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恒久
恒久
自西北的折子入上都,蕭青琅便接連上奏,自請出征,談家,談言風亦請出戰,一頭是久經沙場的孤将,一頭是家族強盛、能征慣戰的将軍,此一時,難以抉擇。
東宮內,今日清閑,太子、蕭青琅與葉清瀾幾人對坐于亭下煮茶。
太子問:“蕭侯決意出征?”
蕭青琅點頭,“食君之祿,當思報國。”說完他看向葉清瀾,葉清瀾也在看他,臉上挂着淡笑。
“蕭侯,吾有疑問。”
“殿下請說。”
“我大宣如此強盛,為何總是不得安寧?”
太子不明白的,還有諸多,如大宣早有侵吞周邊部族的實力,為何還要放任?如每次大戰都以告捷為終,為何又要談和……他想了很多很多,但如今的他,不容許行差踏錯。
蕭青琅沉吟片刻,擡頭看了看四周,深秋裏,亭子也被帷帳圈了起來,他問太子:“殿下放眼看看,能看到何物?”
太子疑惑擡頭,看了看周圍,“亭柱,幕幔。”
“視線受阻,當然只觀得小小一隅,生長于方寸之地,難免妄自尊大。”
太子似懂非懂的點頭,又聽蕭青琅問:“倘若此刻,殿下身無文銀,子民卻受罹難,您知曉這亭外有金銀、糧食無數,恰好能救你的子民,但這些錢糧有強敵守衛,殿下能用的也只有我與先生,且錯過此時,再無機遇,您是否會去争奪?”
太子搖頭,“不會,若吾走到那一步,證明吾未有治世之能,與其白白犧牲他人,不若讓了強者去,至少,他們有護人安穩的能力。”
蕭青琅一愣,然後失笑,“殿下仁義,是臣短見了。”
只聽太子認真答道:“先生與我說,能者居上,平者讓之,庸碌者下,劣者汰除。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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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青琅與太子一同看向葉清瀾,只見那人微微颔首,舉了舉手中熱茶,一副深藏功與名的作态。
蕭青琅這才回頭直言,“殿下,胡族偏處西北荒蕪之地,主要以畜牧為生,然至深秋時節,胡地便開始落雪,持續至來年初夏,如此時長,死傷者無數。”
“而近年來,大宣又開關與各地通商,往來間,大宣之于胡族,自是一目了然,在他們眼裏,大宣如同一塊閃閃發光的金子,誰會不喜歡金子呢?而胡族能在如此艱難的環境下生存繁衍,那他們眼裏養尊處優的大宣人,想要擊潰,自然不在話下。”
蕭青琅說得明了,太子聽得通透,只聽他言:“他們要活命,要生存,就必須做出改變,能自我做主,豈能甘居人下,而大宣,自然就成了他們所決定的謀生之地。”太子年紀雖小,但作為儲君培養的他,進步神速。
“然也,在肉食動物的眼中,大宣如同一塊肥肉,可謂是,群狼環伺。”胡族在蕭青琅的眼中,便是狼一般的存在,他從不畏懼戰争,也從不輕視敵人。
太子沉思片刻,擡頭直直看向坐在他對面的二人,問:“大宣可否封關,不與胡地來往?”
太子看過輿圖,知曉大宣及周邊各族的地文,倘若封關,那麽胡族便只能向西或往北地而去,然北地相較于胡地,氣候更是極寒,西去,更有部族對他們虎視眈眈,如此,西行或北上,哪個都不是好去處。
蕭青琅與葉清瀾異口同聲,“不可。”
對視一眼,蕭青琅示意葉清瀾先說,葉清瀾點頭,“前朝之亂,有一成因便是封關鎖國而致。”
太子看了他一眼,“先生細說。”
葉清瀾平緩的聲音響起,“前朝最繁盛之時,也曾萬國來朝,至傾覆前夕,朝廷認為異族必有異心,于是封關閉國,都城繁華之地還好,只是少了些異域玩物而已,但邊城依靠外商謀生之地,便是斷了生計,前朝之崩,不僅崩于王族內患,最先揭竿的,是邊城百姓。”
那一亂,足足亂了三十餘年,大地瘡痍,人丁凋零,最終,是這傅氏得了天下,如今的大宣百姓,不足前朝繁盛之時的四之其三,然而,戰争始終不曾間斷,邊城百姓,也早已不是曾經的人了,他們從何而來,又有誰知道呢?總歸還是這大宣的子民罷了。
太子點頭,表示明了,又看向蕭青琅,“先生所言,學生明了,蕭侯所說不可,與先生同因否?”
