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沉默的冰雪(二)
沉默的冰雪(二)
從小我對嫁人沒什麽期待。雖然母親嫁過兩次人,可她對丈夫從沒滿意過。我無權對親生父親有什麽評論,他去世得太早,我早沒了印象。可是對于喬叔叔,每當母親用炮仗脾氣同他吵架時,我都不遺餘力去煽風點火。
當時我還是個小女孩,當然不喜歡這個額頭凸出,下颌寬大,手臂過膝的怪叔叔。可母親吃過一次虧,知道風度翩翩的美男子對婚姻幸福沒什麽助益,所以這回特地找了一個志趣相投的。可是沒過多久,相投的志趣抵不過現實的龃龉,喬叔叔喜歡喝羊奶嚼大蒜,母親完全受不了那個氣味,最後還是鬧得分居獨處。那時我最高興了,因為這樣就可以獨占母親。她是西北侯的長女,在黃沙飛舞的朔方,頸上系着紅紗巾,英姿勃勃地唱九州頌。那才是她最開心的日子。
十三歲那年,我被南宮世家當時的族長南宮冒接回雍州,培養了半年禮儀後,就去京都陪伴嘉寧皇後。皇後是與母親完全相反的女子,溫文爾雅,美麗而憂郁。她與主君相處得彬彬有禮,從來沒有吵過一次架。慶禧老主把內宮全交給皇後打理,逢人便誇贊皇後的賢惠;而皇後從不自行決定任何事,連窗紗換什麽顏色,都要請示陛下的意見。他們肩并肩站在瓊華宮,被金色帷幔和黑色柱梁纏繞着。我私心覺得,皇後并不比母親幸福多少。
所以我不從着急去嫁人。為皇後守喪後,我曾回到西北住過一陣子。那時爺姥是我最親的人,他按照老人家為子孫籌謀前程的想法,也為我找了一門親事。于是我人生中最羞憤的時刻出現了。在宮中依仗皇後的這些年,我把自己的身段擡得老高,而爺姥竟要把我嫁給來路不明的私生子。我又羞憤又失望。那個喬铮是倡家人生的,早年養在河西驿站裏,後來被他父親撿回來。他五官分布得挺勻稱,和喬三虎一點都不像,我老懷疑他們是不是父子。
最讓我傷心的,是姥爺的态度,他分明為了補償虎叔叔,才生出這個主意。母親固然有錯,可他不該拿我去做補償。一氣之下,我離開朔方好多年,一直和南宮本家的親戚生活在一起。
那是雙十年華又心高氣傲的我,如今的我不會再如此沖動。再次回到朔方已是宣和五年,我受傷後跛了腳。爺姥嘻嘻哈哈像個小孩,他忘了英年早逝的兒子,也忘了離家不歸的女兒,更別提我了。是虎叔叔一直陪伴他,維護西北大營的軍威,又照顧老家不成器的小花癡。我又心酸又內疚,發覺喬铮也沒那麽讨厭了。
人與人相處真的講究投緣。我在小倉生活得很好,可總覺得和世叔他們隔了一層,反倒是後來收養的小冰和他們更親近。回到西北後,住進母親舊時的閨房,吹着舊時的風,我決定不走了,此生要在這裏好好生活。在爺姥短暫清醒的時刻,我和喬铮辦了成親典儀。我又把教訓屈巾花的責任擔過來,以長姐的身份拿藤條抽他,抽給大營裏所有注目着繼承人的武官看。這兩件事,讓虎叔叔既高興又松了口氣。
大營中的确有某種微妙的氛圍,因為虎叔叔掌管着軍印,真正的繼承人卻不成氣候,巾花和喬铮每次碰面都要打架,而爺姥越來越糊塗。我在宮中浸潤幾年,明白自己的身份有助于平衡這波亂流,所以才心甘情願做喬夫人。既然對夫妻恩愛本來沒多大指望,能夠幫助爺姥維護他一生的心血與榮譽,就成了我最大的心願。
我和喬铮的新屋安置在竹節鎮一間小院裏,我倆沒在那裏住過。因為我們挺怕單獨待在一塊。城裏的主屋很熱鬧,有老有少,男人女人說話都很大聲,所以我們喜歡主屋。那年快入冬的時候,小冰可以行動自如了。我倆終于回到城裏,因為臨近年節,再不回去就太奇怪了。
第二天一早,有陌生人來叩門。
“南宮姑娘,”那人穿一身內官服制,赫赫然站在門口,袖口上繡着金絲雲線,我知道他品階不低,“姑娘讓我好找。這幾個月來,姑娘去哪裏了?”
