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歸來的王子(四)

歸來的王子(四)

生活突然變得真實又忙碌。臨近年節,母親老惦記着送去各家的禮單,她把城中幾間大戶的女眷點算了一遍,想做得周到又體面。郡守劉達利的夫人是王玫的胞妹,我們住在邺城的一年多,劉夫人一直是西小院會客所的常客。精致的年貨自然要送去郡守府,另外也得聽聽她講述各府主母的喜好。她是位圓臉盤的富态女人,兩道眉毛描畫得細細彎彎,厚厚的耳肉上墜着兩枚碩大的珍珠,有時她在會客所留到很晚,珍珠的瑩光在暮色中流轉,萍萍只在對面的窗戶伸脖子一瞧,就知道她還沒有走。

軍中反而沒那麽多虛禮,備好肉和燒酒,再協商出值班表,我只要給節日裏當值的人封紅包就好。這幾日大屋裏又吵又亂,前廳堆滿了各府的回禮,幾只雞從竹籠裏飛了出來,郭家兄妹忙着貼春聯。我無處可去,突然想起半個月前,萬家針送了幾匹錦緞給我。我一直想去拜訪青川姑娘,那些錦緞正好當作見面禮。

走到西小院,劉夫人還在和母親吃茶,桌上擺着一碟團糕,面團發得鼓鼓的,擠出油膩膩的紅豆沙。劉夫人最愛吃甜食,她提着兩道細眉,邊嚼邊與母親說家常。

“殿下的面向就是先苦後甜,以後您靠着兒子,享着潑天的福氣。”

這是她常說的話,我走進去的時候,她剛好又說了一遍。

母親說我是晚輩,不用劉夫人行禮;又問我是不是要去大營,順道把宰好的羊肉也帶過去。

我如實說:“想去看看青川姑娘,她留在邺城挺冷清的,要送些節禮去。”

母親點頭,想了想說道:“她母家還居着喪,你送幾只素色的蟠螭燈去,算是我們的心意。”

我還未開口,劉夫人就插話:“現成的肥雞大鴨子,怎麽不給送去?送幾盞燈多沒意思。”

母親搖頭說道:“他們家不缺什麽,送多了惹人笑話。”

我覺察到母親低微的語氣,轉而停住腳步。

劉夫人趁着我停滞的腳步,就笑道:“單哥還小,不知道南宮倚春牆,瓊華平秋色的盛景。”

南宮倚春牆,瓊華平秋色。我對京都世家并不了解。如果這話真是形容南宮一族,那真是太招搖了。

胖胖的劉夫人還在說:“有時覺得真不公平。後位是他們霸占的,皇親貴戚也趕着娶他們家的姑娘。難道別家就沒優秀的女子可挑了,好大河山,就挑不出個做皇後的人才了。”

草莽寒門,俱是人才。我從小在南嶺的泥地裏翻滾,根本不在乎門第家族。而鐵麒麟王朝的後位,都送給同一個姓氏的女人,這其中必有什麽緣故。

面前的女人們不會理解我的想法,她們只是和芸芸衆生一樣,覺得不公平。

“幸好如今有了轉機。”劉夫人捏住母親的手,“熬了幾百年的燈油也有燒完的時候。今上還是明理的,難得清醒了一回。如此一來,将來您不用受…”

母親制止了她未說完的話。

“我們母子受過先皇後的恩惠,一直很感激。如今雍州落難,我心中很感傷。”她轉向我,“替我問候青川姑娘,關在大營裏的那個孩子,盡快還給她。不要傷了孩子。”

我在大屋中翻箱倒櫃,終于找到萬家針送的兩匹錦緞。托着貨上了馬車,又找到一個不起眼的侍衛駕車。既然南宮氏在王朝的地位卓然,我的拜訪更需低調而行。而且,當我坐在馬車上重新思索這個姓氏時,發覺他們家族并沒有因為貴戚的身份枝繁葉茂,時至今日,反而日漸凋零了。

青川姑娘住在銅鏡巷子裏。馬車只能停在狹窄的巷口。那個巷口衍生出很多岔路,我托着紅綢系紮的錦緞,在石板路上兜兜轉轉。這邊的矮屋都一個模樣,房檐屋頂也一樣,密密麻麻排布着,我轉了幾圈後失去方向,只能原地徘徊。下午的日光褪去,天陰沉沉,冷風夾着細雨,漸漸細雨轉成綿密的冰雹,打到我的鼻頭上,又打到錦緞上,搞得人和物品都濕漉漉的。

在我分辨眼前的岔路,并試圖找到出口時,終于從轉角處出現一個人影。那人披着雪白的鬥篷,一面長長的矮牆倒影出她的身形,模糊又重疊的身影,斜陽把影子拉得意外綿長。我托着紅綢,站在岔路口很顯眼,同牆上的影子成了明顯的對照。她立刻發現我了。

“殿下,你是來找我的嗎?”

