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上都
上都
上都。
朝堂上,又在議論軍饷之事,昭南及北疆來的折子,無一不是請求增加饷銀,然如今國庫艱難,左右都是用錢之事,如何能拿得出銀子,商議幾日,首定便是增稅。
尤盛忠作為戶部尚書,于銀錢之事定然首當其沖,只聽他道:“陛下,臣提議,稅賦之事該擇取而收,如邊關戰亂之地、各州貧瘠之地,賦稅可減免,東都、臨江等富庶之地,可加重稅率。”
“尤尚書所言合理,但本官不敢茍同。”此言一出,曹堂甫直接否決了尤盛忠的提議。
衆官員看向他,只聽他道:“想必在場諸位都知曉,北疆稅貢,向來以牛羊為主,不奉銀錢,東北戰亂,又免長度州下十一縣之賦稅十年,如今西北戰亂缺銀,自是無稅可收,西凔、昭南等貧瘠、瘴氣之地,稅收向來只取一半,如此,只餘劍川、北府、中都、東都、臨江幾道滿稅可收,若再加稅率,衆怒難忍,怕要引起騷亂。”
此時禦史大夫顧群木也說道:“臣聞天遠之地,有人仗着微官末職行貪賄之事,陛下不妨派人一探,若無此事,便做警示,以防有人鑽了空子,若此事為實,那麽往昔所撥之銀、所收之稅,一層層剝削下來,所剩幾何?臣提議,先查貪官污吏,抄了他們,軍饷之困當然迎刃而解。”
有官員道:“臣也不同意尤大人的提議,賦稅當統一而終,倘若你重他輕,長此下去,定然要出亂子。”
還有人道:
“臣附議,賦稅一事,應全面增收。”
“是啊,要減則減,要增便全增,哪有四下不合的道理。”
“因地制宜,各州郡條件不一。”
眼見又要吵起來,曹堂甫連忙出聲:“老臣聽聞,時有簪纓世胄仗權壟斷山澤物産,百姓打魚砍柴都不能,如此,百姓又如何擔以重賦?臣提議,不若這饷銀,先由世家大族中捐贈,來之于民用于民,各位可有意見?”
滿堂寂靜,吵了一辰,傅長穹聽得腦仁疼,但曹堂甫的提議,他亦不能認同,這滿朝上下,出生世家之人不知幾何,他如今還有顧慮,于是開口便決定了最初的結果:“尤尚書的提議,朕允了,尤愛卿拟個章程出來,朕明日便要看到。”既由他提,當然要由他去辦。
曹堂甫當即弓腰,“陛下,不可啊陛下!”
其他贊同曹堂甫的官員也在求情:“還請陛下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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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不想得罪世族,也不想失了民心,尤盛忠此時被推出來,他也開始慌了,只他一人,如何頂得住泱泱百姓的口誅筆伐,于是也跪地道:“陛下,細細想來,臣之所言還有欠缺,不若再商議商議?”
皇帝一眼便看出了這老賊想要退縮,嚴聲道:“諸位大人不必再言,仗要打,稅要增,不容置喙!”
這下便是再無轉圜之餘地了,此中屬曹堂甫最為心寒。
他看着冷漠的帝王,想起這幾日自己的提議連連被拒,想起城外被攔截的流民,因戰亂,因災害,總之流離失所,他不知他們走了多久,經歷了多少磨難,又失去了多少親人,他只知道,那些人,認為來這上都便能活,卻未想到,他們的衆多磨難,有一部分,是這位高坐明堂的君主為他們帶來的。
曹堂甫走過災區,見過戰亂,想起流亡,想起沿途十室九空,想起婦人衣衫褴褛,嬰孩奄奄一息,窮途者易子析骸,曹堂甫痛心疾首,這都是掌權者決疣潰癰的結果,他忍不住落下淚來。
一時想不開,大殿上,曹堂甫嗚咽起來:“連連征戰,人丁凋零,國庫空虛,今又加重賦稅,百姓如何能活。陛下不妨去城外看看,您的那些子民,可都在祈求您救命呢!”
“而陛下您呢,您在做什麽啊?減少軍饷,增加賦稅,這些都是要人命的東西啊!”曹堂甫痛心疾首,為這個國家的未來,為那些為國征戰的将士,為那些艱難求存的百姓,但君主在上,該盡的事他做了,他無能為力。
而他一言,卻驚了滿堂,有人欲要阻止,卻被同僚扯了袍袖。
滿堂寂靜中,只聽曹堂甫高呼:“陛下若執迷不悔,不聽他言,不顧百姓、将士生死,長此以往,社稷必傾!臣為帝師,臣無能,臣辜負先帝囑托,虧欠這天下百姓,臣羞愧,今日不能為百姓謀福祉,為将士争前程,臣惶恐,臣怕來日成為那荼毒生靈之輩!”