蕭青琅點頭,“殿下,邊城百姓生計重要。”
常年行走邊關,蕭青琅自是知曉邊關百姓的謀生之道,他覺得,邊城的安穩,不應是關門得來的,倒戢幹戈是他所求,兵不血刃為上策,但亮劍方知太平,終須一戰試試。
蕭青琅出宮時,葉清瀾也跟上了,到家天已黑透,葉清瀾邀請,蕭青琅索性也去了葉家,用過晚膳,二人便去了書房。
躺在葉清瀾書房的軟塌上,蕭青琅忍不住發牢騷,“诏令還未下來,這個談言風,也不知他湊什麽熱鬧!”
葉清瀾坐在案桌前寫字,聞言好笑的看向滿腹怨言的人,那軟塌本是沒有的,這人愣是搬了一張過來,也不好好坐着,整天癱在一處,簡直不成體統,“談家,文仕至談大夫,已到盡頭,居高位,自然觀長遠,談佩骞那老狐貍,早就從這累累戰報中尋到出路了。”
蕭青琅趴在榻上接話:“談言風作為談佩骞的嫡子,這幾年入了邊關,沒少立功,我倒是尋摸出他欲以武入仕,但戰場便是生死場,就這麽一個嫡子,不得不說,談佩骞也是舍得。”
“別忘了,後宮之中,還有兩位談家女呢。”葉清瀾提醒蕭青琅,又忍不住想,這人到底将自身立于何地?他這孤家寡人,倒是替人憂心起來了。
“太後不願多管閑事,就是皇後……聽太子的意思,倒是有些想法啊。”語罷蕭青琅又搖頭,一副不願多管閑事的樣子,“管他呢,我現在只想趕緊離開上都,去試試你贈我的劍。”
葉清瀾還是那句話,“你要走,随時可以離開。”
蕭青琅躺在軟塌上,閉了眼睛,沒有回話,他想,總要名正言順才是,而他不知的是,此時葉清瀾也在想,總能給他尋個名正言順的由頭。
入冬時,西北來了急報,胡族攻入北防關,大宣失兩城,皇帝召集大臣議會,次日,皇帝命蕭青琅挂帥出征,談言風為副輔佐,即日啓程。
下旨當日,蕭青琅在家,領完旨,他直接去了葉府,見到葉清瀾他就開口,“葉清瀾,我要去邊關了。”這話他說了兩次,這次算是如願以償了。
葉清瀾笑着說:“去吧,早點回來。”
“哎!”時間緊急,蕭青琅應聲便要去軍大營了。
轉身之際,葉清瀾忍不住問,“蕭行安,那送命的地方,你為何總是惦記。”
蕭青琅沒有回頭,只說:“人行走于這世間,總有自己想要完成的事,若要有個詞來形容,那便是夙願。”
蕭青琅說完停下,沒聽到葉清瀾的聲音,嘴角勾了勾,他向來知道,身後那人,是個很好的聆聽者,他繼續說:
“生長于沙場之上,我常想,腳踏這山河雄關,當災難來臨時,千千萬萬人往之,吾亦往之,這蒼茫大地,是否就不那麽痛了?我所愛之人走過的地方,是否就能留存得恒久一些?”
說到恒久一詞,蕭青琅頓住,複又自嘲一笑,然後緩緩道來,“以史為鑒,我不奢求家國永傳,我只希望,這份安寧能長久一些,至少,在我死去之前。”
蕭青琅這話,有些悲觀,聽到身後有衣物摩挲聲,蕭青琅知道,葉清瀾肯定又要上來摸他的頭了,這人不愛聽他說這些,于是他轉身,眉梢挂笑,說:“我習得一身本領,也有想護之人。”
此時葉清瀾也走到他身前了,不出他所料,那人伸手揉了揉他腦袋,說:“那便去做。”
蕭青琅與葉清瀾身量差不多,此時平視,蕭青琅極為認真的說:“葉危,他朝我若身死,百年、千年、乃至萬年後,我軍,又何嘗不是亘古流傳的烈兒郎。”
葉清瀾也極為鄭重的點頭,“你當如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