我告訴他,我出門去了。
對方恭敬托出一封信:“恐怕姑娘還不知道,雍州那邊出了大事。老爺和小姐都遭了海難,這讓陛下很是傷懷。”
我想我的表情有點呆滞,只是接過信。
“姑娘沒聽到任何音訊嗎?”他掃了一眼我的表情。
我突然明白,他是來試探的。陡然一陣恐懼,幸好沒把小冰帶回來。
我并不善于掩飾情緒,以前族長讓我進宮陪伴皇後的時候,就說我性情純直,這算是贊美吧。
他還是問我,姑娘沒聽說什麽嗎?
“哪來的姑娘?”這時喬铮大力把門推開,披着晨衣,一臉不高興,“你是誰?哪裏來的?”
那個內官有些發怔,沒料到多出一個男人。
我理清思緒,假意激動地問:“所以,沉船是真事?我們在路上看到公文,才連日趕回來的。”
喬铮指了指我,“她是我夫人,我倆新婚不久,正在外頭游玩呢。這下好了,她娘家遭了難,可是啥興致都沒了。”
內官了解到情況,就說:“原來是這樣。姑娘新婚大吉,只是如今恭喜你,也不大妥當。主上的信已經帶到,那麽不打擾了。”
他掉頭要走,我攔住他:“內使再多說些我家的事吧,我不信世叔就這樣走了,爺姥又在京都,連商量的人都沒有。我也不知應該先去京都找爺姥,還是去雍州打聽消息。”
“叫老喬去打聽吧,你去能有什麽用?”喬铮似模似樣打岔,“我們不如去京都過年,看看爺姥,這樣還熱鬧些。我早說過了,坐船不安全。”
他說完之後,又和內官閑聊兩句,問他這幾日住在哪裏,又指明附近的飯菜館子給他,這才把人送走了。
合上門之後,扒着門縫看人走遠了,他捂着胸口,露出謹小慎微的本性。
“吓死我了,”他悄悄細聲,雙手合十,“治病救人是大善,佛祖保佑我。”
我依然感激喬铮在那個危難的冬天出手相助。長豐的來信除了哀悼外,還問了許多瑣事,諸如朔方郡的冬糧夠不夠,世家的孩子們讀什麽書,師兄有沒有遺物可以寄回去供他保存。另外,他還特別注明,伏波将軍身體安康,讓我們開春之前不必入京探望。我很快回信:世叔的遺物都在雍州,宗室的幾個小子養在軍營,至于冬糧早就儲滿倉庫了。封完信後交給內官帶回京都。
長豐的第二封信很快來了。信中還是贅述瑣碎的事:賀我新婚,并附一張禮單;稱贊喬铮行醫救人,伏波将軍擇人的眼光好;栽培南宮家的幾個孩子,将來同世子一樣有出息。他還說:每每思念師兄,心有難安,年少同去西北大營,為共同的羁絆。他希望,我與他通信通情如日常家事。并且,今後河西驿站,設專職通信官,負責聖駕與我的來往信函。
額頭和手心都冒汗。喬铮問我:“怎樣通信通情,如日常家事?”
第二天一早,通信官便站在将軍府大屋的門口,他說,他來取寄往京都皇城的快件,每日一封,風雨無阻。
每日一封,我要寫點什麽去回禀聖駕?
“傻子,”那會兒喬铮叉着腰,瞪着眼,“這是在監視我們。你真當他會看。”
他不會發現小冰藏在朔方了吧?
