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沉默的冰雪(三)

沉默的冰雪(三)

儲君來過的第二天清晨,巾花就被送回來。他的嘴被堵上了,雙手反綁在身後,被人從車上擡下來。看來他不滿意這樣的待遇,整個身子扭動起來抗議,腰帶都扯開了,一只鞋吊在腳趾頭上。

“幹得好,”我見他這副模樣,朝送行的人說,“将軍費心了。”

來人是個粗壯的漢子,橫眉圓眼,寬厚的肩膀,坎肩有重新縫補的痕跡,不像中丘武官的雍容裝扮,我一時在想別叫錯了稱謂。他說他姓郭,是跟随公子從南嶺來的。

“青川姑娘,這是新選好的馬和車夫,雪地難行,你們一路小心。”他指了指外頭停着的轱辘車,“小花少爺的親随都傷得不輕,我讓他們坐另一輛車回去。為了謹慎行事,那些人還是同你們分開走的好。”

我明白他的意思,巾花的幾個親随輕浮招搖,此刻離我們越遠越好。

“後面還有一輛貨車,你們把行李裝上,我派了四個人跟車。”他又說,“你放心,他們都是可靠的人。”

這時巾花終于解開了捆綁手腳的繩子,把堵在嘴上的破布摘了。

“呸,誰要你們的人跟車?”他啐了一口,“誰知道你安的什麽心!拿着雞毛當令箭,真當自個是天王老子,皇城的牆皮也沒摸到。”

他胸前的紫色鍛襖扯破了口子,祖父留下的玉佩随意挂在腰帶上,頭發披散,口中喋喋不休。

我忍住無名之火,把郭将軍送到門口。

對方倒一點不在乎聽見的咒罵,對我很客氣地說:“車上還有點口糧,年節将至,怕你們在路上買不到吃食。”

沒想到這位粗莽漢子挺細心的。而他與我們根本沒什麽交情。

我問道:“殿下呢?替我們謝謝他。只怕不能親自去道謝了,我想立刻就帶人走。”

“殿下很忙,不能來送行,”不知為什麽,他說話的時候略帶戒備,還擡眼望了一眼內屋:“青川姑娘,我同意你的做法。你們還是早走為妙。”

小冰多睡了一會。巾花洗好臉換了衣服,就把她搖醒,同她說在那肮髒地方受的委屈。

“心肝兒,你瞧,”他支起手肘,又摸了額頭,“和他們打了幾架,身上都是烏青。快來替我揉揉。”

“哦…”她沒想到,這位小爺這麽早就被釋放回家,“這邊的大營如何?陣仗大不大?”

“比我們家的差遠了,”巾花露出不屑,“誰也比不過金戈鐵馬的屈家軍。”

他從妝臺上挑了一對明豔的珠花,示意她簪在發髻上。她照做了,可明豔的妝飾讓她看起來更憔悴。我知道她一晚上沒睡好,呓語和哭泣是常有的事,接着又大汗淋漓地驚醒。

我把巾花趕走,替她把珠花摘了,告訴她再睡一會兒。

“心肝兒,這裏的人欺負我,都看我不順眼。”那位小爺不依不饒纏着她。

小冰立刻從床上爬起來,替他揉着肩膀上的淤青,嬌聲嬌氣地回複:“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宣和五年,她住在小倉山上的時候,從不說這樣的話。那時她何曾把誰放在眼裏,我敢說山上的男丁女仆,她都叫不出名字來。我曾一心想打壓她的氣焰和驕傲,如今又迫切想要保護她。

“不如我們先回家,整個冬天都跑來跑去。”我幫她梳着頭發,又把巾花打發去吃早飯,“喬铮一定等着我們,包上餃子放幾串鞭炮,炭火把屋子烤得暖融融的,這樣才是年節該有的樣子。不比這裏…”

邺城中都是陌生人。

小冰當然理解我的意思,在鏡中朝我致歉:“都是我不好,把姐姐拖拽到這裏來。”

