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沉默的冰雪(一)

沉默的冰雪(一)

我在宣和七年的夏天找到玄冰的時候,曾覺得她活不了幾天。她的嘴唇布滿水泡,上衣布料和血攪和在一起,粘住了血肉,無論如何都清洗不幹淨。她捏着我的手,什麽話都說不出,空洞的眼睛直勾勾望着我。

我知道,考驗又來了。上一次是婆娑人沖進雍州的那天,再上次是皇後仙逝。

她父親死的那年,她一滴眼淚也沒掉過。同她的姐姐們穿着相同的缟素,在墓碑前跪得筆直。不同于其他人自然流露的哀痛,她仰着頭,仿佛要蔑視那種軟弱的感情。她真的不難過嗎,可是後來,下人們議論她父親以及烏潭的戲子們,她又發了雷霆之怒。說到底,我一點也不了解她。

我從來不了解她,可我知道這次不一樣。昏暗燭光下,她身上全是傷口,結疤的傷口,潰爛的傷口,我感覺自己快瘋了,她怎麽可能還活着。如果她能叫喊能呻吟,或者輕聲哭訴,也許還不會把我逼瘋。可她只是看我兩眼,在短暫清醒的時刻,她從來不喊疼。

我無法處理那樣的傷勢,要去軍營找藥和請醫師,起身的時候,她發覺了,一伸手拉住了我的袖子。她說不了話,用僅剩的力氣瞅瞅角落。我差點忘了,角落裏還蜷縮了一個。這一男一女,是如何憑着毅力,來到如此遙遠的朔方郡。

“青川姑娘,”那個男子的傷勢不比她輕,輕微喘着氣,“不要驚動外人。我們倆的蹤跡,千萬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可我一人如何來救你們。小冰太可惡了,把自己送到我面前,血肉模糊躺着,然後生死由命,而且她堅決不同意讓其他人來救治。

“別走…”到了第二天早上,她的高燒更嚴重,趴在我懷裏呓語,“你要當心啊…”

接着她意識模糊,開始胡言亂語。我管不了那麽多,直接把她緊攥的袖子剪掉了。在路上猶疑片刻,還是去找喬铮。他在軍中多年,喜歡鑽研醫術,他對中原的事沒興趣,也沒多少朋友來往。不過,他也有缺點。

“哎喲…”他瞪大眼,長途跋涉後終于瞧見土屋裏的一男一女,“這兩人是放在油鍋裏炸過了?我救不了,他們死定了。”

如果需要,就把他的舌頭割掉吧。

“你不會招惹了那些不幹淨的人吧?”他斜着眼,發覺我有求于他,并且處于劣勢。于是作威作福打量王珒幾眼,又看見小冰躺在床上,他檢查完傷勢,一口咬定她活不了。

這間土屋地處郊外,離最近水源有十幾裏的路程。那年夏天特別熱,黃沙随馬蹄揚起,撲在臉上又熱又疼。我每日往返在水源與土屋之間,來回一次,身上流的汗能把上衣浸透。回到土屋立刻熬藥和煮飯,晚間還要幫小冰擦洗一遍。所以,當喬铮再次對我說,小冰救不回來的時候,我猛地把水潑到他臉上,然後坐到土墩上,專心致志大哭起來。

她怎麽可能就這麽死了。而且,在緊崩的情緒背後,還有一團更凝重的問題,擠得我的腦袋接近碎裂。我真想把小冰搖醒,她以為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嗎。

壓抑幾天的疲累和緊張一起翻湧出來,我連訴苦的人都沒有。太陽落下後,西北大地就換了一副面孔,星星特別明亮,冷飕飕的風卷起塵埃,廣袤的黃土中,我的抽泣也立刻被卷走了。多麽冷漠的黃土坡,眼淚是毫無作用的。

