不要臉。”

她絲毫不以為意。

“殿下,”她又踱在我面前,“治軍和治國都當賞罰分明,公正無私才能服衆。你既然綁了我家相公,那麽這些人,你也要做個處置。”

你要怎麽處置,在四周蔓延着緊張不安的怪異靜默時,我望着她的臉,覺得很有趣。

軍中自當從嚴治理,王玫王琮難當大任,邺城不能有懈怠的氣息,這些我都知道。只是,這位小烏娘子,到底從哪裏來的。

“王琮将軍,”她拉扯着已然很緊繃的弦,搞得王琮動彈了一下,“我的茶水在哪裏?兩個時辰前,就叫你沏茶。你聾了嗎?”

王琮可憐巴巴,等着我或者他大哥的指示。可我倆都不理他,他只好不情不願,塞給女人一杯茶。

今天是二十一號,逢單練長槍,逢雙練騎射,若是無故延誤,軍紀該如何懲罰。我問王玫。又或者,除了杖責二十大棍外,還得罰他們抄一百篇西州征戰詞。讓他們練練字,修生養性。

“姑娘慢走。”這天的盛宴終于結束,我在門口送她,若是換作其他人,估計會吃了她,“姑娘住在哪裏?我可以叫人送遞屈小爺的消息。”

她伸出腦袋,冰天雪地裏,她的神色有點疏遠。

“你可以在青川姐姐那裏找到我。”

青川姐姐,我糾結着眉頭。青川是她的姐姐,而屈巾花又是她的郎君。馬車瞬間駛遠了,雪地上留出兩道深長的車輪印。故國家園夢,悲歡離別歌。我的腦中,一直回蕩着那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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