“陛下!”曹堂甫倏地下跪,膝蓋磕在地板上,出了聲響,他哀道:“陛下!請陛下将臣賜死!”
這進退維谷的世道,總是不缺殉道者。
有官員下跪求情:
“不可!不可啊陛下!”
“太傅,您何故于此!”
傅長穹冷眼看着曹堂甫,前有太師,今有太傅,還有太後,皇後,太子,入侵的賊人……件件樁樁,樁樁件件,這些人,這些事,都在逼迫他!為何都要逼迫于他!
傅長穹閉眼,他有些乏力,堂下衆人還在吵,傅長穹睜眼,無所謂了,無所謂了!就這般吧。
只聽傅長穹說:“太傅既要求死,那便去做好了。”
殿上衆官屏住呼吸,都在沉默的打量着傅長穹,只見那人懶散的坐于高臺,有些消瘦,早已不複當初的意氣風發。
曹堂甫也愣愣的看着皇帝,從何時起,他竟變得如此瘋戾、聽不進勸解?
曹堂甫緩緩起身,眼中滿是落寞與失望,他朝帝王拜了一拜,道:“臣請先死,臣死矣,諸君為鑒,嗚呼!”此話說完,曹堂甫猛的往階上撞去,倒在地上抽搐幾瞬,血色蔓延。
“老師!”
“醫官,叫醫官!”
韓頤鳴先撲上去,候在一旁的醫官連忙過來,皇帝頓了頓,也起身,站在禦臺上,居高臨下的看着一團亂的衆人。
其他大臣不敢妄動,醫官探完脈,搖了搖頭,對傅長穹道:“大人年事已高,這一撞使了全力,微臣,無力回天。”
聞言,皇帝腳下踉跄,退了一步,孫啓章在後面不動聲色的攙着他。
死了,都死了,死了好,死了好!
傅長穹轉身離開大殿,留下一衆人,不知所措。
跪送傅長穹離開,衆官這才圍了上去,韓頤鳴早已跪伏在地,抱着曹堂甫痛哭,“老師,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曹堂甫覆了血的眼看着韓頤鳴,似有未了之言,手指緊緊捏着韓頤鳴的袍袖,重重一拽,撒力垂落,眼睛還瞪着,卻已無了鼻息。
韓頤鳴為他合眼,又把人摟在頸間,“老師!”
聲音悲戚,聞之驚魂,朝上當即哭聲一片,“曹公,何至于此!”後面的官員也在抹淚,真情假意,此時已然不重要了。
次日,綜政殿。
韓頤鳴直直跪在傅長穹面前,道:“皇上,臣要告假。”
昨日曹堂甫死谏,城內學子聞風而動,在宮門口鬧了半晌才被攆走。
北疆戰事急迫,天方破曉,傅長穹便召了人來議事,不想韓頤鳴上來便要告假。
傅長穹問:“韓卿告假作甚?”
韓頤鳴耿直道:“為臣恩師守靈。”
傅長穹面色一凝,道:“西北事急,大人不若議完再走。”
韓頤鳴向來不懂看人臉色,只認為朝中能臣衆多,缺他一個無礙,而老師只有一子,向來身子不利,驚聞噩耗,怕是又要倒下了,他便道:“皇上,您不同意,那臣就要辭官了。”
曹堂甫之死,傅長穹本就心煩,如今韓頤鳴這般,實在令他震怒,傅長穹呵斥:“那你今日就脫了冒,卸了袍,辭你的官去。”
韓頤鳴也是個不顧死活的,直直一跪,摘了帽,遞給一旁的秦昌華,“幫我拿着。”
秦昌華愣愣的接過去,只見韓頤鳴又堂而皇之的脫起了官袍,一衆大臣看得目瞪口呆,一時間竟無人阻止。
韓頤鳴三兩下把袍子疊整齊,又從秦昌華手裏拿過冠帽,壓在袍子上,恭敬的遞到傅長穹身前,旁邊的孫啓章急忙接過去,本不該接的,但他怕再晚一步,韓頤鳴便把那冠袍扔皇上桌上了。
待孫啓章接過去,韓頤鳴穿着中衣往地上一跪,“陛下,草民告辭了。”
韓頤鳴剛說完,傅長穹大怒,“韓頤鳴,你這是做什麽!”
一邊離得近的談佩骞和儲煜昇欲要去扶韓頤鳴:
“韓大人,使不得。”
“韓大人,你這是做何。”
二人雙手剛觸碰到韓頤鳴,韓頤鳴便抖肩甩開了,“不必勸我。”
“別扶他。”韓頤鳴與傅長穹的聲音同時響起,談佩骞和儲煜昇只好站回原位。
傅長穹又問:“韓大人,你對朕可是有何不滿?”
