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做客

第1章 第 1 章 做客

大唐顯慶元年,蘇城留仙鎮。

秋夏更疊,天色也如人的心思一樣變幻莫定。

方才日頭高照的天氣,頃刻之間便昏沉下來,烏雲凝成了一團。

檐下紅燦燦的燈籠被刮得作響,屋內梳妝的人淡淡瞥了一眼院中的花草,不知可否地笑了笑。

青幺正在給自家夫人梳頭,屋外的風灌進來吹散了殘留的躁郁,青幺(yao)不由得彎起嘴角。

孟韻從鏡中窺見小丫鬟的喜色,自己也跟着笑了,打趣道:“前兩日還見你愁眉苦臉,怎得這大風一刮,倒叫你先歡喜了?”

青幺微微俯身,壓低聲道:“哎呀夫人,你還不了解青幺嗎?奴婢這是在為你鳴不平!明明前兩日的日頭那麽好,壽宴也可歡歡喜喜地辦。老夫人非要做主改在今日,說什麽李神仙算了只有今日才好。在親戚面前鬧了笑話不說,還害得夫人你又多操勞兩日,實在可惡!”

說到她的婆母,孟韻也覺無奈。

奈何是自己丈夫的親娘,看在文俊的面子上,她忍耐一些便罷。

更何況——孟韻伸手撫上小腹,眉目間神色暗淡,她夫妻二人三年無子,實在遺憾。

每次婆母提到這事,她總是有理都矮了三分。

青幺許久不見她應聲,順她動作看去,自家夫人正低頭看着小腹沉思。

青幺不由得暗惱自己多嘴,手上更小心将簪子推進發間。

“夫人,頭梳好了。”青幺小聲提醒道。

孟韻點頭,對着銅鏡細細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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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中的人雖看着眉目端和,溫婉柔順,可不知為何,總有一種死氣沉沉的感覺。

大約是這三年忙碌的新婦生活,将一塊卵石生生磨成了璞玉,再也不見獨屬于少女的天真爛漫。

孟韻輕嘆一聲,心裏多少覺得有些遺憾。

想到方才青幺的話,孟韻秀眉微蹙,提醒道:“這種話不許在郎君面前提,否則他又該怨我瞧不起他了。”

青幺立刻捂着嘴,忙不疊點頭,眼神下意識看向門口,未見人影才安心。

今日焦府老婦人壽宴,丫鬟仆婦小厮們都去了前廳幫忙,孟韻身邊的孫媽媽也被喚走,去給什麽表小姐收拾廂房。

若非前些日子孟韻為了壽宴忙碌,中了些暑熱需要靜養,此刻怕也得不了空閑。

青幺自小陪伴孟韻長大,一路見她從自家的無拘無束,再到焦家後行事處處小心,生怕出錯,心裏是想一次疼一次。

此刻房門空蕩蕩,該關心妻子的郎君也不知去了何處,青幺張了張口,卻不敢再添抱怨惹她心煩。

孟韻見青幺臉色忿忿,好脾氣地笑了笑,道:“扶我出去吧,待會兒還要招呼客人。”

青幺點頭,默默把披帛整理一番,扶着孟韻出了房門。

焦文俊如今中了秀才,免不了應酬一些鎮上的讀書人,焦母原是莊戶人家,未免被挑禮數,需得孟韻從中調和。

為了這事,焦文俊頭兩日便給她打了招呼,甚至将蘇城大人們的小像都給她,叮囑她牢牢記住。

“萬一大人們要來府上做客,這也是文俊的機會。哪日夫君有了一官半職,娘子便是頭功。”

孟韻暗笑丈夫的天真,看着他傻樂的樣子,倒也不忍心說出口。

蘇城縣秀才上百個,難道人人都能借壽宴請來縣令大人不成?

焦文俊想得開心,孟韻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笑着應聲:“妾一定照辦。”

*

江南向來以煙雨朦胧之景出名。廊下清雨滴答,文人騷客最愛此境。

蘇城位于江南一隅,驟然下起的雨淋濕了街上不少行人。

謝輕舟帶着手下謝樓外出公幹,二人簡裝來到留仙鎮,本意午後即可返程,卻被這蒙蒙之雨滞留了腳步。

此刻謝輕舟負手站立,凝視着屋外看起來并不打算停歇的雨,眉頭微蹙。

留仙鎮裏長①王武算了算時辰,眼下已近晌午,在場三人均未用膳,自己腹中亦覺饑餓。

臨近鎮上,正巧焦家又在辦壽,不如帶這位京城來的大人感受一下留仙鎮的風土人情,好對自己印象頗佳。

縱然不成,上頭怪罪起來,那也是謝大人自己的意思——體恤民情,不願勞師動衆。

猶豫了片刻,王武上前提議道:“眼下天色未霁,留仙鎮正巧今日有人家祝壽。謝大人初來蘇城,不如小人為大人引路,一同前去用些便飯?”