“應該沒有。”喬铮作為局外人,瞧得比我清楚,“我倒覺得,這是在清點你們南宮家,每個人每件物在哪裏,他都想知道。”
為什麽要如此做?幾百年來,我們都相安無事。那年夏天在臨湖小院,世叔為了救他,命都不要了。
“誰知道呢?”喬铮聳聳肩膀,“中原人就是心思多。像我們多好,鐵拳頭直肚腸。”
“而且,”他又朝我努嘴,“那間土屋裏的小女子,一定瞞了你許多事。師兄弟突然翻臉,搞得暗夜沉船,接着明察暗訪,連親族家眷都不放過,總有項說得過去的緣由吧。”
我低下頭,我當然知道小冰瞞了我不少事。
“不要怪她,”我對他說,“你只要治好她就行了。我母家的事,不會連累你的。”
那時他做了個表情,仿佛在嘲笑連累二字。是啊,我們是夫妻,早就捆綁在一起。爺姥被困在京都,虎叔叔疲于奔命,每隔一季上京述職。更令人擔憂的,是大營裏的武官輪替。熟悉的面孔被調走,掌馬的小司監都換走了,誰都會心有戚戚焉。
“能不危險嗎?又是貴戚又是兵權。”他斜着眼珠子看我,“沾着哪件事,都夠人發愁的。你還不願嫁給我呢,跑了那麽遠。要不是老喬逼着我,我也不願娶啊。”
焦慮的心境又挨了一拳,我火冒三丈。忍住脾氣,不能現在吵架,要是他拂袖而去,小冰怎麽辦。千難萬難地忍住,表情一定很怪異。不然他怎麽一副可心可樂的模樣。
在那段每日都要寫一篇行文報備的歲月裏,我倆莫名其妙熟悉了許多。真奇怪,從前那個拖着兩行鼻涕的小男孩,如今會提醒我,要多寫夫妻恩愛的事,少提去京都探望爺姥。我自然明白,很有默契地一笑。轉念一想,幾個月前,我們分明如陌生人那樣冷漠。
他靈機一動,把王珒編入大營軍醫小官的名錄裏,這樣人們不會懷疑他的身份,更何況他的臉毀了半邊,同從前完全不同。可王珒根本不領情,他說朔方很安全,不會有人在這裏找他。他在竹節鎮占了一間鋪子,做起米酒買賣,同河西的商旅打得火熱,絲毫不覺得身份會被識破。
“很簡單嘛,”他同我解釋,“普通人九死一生後,總是去找最親的人。就像三小姐來找你一樣。可這裏沒有我的親人,我從未踏足過這片土地。所以陛下不會在這裏暗布眼線找尋我。”
“那你也不用那麽張揚,”喬铮氣得說,“我同別人說你是治骨傷的小官,你卻在大街上賣酒。你還霸占別人的鋪子,付了中間小隔間的租金,卻占前後兩片大屋。酒桶堆到書院的牆下,那邊的孩子鬧得讀不了書,你就挑唆他們給你做小工。竹節鎮是個清淨地方,你少去那兒使壞,賺那種昧心錢。”
王珒沒有否認。他的傷痊愈後,帶着疤痕的臉成了真正的面目可憎。喬铮很讨厭他,說他具備中原人特有的氣質,狡猾又貪婪。他一心想要趕走他。可畢竟是他救了小冰,沒有他的話,小冰也會沉在海裏。
“哼!他會這麽好心…”另一個男人說,“咱們還沒弄清楚子醜寅卯呢,你可別掏心掏肺的。不過,你那個妹妹,也不是省油的燈。”
有時我感覺小冰并不真正信任我,除了換藥和喂飯,她很少同我說心事。她同王珒的話反而多些,不過令我更擔心。他倆埋着灰暗的額頭,不知在低聲談論什麽。然後,小冰會擡起眼睛,抓住王珒的胳臂,反複地懇求他一件事。我聽不清她的話,可是她的眼神着實令人難受。那時我會推門而入,她發覺我來了,就不再說話。
我已經不只一次撞見這樣的場景。她沒有完全康複的時候,王珒只是敷衍安慰她。到了宣和八年的新春,屋外積攢了厚厚的冰層。兩個男人紮了一架雪橇,載着我們姐妹倆在雪地上滑了幾圈。她迎着風,露出淺淺的笑容。後來雪橇翻了個,我倆埋在雪堆裏。我把她拉出來的時候,她搓着我的手說,她不冷。
後來王珒就不再敷衍安慰她,他對她低眉順眼的樣子也消失了,先前的大半年裏,他的确對她出奇的耐心。過完正月的一天,陽光很暖和,我準備給小冰曬曬被褥,推門而入的時候,又看見同樣的場景。她緊緊攥着王珒的衣袖,用發病時那種癫狂的眼神,要求他做什麽。王珒正是進退兩難,見我進來,頓時松了口氣。
小冰很惱怒,臉頰潮紅,胸口劇烈起伏着。她沒有理我,獨自陷入角落的陰影,把大片陽光拒于身外。王珒則一臉無奈,朝我寒暄兩句就要離開。這時,小冰明顯不願讓他走。
她說了句很奇怪的話:“小叔叔,我以為我們目标一致呢。”
王珒調過頭:“別把你的和我的混為一談。”
小冰突然朝我求救:“青川姐姐,你說害死叔父和小月的兇殺該不該殺?他都不肯幫幫我。”她指着王珒,又說:“虧你千辛萬苦救了他,他一點都不感恩,忘恩負義的小人。好了傷疤忘了疼,他連自己的父親都忘了呢。”
我腳底的血液瞬間沖到了腦門。他們不是因為沉船才死的?