她徑直朝我走過來。她今天的模樣和夜宴上可不一樣,渾身素服,發髻上只簪着白色珠花。

我想說,我是來找青川姑娘的,話未出口,她又說:“這裏岔路多,你跟我走吧。”

原來每條小路的盡頭,在矮牆上标注了東西南北。我在狹長又潮池的石板路上穿梭,那姑娘走路真快,她也不怕腳底打滑,也不躲連綿的雨,跟影子似的飄然前進。偶爾一回頭,就是确認我還跟在她身後。

“殿下,”她又回頭了,“你怎麽一個人出來,不怕有危險嗎?”

我從南嶺逃生,再盤踞邺城,遇到過很多危險的事。我從小就适應危險了。

“那就好,”她好像笑了笑,“歷來皇權之于儲君都是險中求勝,希望你不要退縮。”

我一肚子疑問。聽她的語氣,完全不像唱绮麗小曲的歌姬。而且,屈巾花十六歲就娶了正妻,面前的女子端着嬌貴的身姿,可不像河西沙州武館的女兒。

“姑娘,”我趕上她的步子,“上回你告訴我,青川是你的姐姐?那麽姑娘也是出自南宮氏族?”

“對啊,不過我只是母家收養的孩子。”她笑着看了我一眼,“嫁了人,自然就以夫家為天。公子還是叫我小烏娘子吧。”

這麽說,屈巾花真是她的夫君。我抖擻一記撲進脖子裏的冰雨,完全不可置信。

“公子,我老家在烏潭。所以夫家的人,都稱我小烏娘子。”她繼續解釋,“如今南宮氏處境艱難,青川姐姐和我既然都已嫁人,在外都冠夫姓自稱。希望公子不要多提我們母家的事,當今主上對待母家嚴苛,我們這些小女子只能茍且偷安。”

可你一身缟素,赫然在為母家服喪。茍且偷安,所以讓屈巾花帶着你,大搖大擺游覽邺城。我聽着她半真半假的解釋,不用在此刻刨根問底。過了日落時分,天色越發昏暗,她的目光在朦胧的雨夜卻清晰明亮,仿佛在迷霧中攫住了什麽東西。

那時我已有某種預感,即使當下她不将實情相告,可總有一天她會告訴我的。她千裏迢迢跑來邺城,可不是為了沉醉旖旎山河。

“到了,就在前面。”她指着一座深紅色大門的院子。門上挂着兩張名牌,一張被翻轉過來,另一張的正面寫着南宮府。

我正想說,你們南宮府并不低調,在邺城堂而皇之地開門立府。可她立刻示意我噤聲,我們還未走到大門前,她就立刻拉住我。

“別出聲,我們繞道後面去。”她悄悄地說。

我好笑道:“這是在玩什麽游戲嗎?”

幸好天色很暗,而我倆腳步也輕。門口停了一輛四輪馬車,馬車的頂蓋四周下垂幾尺長的金黃流蘇。邺城沒有那樣考究的馬車。

我眯起眼睛,領會到一絲女子的緊張心情,尾随她繞道後院。

“今晚有貴客來,所以門牌才會挂南宮府。這是姐姐和我之間的暗示。”她對我說。

我立刻問:“什麽人在裏面?”

她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又對我搖頭:“我也不知道。公子,想不想進去看看?”

警覺瞬間冒了出來。這座主屋前後三通間,四周沒有樹可以藏人,而那輛馬車頂多裝四人。最糟糕的情況是被轄制在屋內。最近的崗哨離此處四五裏的路程,只要我一釋放訊號,他們就會趕來。

女子悄悄打開後院的門,她朝我招招手。我再次評估了逃生的路線圖,才跟随她進入這間挂着南宮府名牌的院落。

大屋靜悄悄的,只有轉角處燃着油燈。廚房應該就在隔壁,我都能聞到米飯煮熟的香味。我們穿過後院的幾間屋子,很快摸到了前廳的後牆腳。朝北的出口擺了一架屏風,正好讓我倆躲在後面。正廳的燭光明亮多了,等我從縫隙中看清後,才發覺這是間很簡樸的屋子。東西兩側垂着青色紗簾,桌椅應該是從附近住戶借過來用的,桌上的茶具倒很精致,都是碧海青天的顏色。除此之外,屋子就沒有其它擺設了,我頓時想到,這還不及郡守劉夫人家一半的奢華。