王珒是成安侯的小兒子,我只在巴陵府見過他幾次。模糊的印象裏,他就是只精明體面的猴子。他怎麽會帶着小冰找到我,并且搞得滿身狼藉。他的臉真像在油鍋裏被煎炸過,那天他指揮兩個乞丐拖動木輪車,抽着皮鞭,目光兇狠,像是末日逃亡。那個畫面一直留在腦海,若不是小冰真的躺在後面,我完全不會承認認識他。

當然他也聽見了喬铮的話,那時他能慢慢挪動了。他挪動到小冰的床邊,以奇怪的口吻嘆息着。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麽,嗚咽的聲音更像自言自語。

突然他對喬铮說:“有什麽辦法嗎?治好将死之人,未來是喬醫師的功德注。”

這話挺能刺激喬铮,不過他還是說,能不能活下來,要看小姐的運氣。

王珒低頭,細數他認識的藥材鋪,以及他力所能及,能搞到的紅參。他拜托喬铮去送信,送了幾次也沒回應,于是又寫了幾個地址,拜托他再去送。

“我不去了,”喬铮冷着臉,翹着腿,“送了那麽多,人家也不搭理你。人走茶涼,請你認清現實。”

“怎麽這樣說話,”王珒專注想心事,“只怪我平時對他們不夠好。”

我并不傻,即使小冰沒有清醒,王珒也未将實情告之,我也能預測到,外面的世界,某些東西在轟然崩塌。我所能做的,就是保護現有的一切,千萬不能旁人知道,小冰還活着,還躺在朔方某間土屋裏。按照慣例,依然每月給雍州寄一封信。雍州的幾位老仆一直與我有聯絡,到了夏天會寄瓜果給我。可是今年,什麽都沒有,誰也沒有發聲,沒有香瓜與水蜜桃,連薄薄的一張紙,我都沒有收到。

至于成安侯府,王珒曾說過,讓家人認為他和他的父親都死了,這樣才能保護他們。在我困惑的注視下,他并沒有解釋什麽。

“青姑娘,最好寫封信回去,讓西北大營知道,你和喬兄弟在外面游玩。你們半個月沒有回去,我怕引起皇城的注目。”他的傷勢好了一半,已經有精力琢磨細枝末節。

“為什麽要陛下相信,你們都死了。”我早說了我并不傻,能夠封鎖雍州,颠覆成安侯府,多半與長豐脫不了關系。

王珒笑了笑,損傷過度的臉有點扭曲。

“青姑娘,我不想騙你。陛下交代的任務沒有完成,父親還賠掉了性命,我一個人百口莫辯,所以只能隐姓埋名。”

“那麽…”我只想知道最關鍵的問題,“那麽世叔在哪裏?他不可能放任小冰不管。他被困在雍州,還是去了京都?還有小月呢?這倆人從小就分不開,小月去了哪裏,她會受傷嗎?”

王珒的臉更扭曲了。

“這個我不知道。”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青川姑娘,要是小冰能夠醒過來,你最好別問這個。”

“為什麽?”我激動站起來,“為什麽不能問,他們有危險,對不對?你為什麽不告訴我?我的爺姥是西北侯,小月是嘉寧皇後的親侄女,我們南宮世家…”

那時王珒遞來一束眼神,是憐憫也是警告,他似乎在說,不要再提南宮世家了,而大廈傾覆時,碎石掉落的聲音,真實在我心中響起。

在王珒可以自由行走後,他經常一大早出門,直到深夜才回來。而連續的發信終于有了回應,某天他收到一個盒子,裏面赫赫然塞滿了銀錠。

“我以為你寫信是為了搞藥材,”我失望地說,發現他從早到晚忙碌,也是為了弄錢。

“有了錢,我才能雇人幫忙,才能安全活下去。”他埋頭點算銀兩,躊躇滿志,“至于藥材,有了錢也能搞到。”

那時我重新審視這個男人,和小冰比起來,他的生命力太強了,明明他也受了一樣重的傷,可他蜷縮在角落裏,只要扔給他一口吃的,他就能舔着傷口自己痊愈。

“你要錢的話,我這裏也有。”我希望他不要偏離重點,“只要能治好小冰,錢算什麽呢?”

