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馴化
馴化
史書上又翻過三載,如今已是泰安五年仲春時節。
清寧宮,太後談佩賢靠坐在窗前的軟椅上,陽光透過敞開的窗戶照了進來,落在她的身上,映着半邊臉龐,鬓間可見幾縷白發,只道是,歲月催人老。
淑華端來一盤糕點,放在談佩賢觸手可及的矮桌上,便候在一旁。
只聽談佩賢忽然出聲:“謹初可有五歲了?”
淑華答道:“再過幾日,便是大皇子五周歲的生辰。”
“時間過得可真快啊……”談佩賢輕嘆,一轉眼,她都在這清寧宮過完五載春秋了。
傅謹初是傅長穹的兒子,傅長穹還是太子時,先帝便給他指了太子妃,談佩賢的侄女,談顏曦,二人婚後一載、也就是傅長穹登基半年後誕下一子,便是傅謹初。
這邊說着,外面便傳來聲音:“皇祖母,皇祖母,孫兒來看你了。”
只見門簾下跑進來一五歲小童,外面的侍女掀簾,又跟着進來一位雍容典雅的女子,只見她行禮道:“兒臣見過母後,母後萬安。”
昏昏欲睡的談佩賢坐直身子,見淑華去搬椅子過來,便擺了擺手,“不必多禮,坐吧。”
已經跑到談佩賢身前的小童回頭看了看自家娘親,又看了看談佩賢,退了兩步,有模有樣的行了個跪禮,脆生生的說:“孫兒拜見皇祖母,皇祖母萬安。”
談佩賢見她這小模樣,臉上挂了笑意,也說一聲“不必多禮。”這才招手,“過來皇祖母瞧瞧,是不是又長高了。”
傅謹初起身走過去,站在談佩賢面前供她打量,談顏曦在一邊答:“是長高了些,這孩子長得太快了,僅這個月,就又裁了兩身衣裳。”
談佩賢拿過桌上的糕點遞給傅謹初,邊說:“小孩子是這樣,見風就長。”
談佩賢摸着傅謹初的頭,眸底藏着令人看不懂的情緒,她早年也育有一子,便是先太子,現在的傅謹初如他一樣機靈,可惜,她的孩子不到十五便夭折了,她如何不痛,她的孩子,都長成少年郎了。
Advertisement
小孩對人的情緒總是很敏感,他把嘴裏的糕點全部咽下,搖頭拒絕了談佩賢再遞過來的糕點,問:“皇祖母,你不開心嗎?”
談佩賢一愣,繼而笑道:“謹初來看皇祖母,皇祖母當然高興,只是皇祖母年紀大了,一時有些走神。”
傅謹初見此,展顏一笑,問道:“皇祖母是在想事情嗎?謹初想事情的時候,也會聽不見別人說話。”
談佩賢又給傅謹初遞了塊糕點,“是啊,皇祖母在想事情,讓謹初擔心了。”
傅謹初拿着糕點沒吃,只是極為認真的說:“皇祖母在想什麽?先生說,想不明白的問題,可以說出來給大家聽聽,這樣方能群策群力,解決問題,孫兒雖然還小,見識不如皇祖母和母後多,但皇祖母也可以說出來聽聽,萬一孫兒恰好知道呢,豈不是解了皇祖母的憂愁。”
聞言,在場的談佩賢、談顏曦和淑華都笑出了聲,談佩賢忍住笑意,又摸了摸傅謹初的腦袋,逗他:“皇祖母在想啊,這麽聰慧乖巧又孝順的謹初,到底是随了誰啊。”
“像無上皇,孫兒最像無上皇!”這話一出,談顏曦驚了,忙拉過傅謹初摟在懷裏,謹慎的看了一眼談佩賢。
談佩賢只擺了擺手,“無事,童言無忌罷了。”
她示意談顏曦放開傅謹初,有些不明所以的傅謹初走到她跟前,只聽談佩賢柔聲問:“謹初啊,是誰給你說這話的?”
傅謹初答:“段太師。”
“什麽時候說的?”
傅謹初不假思索道:“前幾日春耕節,父皇帶孫兒去皇莊,段太師也在,就是那時說的。”
談佩賢又問:“當時你父皇在嗎?”
“在!”
旁邊的談顏曦松了一口氣,談佩賢卻又問道:“那你還記得你父皇說了什麽嗎?”