謝樓深知自家郎君心性,不喜人多嘈雜之所,現如今又只主仆二人,難免擔心危險,便想出言拒絕。

身子剛往前走了一步,謝輕舟便伸手攔住謝樓,面上淡淡道:“既然這樣,那便多謝裏長引路。”

王武驚喜得瞪圓了眼,忙點頭道:“大人且在此稍候,小人立即差人去準備車馬。”

謝輕舟疏離一笑,喊住拔腿便走的王武,讓謝樓拿出一錠銀子遞給他。

“勞煩裏長再為我準備一份壽禮。謝某初來乍到,總不好空手去人家府上賀壽。”

王武一臉正色,推辭道:“這等小事豈能勞大人費心,小人自有準備,謝大人萬萬不可——”

他雖是一鎮之長,上頭到底有許多比他官大的。來回招待過許多人,卻從未得到謝輕舟這樣的客氣禮待,心裏既惶恐又感動。

王武推辭不收,謝輕舟卻是一定要給。

謝樓得了眼色,按住王武揮得無影的手,一把将銀子塞進了他的懷裏,順便摁了摁。

“王裏正,你快些收下吧,別婆媽了。不然雨一停,大人就得立刻啓程。那時,便是徹徹底底地去不了焦府,吃不了留仙鎮的壽宴了!”

王武心裏一驚,飛快去看謝輕舟的臉色,見他微微點頭,立刻應聲道:“啊對對對,是是是,小郎君說得有理,小人這就去辦。”

看着王武一溜煙沒了影,謝樓随手撤下茅屋上的稻草咬在嘴裏,不解問道:“郎君不是一向不愛這等嘈雜之地嗎?怎得今日會答應這裏正前去赴宴,還特意掏銀子準備禮物?”

謝輕舟輕哼一聲,落睫盯着下方的鞋面——鞋邊沾了一圈薄薄的塵土,黑色的布面染上了泥濘的土黃色。

他此刻腳下踩的已經不是洛陽的青磚地,而是這留仙鎮的黃土。

往昔青蔥肆意的浪蕩時光,已如洛陽城的煙花一樣消散。

思及洛陽城中的往事,謝輕舟幾不可察的皺眉,面對自己選擇的結果,也唯有接受這一條路可走。

“入鄉随俗,初來此處為官,難得有這樣一近百姓生活的時候,看看何妨?”

這番話與他從前發過的誓言不符,謝樓露出一個笑得勉強的表情,附和道:“郎君說得有理。”

*t

焦家前廳。

此刻還未擺宴,男女客們分席而座,就着桌上的茶水果子,敘一些八卦風聞。

謝輕舟不欲高調,打發了裏正,帶着謝樓随意坐在席間,倒是聽到了不少焦家的事。

焦家原先家境落魄,焦父乃一落魄童生,費盡千難萬苦才考上了秀才。誰知剛風光不過兩日,還為來得及宴請鄉親,焦父卻匆匆得了急病,一命嗚呼。

焦文俊母子只得了一間破茅屋,外加幾畝薄田,母子相依為命,生活極為清貧。

有賴焦文俊有些天賦,竟然一路考上秀才,雖然家境貧寒,但模樣清俊周正,亦不乏人上門提親。

焦母只這一個命根子,疼得如眼珠子一般呵護長大,千挑萬選挑中了孟家的幺女——孟韻。

一來看上人家嫁妝多,而來看上人家有個秀才老爹和管着一家布店的娘。

孟韻要是嫁到焦家,如同給焦家送來一個金娃娃。

謝輕舟擡頭看了看屋頂以及四周的陳設布置,清新雅致、別有韻趣——全然看不出屋主人原先的清寒窘迫。

看來應當是出自那位焦家新婦之手。

謝輕舟啧了一口茶水,欣賞之餘,微微上擡的眉眼帶着三分譏诮。

他見過太多這樣的事情,接下來的故事可不是一家人和和美美的過日子。

果然,一個簪着大紅花,裝束像是媒婆的婦人道:“我跟你們說啊,原先這焦老太對着孟娘子可是尊敬的不得了,有句話怎麽講來着?哦——叫“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丢了”。現在啧啧啧……”

婦人說不下去了,另一個人接嘴道:“不就是嫁過來三年了沒讓她抱上孫子嗎?急什麽?我家小子還比他文俊大三歲,我都不急!”

婦人有些嫌棄地看了那人一眼,撇嘴道:“人家文俊是秀才相公,舉人老爺的命!焦老太如今飛上枝頭變了鳳凰,能拿捏的住孟娘子了,能不急嗎?”

那人接嘴道:“等他當上舉人老爺,我孫兒都能挑擔了!哈哈哈——”

衆人跟着一通哄笑,好在大雨厚重如簾,将笑聲阻隔在吵嚷的廳堂中,稍稍傳出些零星的聲音。

謝輕舟兀自吹了吹面前的清米茶,唏噓不已——他也有過被人議論之時,面對席間這些人不加掩飾的看戲之态,心裏驀地對那位素未謀面的孟娘子産生了一些同情。

不知那位孟娘子聽到這些,今時今刻又該作何感想?

廊下忽然傳來一陣騷動,接着傳來斷斷續續地“乒裏哐啷”的鼓點聲,席間不知誰說了一聲“快走,唱戲了”,衆人便紛紛起身離開。

謝輕舟放下茶盞,起身欲一同前去,卻忽然聽得身後有人喚他。

*

焦府廂房。

孟韻坐在焦母下首,看着跪在自己腳邊,眉眼低垂、姿态恭順的人,幾乎快遏制不住自己厭惡的表情。

轉身面向故作姿态的焦母,孟韻冷冷問道:“恕韻娘不知阿家②的意思,今日既不逢年,也不過節,為何讓表妹對我行此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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