他聽到後,眼中掠過一種表情,輾轉片刻,才斟酌回答。

“是啊,要治好三小姐,是挺困難的。青姑娘,如今你是她唯一的依靠,要好好安慰她。”

王珒似有許多話要說,可他遲疑了半晌,還是沒有說。很快他搞到大量藥膳,人參肉桂紅棗枸杞,叫我輪番給病人灌下去,他又在當地找到一個幹活麻利的寡婦,來分擔照顧小冰的重擔。

“她可靠嗎?”我猶疑着。

王珒回答:“可靠,她獨自一人帶小子過活。那孩子如今跟我。”

我皺起眉頭,而對方毫不在意。

他只是重複了那句話:“要治好三小姐,是挺困難的。”這時候,我才聽出他的言外之意。

小冰身上的傷口已經愈合,每日按時吃藥喝湯,可她就是昏昏沉沉,不願意醒過來。無論我軟語安慰,還是厲聲訓誡,她完全不理不睬。有時候,她根本認不清我是誰,也記不起周圍的任何人;等她清醒過來,只會坐着愣愣發呆。她完全變了,在悲傷面前不願屈服的姿态消失了。

可有誰能照顧我的心情,按壓的焦灼以及滿肚子的疑問。小冰必須明明白白告訴我,雍州到底發生了什麽,我的親人們去了哪裏。

“不要再睡了。”我扯開她蒙住全身的被子,“你再這樣,我也不管了。明天我就自己往南邊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

這樣的話我說過很多遍,她還是蜷縮着身體,一動不動。

“小冰,你怎麽能這樣對我。”我流着淚控訴她,“雍州也是我的家,小月也是我妹妹。我沒有資格知道嗎?他們若是深陷危難,我們要去救啊。你怎麽無動于衷?”

我忍不住搖晃她,忍不住大聲質問:“小月到底在哪裏?”

這時土屋的大門打開了,時節已至深秋,北方的天氣冷得更早,候鳥們都排隊朝南方飛去。

喬铮出門半個月,終于回來了。王珒跟在後面,手裏托着兩只碗。

鳥兒們一排飛走,好像再也不回來似的。路過時還留下嘶聲裂肺的吼叫。

喬铮表示不愛聽。他看見我搖晃着小冰,滿臉愁容,就滿不在乎地說:“別問她了。去了一趟縣城,有關你們南宮家的公文就貼在官衙門口。”

我慢慢站起來,發現兩只碗裏全是紅棗,大紅棗子煮爛了,濃郁的香氣刺激着腸胃,頭暈目眩的。王珒托着一碗,坐到小冰身旁。

“吃不吃啊?心平氣和,多吃點補補血氣。”他輕飄飄的聲音,毫無痕跡地在空中盤旋。

我瞪着喬铮,他不是一直以刺激人為樂趣嘛?從我認識他那年起,他會挖苦會嘲諷,總覺自己口才很好。現在半合着嘴巴,又在醞釀什麽。

“我…我照實說的,”可能連他也感覺此事非比尋常,磕磕巴巴的,“七月底的一天,雍州的家長帶着兩位小姐趕夜船赴京,可是遇上暴風雨,結果船沉了,打撈幾個月都無果。聖上痛心萬分,追封一等榮譽爵位給族長,那位小姐也已經追封皇後,至于雍州麽,如今是皇家封地,為了悼念摯友親朋,誰也不能去。”

船沉了。我默默看着小冰,她也轉過頭,默默注視我。聽完喬铮的陳述,她終于有反應了。

“青川姐姐,小月死了。”

這是她在頭腦清醒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然後她竟然以尋常聊天的口吻,去問喬铮:“還有呢?公文還說了什麽?南宮家的其他人呢?”

她坐到床沿,開始找自己的鞋襪。

我的怒火瞬間沖到頭頂心;而喬铮發覺她竟然迅速康複了,一時心中無措,仔細瞧了她幾遍,她是真的康複了?