傅謹初想了想,說:“父皇說,他未見過無上皇,但他覺得二弟比較像太上皇。”
此時談顏曦的臉已經沉下來了,傅長穹的後宮除了皇後談顏曦外,還有三妃兩嫔,其他美人若幹,二皇子便是如今最得寵的宜妃所出,此外傅長穹還有三個公主,如今都還在襁褓之中,而二皇子,只比傅謹初小了不到兩月。
談顏曦求助的眼神看向談佩賢,談佩賢不動聲色的支開傅謹初:“去年謹初送皇祖母的春蘭開了,謹初要不要去瞧瞧?”
傅謹初背着小手,道:“要!”
“那讓淑華姑姑帶你去看可好?”
傅謹初又看了看談顏曦和談佩賢,問:“母後和皇祖母不去嗎?”
談佩賢搖搖頭,“皇祖母年紀大了,得歇歇,你和淑華嬷嬷去,你母後在這裏陪陪皇祖母。”
“那好吧。”看着一臉倦意的談佩賢,傅謹初很快便同意了,跟着淑華出去,走到門口時,還是不放心的回頭叮囑自家母親,“母後,你要照顧好皇祖母哦,我去看看就來。”
談顏曦氣笑了,嗔道:“臭小子,你母後我就如此不可信?”
傅謹初已經撒腿跑了。
屋裏此時無人,談顏曦這才跪到談佩賢身前,“姑姑,請您幫我。”
談佩賢深深的盯着談顏曦,良久,才開口問:“你要争?”
“兒臣不得不争。”
談佩賢問:“你父親的意思?”
談顏曦點頭,“阿爹說,談家不能倒。”
談佩賢又問:“你呢?”
談顏曦答:“我亦是。”
“你倒是跟你父親一條心。”
談顏曦頓住,她不明白,談家的兒女,難道不該一條心嗎?
見她這副樣子,談佩賢只覺得可笑,自己未被馴化,他連自己的女兒也不放過,這輩子,誰有他的榮耀重要。
看着談顏曦,談佩賢終是不忍,她雖同這侄女不親,但同為女子,又同為被送入宮的談家女子,她終究還是再提了句:“你想清楚了?不後悔?”
談顏曦很堅定,“兒臣知曉自己在做什麽。”
談佩賢面色不改,只說:“你父親難道沒告訴你,讓你別來找我嗎?”
談顏曦一愣,驚訝的看向談佩賢,繼而低頭,溫順道:“侄女不知姑姑同父親有何矛盾,但父親切切實實未與侄女說過。”
談佩賢嗤笑:“兄長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談顏曦輕喚:“姑姑。”
談佩賢還是那副與世無争的樣子,只道:“行了,起來吧。”
談顏曦暗喜,她知曉,穩了,姑姑一定會幫她的。
然而還未等她喜悅消停,談佩賢便道:“回去告訴你父親,此事了,我便不欠他的了。”
不等談顏曦回話,談佩賢便阻止了,“回去吧。”
談顏曦張了張嘴,還是未将話語說出,她從小便聽父親講,這位姑姑不是什麽好相與的人,這幾年的接觸,她也明白,這是個說一不二的人,此後怕是不能再如從前一般了,但她不後悔。
“兒臣告退。”
談佩賢沒理會她,因為談佩賢知曉,談家的女兒,從來不是那般溫善純良的。
她只是想起當年,她與愛人就要談婚論嫁了,可終究抵不過人為算計,于是愛人遠走赴死,她入宮被禁锢靈魂。
一筆寫不出兩個談字,兄長的想法她怎會不懂,無非是怕家族榮耀毀于他之手,所以他要向着每一位帝王,要護着這江山社稷,君存國在,榮耀在,家族也在。
談佩賢是恨的,恨兄長,更恨那個禁锢她自由的人,恨屋及烏,她是不想理會傅家人的,這江山誰愛坐誰坐去!
于是在兄長找上她,試圖用家族庇護牽制她時,她說:“歷朝歷代,從來都是交替更疊的,人生百年,離了誰都能活。”
她不否認家族的庇護讓她在這宮中得以安寧,但家族沒有得到她的助力嗎?有的,她從不覺得她欠家族什麽,如今也不覺得家族欠她什麽,只是她愛的人沒了,恨的人也一個個死去,前半生她同家族、同傅相微虛與委蛇,現在,她只想為自己而活罷了,可這些人,一個個的,都不願成全她。
“罷了,罷了……”談佩賢靠回軟椅上,自己終究還是要被牽制,活着就有約束,她只能,盡自己最大的力量,走完這聊無趣味的一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