她用手指搓着胭脂粉,手掌上都是擠壓的焦慮的紅色,臉色卻冷冰冰的。屈巾花不在跟前,她也不用假意溫柔。沒有外人在旁,她總是陷入自己陰郁的世界。

我倆單獨留在朔方土屋的時候,她也會拿手指擠壓着幾枚扣子。某一天陽光很好,她突然告訴我,長豐在宣和七年的夏天,把他們騙到海上。他要幽禁世叔,強娶小月,又讓成安侯父子殺了同行的井生和她自己。

她終于把事情的始末告訴我,那是初春時節微風陣陣的天氣,她簡單扼要地述說着。從始至末,她讓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說,最後小船王登上船,殺了世叔和小月。

“姐姐,宣和五年離開小倉的時候,叔父告訴我和小月一個秘密,是有關世家起源的故事。”她聊起更遙遠的事,“當時我還小,沒覺得那有什麽大不了。”

“可是…真實的世界不會善待小孩的純真。我們家族的存在威脅到皇權安危,聽上去是無稽之談。可是這是真的…”她對我說,“所以陛下才出此下策。他身處漩渦中心,無法再相信他的師兄,選擇禁锢他已經很寬容了。娶小月本來就順理成章。至于我和倒黴的井生,是一定要除掉的。因為我們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

我不在乎什麽秘密。我的腦袋像被鈍器砸中,眩暈又想吐。她怎麽能說是小船王殺了小月和世叔。我根本不相信,小冰又在騙我。阿博是皇後最疼愛的孩子,小時候他牙牙學語,皇後最愛抱他,他就用胖胖的手掌一把揪下皇後的發簪。

我慘白了一張臉,卻不敢問她任何問題。我怕她三言兩語,就騙我相信她的鬼話。

她又說:“我當達雍州的第一天,叔父帶我去祭拜宗祠裏的先祖,然後把我和小月的名字描成金色。”

族譜裏金色的名字,就是族長選中的繼承人。世叔和嘉寧皇後的名字就是金色。而如今,那位高深莫測的南宮少全竟然選擇了小冰。

有一瞬間我是非常疑惑且嫉妒的,繼承人不該是血緣最近的小船王麽?世叔到底看中這個女孩什麽?

“等我回到雍州,把姐姐的名字描成金色,再把世家起源的故事告訴你。”她望着我,“如果我再也回不去,臨死前也會告訴姐姐。再由姐姐選好繼承人,把家族的血脈傳承下去。”

我又困惑又難過,讓她別說了。小船王在哪裏,我即刻就派人去捉他回來。

“姐姐…”她立刻捕捉到我眼中瘋狂的想法,“家族的事交給我吧,你已經嫁人了。姐夫費了多大勁才治好我,他是我的恩人。我不能讓你們身處任何危險。”

她也太小看我了,我止不住的眼淚并不代表我軟弱。再說,如今她孤身一人,她能做什麽呢?

從那時起,她就開始拼命擠壓手中的任何東西。

“身為繼承人,我不能眼看家族凋零,也不能把我的家讓給痛恨的人。我要把它拿回來。”

那天傍晚我已把行禮收拾好,明日一早就能啓程回家。對于小冰,我只能竭盡所能陪伴她。她任性地胡亂嫁人,又任性跑來邺城結識儲君。我揣測她究竟想幹什麽。無論她要幹什麽,我只能陪着她,至少萬家燈火的夜晚,她能有依靠的人。

“早點睡,明天一早我們就回家。”我摸摸她的額頭,老覺得她還是那個逃難來的小女孩。

“姐姐,”她撥開我的手,“你為我付出太多了。其實我已經長大,知道自己的路要怎麽走。”

第二天一早,她早早起床。連綿陰雨褪去,今天露出陽光來。她頭上簪着巾花最喜歡的鳶尾花。

“好看嗎?”她問鏡子裏的男人。

“好看極了。”傻呵呵的男人朝她親了一口,兩人俨然一對恩愛的小夫妻,“等過完年,咱們收點壓歲錢。明年開春,你喜歡去哪裏玩,我們再一起去。”