什麽叫小月死了,她就這麽和我交代嗎?怒火抑制不住,我恨不得掐住她的脖子。

“那麽其他人呢?陛下還加封了誰?”她仰着頭,繼續追問喬铮。

喬铮被我們倆姐妹吓到了,一個滿臉通紅,一個慘白如雪。

他意識到先要穩住小冰,簡明地說:“沒說到其他人。公文就幾十個字,哪能講得詳細。”

于是,那人穿好襪子,就停擺了,又默默坐在原處。

“你…你這個小畜生…”我的五髒六腑絞在一塊,口不擇言罵她,眼淚又突然湧出來,“誰說小月死了?你胡說!你竟然躺了三個月,才開口告訴我。你沒良心。小月怎麽會死?世叔呢?他人去哪了…”

船沉了,那小冰怎麽滿身傷痕;封了雍州,那麽其他人去哪裏了?井生一直跟着她,怎麽是王珒送她到朔方。

王珒和喬铮把我倆分開了。

我大口喘着氣,依然兩眼通紅。縱使早有心理準備,可是誰有勇氣,獨自面對殘酷的真相。

怎麽會變成這樣。我深陷在黃土坡冷漠的風沙裏,掩面而泣。怪不得皇後臨終前反複叮咛,讓我們避世幽居,不要踏入世間紛争。她的叮咛還是枉費了。

在很久的哭泣後,我才擡起頭。面前的孩子一直坐着,雪白的臉,挂着直愣愣的眼珠子。我突然明白她現在不能受刺激。

“好孩子,姐姐沒有怪你。”我揉搓她冰冷的手掌,“我只是太痛心了…小冰,你可要好好活着。我們就幾個親人了。”

她沒有回應。我繼續搓她的手:“你放心,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你還有佑珍,不知道盧翰林府怎麽樣了,我會偷偷找人去打聽;京都還留着船王一家,他們聲名顯赫,應該不會被波及。既然聖上容不下世家,我們就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好好活着。”

我揉完她的手,再揉她的腳,受傷後她老是手腳冰涼。幸好那碗煮爛的大紅棗,還熱氣騰騰的。

“吃點吧,暖暖身子。”王珒打斷我的話,把碗遞給她。

她看了一眼那只碗,不知是什麽刺激她,她嚯地站起來,抄起那只碗就砸了。

血紅的流質濺得到處都是。桌上還有一碗,我未反應過來,她就撲過去,把另一只也砸了。

“哎喲…”喬铮拉着我的袖子,微微顫抖,“她瘋了。你瞧她的眼睛。刀傷沒好,又發瘋病。我不會治失心瘋。”

她的确眼神迷離,到處找東西砸,矯健的步伐一點不像病人。幸而王珒眼疾手快,鉗住她的手腳。

“小冰,你再這麽折騰,傷口就裂開了。”他和我拼命按住她的上半身,可她依然使勁反抗,我們越用力,她的反抗越激烈。潮紅的兩頰,病态的眼神,以及口齒不清的咒罵。我越來越害怕。最後,伴随一陣癫狂似的痙攣,她突然大叫一聲,胸前的紗布透着血色,然後立刻暈了過去。

“喬铮,你站着幹什麽?”我也跟着大喊大叫,把他吓得躲去木樁後面。從前小冰也犯過這個病,不會有事的,可我的手抖得厲害。血又不停湧出來,這一切如何是好。

王珒顯然也被吓到,把人放平後,他才冷靜些。他拍着她的臉,摸摸脈搏又摸摸額頭,他沒有注意湧出的血,反而小冰突發的癫狂和暈厥讓他更震動。

喬铮這才過來重新包紮傷口,他實在不怎麽喜歡她。小冰很快醒了,一口一口吐着污濁物。我托着她的腦袋,在塗抹白玉膏的時候,她頭一次喊疼。

“你要什麽?”我以為聽錯了,湊近了再聽。

她哭了,哭得滿臉淚痕。

“青川姐姐,好疼啊。”

在漫長的流血潰爛,流膿結疤後,她終于找到疼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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