王珒被她戳着脊梁骨數落,也激動地說:“對啊,你早該告訴你姐姐,把她弄得跟你一樣。反正你們有西北大營撐腰,可以滿世界去搜羅。最好把人送你到面前,讓你親手撥皮拆骨,這樣你就滿意了。”
我抓住小冰的肩膀。她則瞪着王珒,大口大口吸氣。
到底是誰害死他們的?小冰,你可不能瞞着我。
王珒緩和心緒後,又問她:“怎麽不說啊?青川姑娘可不像你那麽脆弱。你也可以問問她,你賴以維生的家族還在不在?如今你能仰仗什麽?你以為,那棵照拂安穩人生的擎天大樹還在嗎?這幾個月你都閉眼養病,外面發生的事你知道多少?”
那時,小冰的臉上閃過深受震動的表情,她仿佛遺忘了什麽,又瞬間要拾起來。
“你閉嘴。”我朝王珒斥責,“你們兩個瞞着我那麽要緊的事,現在誰也沒資格埋怨誰。”
小冰突然坐下來。她坐下來時,深沉的重量讓四周沉澱許久的飛絮都揚起來;而王珒也理順了氣,告訴我,他要離開朔方了。
“我是來道別的,”他說,“三小姐已經好了。我看沒過多久,她就能回過神來,知道什麽才是當下最要緊的事。”
他是說給她聽的。
“小冰,”我抱住她,哭道:“把一切告訴姐姐,我會幫你分擔的。”
她看着我,以她獨有的領悟力說道:“我知道外面會發生什麽,也知道該怎麽做。姐姐不必驚慌。”
她的語氣很溫柔,目光也很溫柔。可我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麽。
這時王珒卻走回她的身旁,展開喬铮最讨厭的表情,眯着眼睛,浮起嘲弄的笑意。他對她說:“其實三小姐說得沒錯,我和你目标一致,只是如今我們勢單力薄。即使你能找到他,你能把他怎麽樣,最後還是兩敗俱傷。這個世界不會聆聽弱者的痛苦與吶喊。等你重新回到人間的游戲,掌握生殺大權,自然會有人把你痛恨的人送到面前。到時候,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
王珒在教她什麽東西?我支着眼神讓他別說了。既然他要走,就走得遠一點吧。幸好小冰沒有理會,她坐在那裏都不動彈。
“無論如何,還是感謝你救了我的妹妹。”我在黃昏時分的小路上與他道別,那刻的斜陽有點暧昧,“其實我們與成安侯府萍水相逢,你的舍命相救真的讓我意外。”
“哦…”他好像沒那麽多感觸,“這不是應該的麽?”
“你還特地留在這裏,等待小冰康複。”我總覺得奇怪,男人可不會無緣無故這麽付出,更何況是王珒這樣的人。
“那是自然。”接着他說了一句讓我整晚沒睡着的話,“畢竟她身上的刀口,都是我紮的。我總要心懷愧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