韓頤鳴也是硬氣,直道:“臣不敢。”不是沒有,而是不敢。
傅長穹快氣笑了,“不敢?朕看你倒是敢得很!”
“臣要告假,陛下讓臣辭官,臣照做,陛下又要生氣,是陛下對臣不滿。”
韓頤鳴此話一出,傅長穹是真的氣了,如此大不敬,是誰給他的膽量!然如今西北戰事吃緊,曹堂甫又剛死,可謂是內憂外患,韓頤鳴又是曹堂甫的學生,他不能再動韓頤鳴了。但此氣不出,他定然咽不下去!
只聽傅長穹氣極冷笑,“好,好好!滾吧!”
韓頤鳴一叩首,“微臣叩謝陛下,陛下萬歲千秋。”
“韓頤鳴,朕允你辭官了。”言下之意便不用再自稱為臣。
韓頤鳴一愣,再叩首,“草民叩謝陛下,陛下萬歲千秋。”很是從容。
傅長穹更氣了,若不是此情此景,怕是有人要憋不住笑。
“滾!”
韓頤鳴聞言起身,扭頭就走,很是灑脫。
在場衆人默不作聲,傅長穹擡眼一掃衆臣,還有什麽心思議事,只道:“有事明日再議,都退了吧。”
“是,臣等告退。”一行人退了出去,慢悠悠的走着,生怕趕上韓頤鳴,又惹皇上發怒,他們不像韓頤鳴孑然一身,行事當要慎之又慎。
走着,只聽有人問了一聲:“咦?秦大人呢?”
有人答:“怕是趕韓大人去了。”
那人疑惑,“他倆不是關系不合?”
又有人故作高深:“不可說,不可說。”
韓頤鳴在宮門口見到滿頭是汗的秦昌華時,略有訝異,轉瞬又吹胡子瞪眼,語氣不是很好的問:“你來作甚?”
秦昌華喘勻了氣,舉起手裏的披風,笑了笑說:“來送送你。”說完遞給韓頤鳴。
韓頤鳴立刻披上,冷哼一聲,“誰要你送,這冰天雪地的,可憐可憐你那老寒腿吧。”秦昌華年輕時,跑馬傷了腿,一直是個根,陰天下雨就會痛,受不得寒涼。
秦昌華也不惱,只溫聲道:“我想來,我願意來。”
看着沒脾氣的秦昌華,韓頤鳴心裏直搖頭,恨鐵不成鋼啊!不成鋼!嘴上卻道:“我還尋思,你怕不是看我笑話來了。”
秦昌華手一合,做了個上禀的動作,打趣道:“敢于庭前摘帽的韓大人,誰敢看笑話。”
韓頤鳴只道:“你這老東西,早些回去罷,晚了你那管家婆又該扯你耳朵了。”
秦昌華失笑,這二人生來不對付,問道:“可否告知去處?”
韓頤鳴兩手一揣,縮回披風裏,擡頭看了看,那高牆上是一眼無垠的天,他道:“這天大地大,總有我能去的地方。”
說罷他又問:“那你呢?老東西,你此後該如何?”
秦昌華并未正面答他,只說:“你我二人争了這麽多年,争得什麽啊。”
韓頤鳴一笑,“我比你先行養老。”
秦昌華也笑,“是啊。”複又道:“往後,切莫如此沖動了。”
韓頤鳴眉頭一挑:“看不起誰。”而後一頓,又說:“我決定去游學。”
秦昌華輕嘆:“你求賢才,才從何而來?要人啓蒙,要人教化。這朝堂啊,爾虞我詐太過,你那一套啊,早就用不上喽。”
韓頤鳴眉頭一皺,這次他算是見識到了,“往昔,是我狹隘了。”
秦昌華懂他,只揮手:“你走吧,走吧!走吧。走得遠遠的,去學,去教,去訓,總要有後來者頂上不是。”
韓頤鳴不情願了,“攆人是吧,你還未與我說,你往後該如何呢。”
“我?我就在這裏,哪兒也不去,你的賢才到來之前,總得有人撐一撐。”說完,還未等韓頤鳴再說些什麽,秦昌華是真攆人了:“行了行了,去吧,風雪越發大了。”
韓頤鳴此刻無疑是佩服秦昌華的,他抱拳弓腰道:“秦老頭,我不如你,你且好生看着,我定不讓你受累過久。”
“告辭。”
韓頤鳴消失于風雪之中,秦昌華看了很久,也哼着曲轉身離去,紫色官袍拂過積雪,一南一北,只留下一深一淺的腳印,待這場雪盡,便是痕跡全無。
他哼着曲調:“你看這四顧蒼茫,萬裏銀妝。帶砺山河,盡入詩囊,笑人生能幾度有此風光?”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