她做出很欣喜的樣子,摟住他的脖子咯咯直笑。屈巾花就是個好擺弄的幼稚孩子。我看不下去,指揮他去前門,把行李再清點一遍。

“今天天氣不錯,”剩下小冰對鏡理妝,“我挺喜歡邺城的。只可惜,此行太短暫了。”

她嘆息着,細細描着眉,也許是目的沒達到,怎麽描繪都覺得不滿意。論起女子顏色,她是夠漂亮的。我們家族的男男女女都有着不錯的相貌,只希望她別把上天賦予她的天分當作利器去傷人。

“花郎,”她又掏出帕子,捂着自己的口鼻,“門外那條溝渠真夠臭的,我可怎麽跨過去唷?”

“我抱你上去。”男人都沒猶豫,一下子把她從門口抱到馬車上。

她指了指我:“還有姐姐。”

男人樂呵呵地靠近我,被我一掌推開。這傻孩子,真是好擺弄。

我們坐上馬車,一路朝城門駛去。今天是臘月二十八,我掰手算日子,最好能在正月十五之前趕到家。

“哎…就這樣回去,怪沒意思的。”小冰又感嘆着,戚戚望向窗外。

我嚴厲瞪她一眼,讓她別再生出新花樣。從朔方出走,一路游山玩水,都是她慫恿巾花幹的。在街市鬧事,引着巾花犯了衆怒,又讓我去找儲君求情,最後把儲君引來銅鏡巷子。我明白她的打算,既然天家靠不住,只能寄希望于儲位。她想讓儲君做南宮世家的後盾。又是個傻孩子,今天的儲君就是明天的天子,單立與長豐之間能什麽不同。

馬車很快到了城門,城門集結了不少回鄉人。我們的車排隊出城,被擠在中間進退兩難。很快城門衛軍來維持秩序,前座的車夫似乎認識守軍人,車子被直接拉到城門外的馬道上。我正想謝謝來人的幫助,探出頭去,卻看見面前停了另一輛馬車。

巾花跟着我跳了下來,對着面前的人說:“你怎麽在這裏?攔我們的去路嗎?”

那人都沒理巾花,掀開車簾子,竟然是儲君和一位老者坐在裏面。

“殿下,”我太驚訝了,“你也出城嗎?”

單立朝我做了個手勢,然後笑道:“青姑娘,你小聲點。我也送人出城,朝萬家莊的方向走。我們有一段同路,不如一起走吧。”

巾花立刻站到我身旁,嘀咕道:“姐姐,別和他們攪和在一起。那個小賊看上咱們的兵力了。”

小賊卻望着他身後的車簾,轉而問我:“你妹妹呢?她在車裏吧。”

小冰當然聽見車外的喧鬧,她用骨碌碌的眼珠子打量朝她走去的人。有那麽一瞬間,她是很震驚的。她帶着小心翼翼的探究,等他走到她的面前。

“姑娘不介意吧,我們有一段同路的日子。”他朝她笑道。

我很快明白他的意圖,看看周圍幾個男人的暧昧表情。我氣憤極了,小冰嫁人了,她還要不要名聲了。

“喂,你離她遠點。”巾花趕忙跑過去,直接撞了他的肩膀。我暗呼不妙,果然兩人尚未站穩,一個被反綁了雙手,另一個立刻被人護在身後。

“殿下,”我生氣地說,“這太過分了。”

昨天他派人來送車送護衛,原來早就安排好了。如今周圍全是他的人,這讓我們怎麽脫身。

“青川姑娘,別誤會。”他命令人放開巾花,示意他們不要動粗,“我只是想送你們一程。我是真心想把你們送回家的。”

巾花哪裏受過那樣的氣,被人一放開,又想彈簧一樣沖過去,直接掄起拳頭揍人。

“你是真心想送我走吧。再霸占我的女人…”