身旁的女子又指指前方。我當然看見青川姑娘和一位生人坐在大廳正中,只是剛才聞到米飯香後,警覺的心境松懈了大半,若不是衣袖被緊緊拽住,我都覺得躲在此處偷聽太不雅觀了。

“青川姑娘,別為難老奴了。好好想想,臘月十一戌時,這個鐘點的行程未上報。”

那位陌生人如此說道,語氣溫吞如同聊家常。觑眼看去,他該超過五十了,袖口和領口繡着金絲雲線的花紋,那種昂貴的織物我似乎在哪裏見過。

“內使老爺是在為難我吧,”青川拿兩指抵住太陽穴,很心煩的樣子,“呈上的公文裏都寫了。那日我頭痛得厲害,戌時已經睡下了。”

對方說:“可是姑姑第二日清晨就去郊外大營看望屈小爺,不像前一日生病的樣子。”

青川回答:“那是我弟弟,是老将軍的命根子。我就算剩下半條命,也要起早去看他。”

我突然想起來,那幅金絲雲線的圖案是京都高品階的內監所特有的。我很小的時候就見過,跟着父皇的內監,他們的官衣上都繡此類花紋,那是榮耀的象征。

這人來幹什麽?他是皇叔派來的。皇叔竟然在盯梢一名弱女子。臘月十一戌時,我心頭閃過一陣顫動,那是青川來大屋拜訪我和母親的時間。我第一次見到青川姑娘,就是在那個時辰。

而她卻隐瞞了真實情況。

那位內監嘆氣,又說:“姑姑,看在我們從前的交情上,這件小事我可以不逼問你。容我倚老賣老一下,您可真是頭鐵。明知主上如今最忌憚邺城,你偏偏往這裏跑,你們家小爺也往這裏跑,還住下不走了。知道中殿發了多大的脾氣?”

他揚了揚手中薄薄的一張紙片:“你們還沒有學乖?難怪搞成這樣。”

青川沒有回答,緩緩垂下頭。我注目着那枚紙片,原來桌上堆疊起的,全是類似的信紙,疊起來跟塌方的雪堆似的。她要在上面寫什麽?把每日的作息行程,彙報給皇叔嗎?

驚詫和疑惑交織在一起,我轉而注視身旁的女子。她一心一意望着大廳,又默默攥緊拳頭,要把我的袖口整個揪起來了。

那場溫吞的審問繼續進行着。

“折騰完了十一號的,”內監繼續在那堆雪紙裏搗騰,“接下來十二號的行程在這裏。今日已是二十六,咱們還有半個月的東西要核對。完了,可是回不去過年了。”

青川繼續揉着額頭,示弱而道:“我可是老老實實寫的。是您老人家太折騰,非得弄點錯漏出來,又是圈紅又要批注,是為了去中殿邀功吧。”

“我折騰?我邀功?”內監嚯地站起來,滿臉怒火,“中殿多精致的人,他能容你糊弄過去?上次我拿着這些垃圾過去,立刻挨了他一巴掌。他說,養着你們這些廢物幹什麽?什麽事都不懂做。你瞧瞧,我可是為了你們家,才挨的打。我若是不仔細問不仔細查,下次就不止挨巴掌了。”

他抓起一把碎紙,堆到青川鼻子底下,依然碎碎念叨:“為了這些破東西,把我的老眼都看花了。姑奶奶你可好好做人吧,別在火山口撒歡蹦跶了。不然大夥兒一起上斷頭臺。”

青川都沒朝鼻子底下看一眼,只是朝後坐了坐,那個老貨的唾沫星子都噴到她臉上了。她的身旁一直放着一只四方盒,等到對方噴完唾沫後,她就把盒子推到對方面前。

“老人家別氣了,”她掀開盒蓋,那是滿滿一盒金锞子,“連累你挨打挨罵,我也過意不去。朔方的喬小爺早叮咛過我,要善待內使大爺,別讓您年紀大了還生氣。”

老大爺還是哼哼唧唧的;而我感嘆着青川的忍讓。

她又說:“中殿若有任何不滿,您可要早早告訴我。弄清楚上意,才能寫好這些公文。中殿高興滿意了,老人家也能輕松些。您放心,今後我會更仔細,一定讓您在中殿前争臉。”

那堆金锞子渲染着糜爛的華彩,而屋內微弱的燭火又散着倔強的光。奇特的微光在青川的眼中流過,讓她看起來既卑微又高貴。

終于內監說道:“姑姑,聽我一句勸,帶着你們家小爺回去吧。早走一天是一天。其實陛下是軟心腸的人。你們別再犯他的忌諱。”

我在屏風後站得腿都麻了,終于等到青川把那個老家夥送走。又到了戌時,我慢慢從屏風後走出來,再次打量這間平凡無奇的院落。門口的馬車輪駛遠了,青川從前院回來,看見剛才的戰場上還站着兩個人。

“殿下,”她微微吃驚,“你怎麽在這裏?”