這下男人們都火大了,直接把他五花大綁扔去貨車上。巾花還在大聲嚷嚷,為了不讓他傷了儲君的體面,衆人只能将他打暈了。

小冰,我憤憤注視她。這些都是因她而起。從頭到尾,她都冷眼旁觀,好像與她不相幹一樣。而那位儲君更奇怪,他看上有夫之婦也不避諱,公然在城門口搶人。

“小冰!”我受不了了,她再這麽胡鬧,我怎麽和天上的世叔交代。

“哎喲…”她終于發聲,掃一眼扔在貨車上的人,然後柔聲細語說道,“可別打壞了他。花郎是伏波将軍的命根子。”

儲君與她就隔着一道窗棱子,全神貫注于她的裝腔作勢。幸好我從小就認識她,此刻她心裏可得意了。男人也含笑望着她,真不知道他會怎麽想面前的女子。

“姑娘,一直沿官道走四天,就可以走到萬家莊。我送你們到那裏,正好是新年。然後你們再向北走,我就折回原路。這樣安排好不好?”

“不行,”我堅決反對,“這樣不是繞路了。”

“嗯…”另一支嬌音卻說,“那天公子說不能離開邺城,我也覺得這裏是根基所在。你可要小心,不要因小失大。”

小冰的話是認真的,雖然她依然裝腔作勢。

“不會,”對方很篤定,“正好是年節,不會有京都的公務來往。我也乘此機會出去走走。那天是姑娘建議我看看中原的大好河山。”

“你不怕就好。”她隔着窗棱,收起嬌滴滴的樣子,轉向我說道:“姐姐,就按殿下的意思走吧。如今咱們可做不了主。”

單立很高興,随即邀請她:“姑娘來我車裏坐吧。這輛車讓給青川姑娘和小花少爺。”

我連忙阻斷,太不成體統,她要敢過去,今後就別喊我姐姐。

“還是公子來這輛車。”小冰退了一步,“這裏有姐姐,我也安心點。”

忙亂應付這一男一女突如其來的濃情蜜意,我都忘了查問萬家莊是什麽地方。車輪沿着官道緩緩前行,剛才的喧嘩打鬧結束後,反而出奇的安靜。官道兩旁都是密集的樹林,偶爾會出現零星的瓦屋,幾只麻雀圍着啄食,其它就再沒有聲響了。

回想起我第一次見到這位傳奇的儲君,心中不由地失望。那時他站在常夫人身旁,平平無奇的四方臉,眼窩深陷,半臉的胡渣,好像很久沒洗過臉。更讓我驚訝的是他微弓的背脊,他不是生來就駝背,那麽他在南嶺一定吃了很多苦。不知道他母親有沒有教過他如何做好儲君,如何審時度勢,我曾暗示他喬叔叔才是西北大營的核心,可他一點反應都沒有。他對我和對爺姥的處境倒是挺關心,關懷問候出自肺腑,可是中殿和前橋閣并不需要那樣的真誠。憑我在皇城行走的那幾年經驗,他這個模樣即使回到東宮也不會讨喜。

如今,他居然糾纏上小冰了,簡直莫名其妙。

“青川姑娘,你好像對我有成見。”他還算有自知之明,難道經歷過剛才的鬧劇,他強行坐進我們的馬車,我還要高聲呼喊去歡迎他嗎。

“殿下,你可知道小冰與我弟弟是正式拜堂宴客的,她是屈家軍的兒媳婦。如今你追着她跑,若是流言蜚語傳開,她的名聲就毀了。你讓她一個女子,将來如何自處?”

他看着我,緩緩點頭。

“流言蜚語是挺要命的。不過,我不會受這些影響。”

小冰撇過頭:“可要影響我的名聲呢。”

他卻笑了笑,好像根本不在乎她的名聲似的。

“小冰姑娘,你輾轉曲折跑到邺城,到底是為了什麽?”

他的話讓我倆都愣了一下。

“是為了你的母家吧。皇叔如此忌憚你們母家,所以你要找到新的出路。”

小冰沒有否認,不同于先前被人追逐仰慕的嬌羞模樣,此刻她一臉淡然。然後,在片刻的沉默後,她說出了讓我萬分震驚的話。

“殿下若肯幫我,西北軍必然多數倒向你。青川姐姐是喬三虎的兒媳,而我又嫁給了屈巾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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