未等我回答,她的注意力就轉移了,焦急走向立在一旁的女子。

“你怎麽了,臉色那麽蒼白?”她跛着腳,卻伸出手用臂彎箍住她,“渾身都濕了,雨天怎麽不打傘呢?”

幸好爐子上煮了沸騰的茶,我倆靠近火炭也暖和了不少。青川讓我稍等一下,帶着妹妹去內室換衣服。而我坐到她剛才坐的位子,桌子上還留着上百封呈上京都的簡報,紙片鋪陳在面前,我撿起一封細看。

“宣和八年七月十三,整理世叔舊物,漢章院心經留存二本,灰毛鬥篷一件。世叔離世一年,可否親送遺物至雍州,令小輩祭拜先祖。望聖駕恩準。”

“宣和八年八月十五,喬铮巾花攜女眷游覽沙州。感念經年物産豐饒,分送米面于沙州萬戶。夜晚滞留高地,未能及時回城。數人圍坐賞月,留住當地農戶。其餘無事上報。”

“宣和八年九月初二,弟巾花納新娘子(喬铮于同年三月買入竹節小院新屋),辰時迎親,巳時行禮,午時開宴。虎叔大營集訓,命左校尉送禮;伏波将軍留駐京都,命親随奉化侯觀禮。席面開至日落。其餘無事上報。謹聽聖訓。”

我放下信,青川正好站在面前。宛如那盞盈盈如輝的紅燭,她帶着倔強的目光立在挫折面前。

我站起身,又坐下去。這間樸實無華的大屋裏,我翻騰着洶湧的好奇與揣測。

“青川姑娘,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寫這些的?”我問她。

她笑了笑:“去年吧。去年冬天。”

那麽去年冬天之前,南宮世家還是南宮世家。如世人所豔羨的那樣,享受着王朝的庇佑。所以去年發生了什麽事,我突然想起剛才看到的信。她的世叔離世一年。應該不止這些,家族的族長去世,不會令皇叔把雍州封固,又監視親族。

再次朝青川望去,這次是她的妹妹立着燭火之下。她的臉頰紅潤許多,卻帶着更加倔強的眼神。

“姑娘,”我略微清醒的頭腦,又被她的出現攪渾了,“為什麽帶我來這裏?”

她帶着無辜的表情回答:“是你自己找過來的。”

沒錯,是我自己找過來的,還托着系了紅綢的錦緞。

她的姐姐接過錦緞,用大家閨秀的禮節,朝我福了一福。

“小冰,過來謝謝殿下。這是我們來邺城後,收到的頭一份禮。”她的姐姐在喚她。

我微笑道:“不必客氣。兩位姑娘不要介意,我知道你們還在服喪。”

對面的女子揉搓着錦緞的邊角,一點沒介意我剛才的話。她似贊嘆似感慨,依然慢慢撫摸着溫柔的彩線交織的緞面。

“這塊衣料真好,”她朝我笑道,“萬家莊也是個好地方。”

我還未能思索什麽,她立刻又說:“公子,剛才你可聽得清楚明白了。快快把花郎放了吧,放了他,我們就可以回去了。不然那個老翁又來煩姐姐,日複一日地折磨人,我們可受不了。”

這是今晚,她頭一次提到屈巾花。不管屈巾花是去是留,于我沒有任何益處。我答應了她們,明日一早,就把屈小爺送回來。如果需要的話,我會派人送你們回朔方。

“你可以親自送我們回去,”那個女子竟然這樣提議,“公子去過西北大營嗎?或者是中原大地的其它地方?老是待在原地停滞不前也沒意思,不如外出看看有什麽契機。”

她把我送到門口,用灼熱的目光注視我。

“我不能擅自離開邺城,”我向她解釋,“會引起很多麻煩。”

“哦…”她不以為然地附和着。

“原來你叫小冰。”我笑道。南宮氏族譜名錄裏,有這樣一個名字麽?

“小冰是姐姐叫的,”她好像不喜歡我這麽稱呼她,“你還是喊我小烏娘子吧。這邊的男人都這麽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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