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醉酒
第3章 第 3 章 醉酒
腕上肌膚不時感受涼風,孟韻勉強一笑,看着焦文俊小心呵護的樣子,心裏一陣一陣難過。
他若是無心,為何偏偏可以看到被捏出來的紅印,小心地吹了又吹;他若是有心,卻為何不撩起自己手臂上的衣裳瞧一瞧,看看被焦母氣急之下鞭打之痕。
微雨拂檻,孟韻心裏頓時閃過一個念頭。
人言道:夫妻陌路。她不過才嫁來焦家三年,就當真是……不愛了嗎?
戲臺上鑼鼓之聲逐漸變大,焦文俊心急地看了一眼身後,視線仿佛要穿牆鑿壁,恨不得立即飛到內廳。
孟韻迎上他看過來期待的眼神,緩緩道了一個“好”字。
焦文俊登時喜笑顏開,攬着孟韻的肩頭便往前走,心裏已經盤算起如何接謝大人的話。
兩人行走之間身體有所接觸,隔着初秋薄薄的衣衫,孟韻的胳膊被擦得隐隐作痛。
她剛想拉開些距離,發覺焦文俊的手箍得很緊,五指像要嵌進肌膚一樣。
“文郎——”
“诶,到了。”焦文俊打斷了她的話,一見丫鬟端着他珍藏多日的酒過來,立刻松開禁锢孟韻的手,親自接過漆盤。
孟韻從後面慢慢走過來,在焦文俊眼前站定。
隔着一道竹簾,裏面不時的交談聲緩緩流露出來,若是單聽聲音,孟韻想這位謝縣令應該是一個年輕人。
焦文俊一向對她的賢惠懂事很滿意,鄭重地将漆盤放到她手中,叮囑道:“待會兒進去了之後,我負責與謝大人斡旋交談,韻娘便在一旁斟酒,切忌不可将人灌醉,免得誤了我的事。明白嗎?”
孟韻緊張地摳緊漆盤,微微點頭:“韻娘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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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雨幕中一束柔軟的天光漏了進來,好巧不巧地正落進孟韻耳上的明月珰裏,照耀得臉上浮現了一層神秘細膩的輝光。
焦文俊知道自己夫人容貌姣好,在蘇城縣也稱得上“美人”,盡管看了三年,仍不可避免得晃了晃神。
焦文俊情不自禁擡手,欲要觸摸她的耳環,意料之中的冰沁之感還未到來,衣角已從眼前劃走。
再擡眼時,孟韻已經提裙移步進了屋中。
*
謝輕舟正想随着人群一同出堂屋看戲,身後忽然傳來王裏正的聲音。
轉身看到王武尴尬的表情,謝輕舟提了提嘴角,心道:定是焦府主人家知道了他來的事。
他原本也未曾想瞞多久,不過抽個空看看蘇城的風土人情,聽聽樂子罷了。
目的既已達到,謝輕舟很爽快地答應了王裏正的邀請,一同移步到內廳,聽戲吃席。
內廳的桌面上琳琅滿目地堆疊了許多菜,謝輕舟随意掃了一眼,原本對蘇城的菜色不抱期待,此時眼中卻閃過一絲驚訝。
他祖籍蜀中,天生喜辣。雙親仍在時,家中也時常備下各種辛辣式的菜肴。後來家中人做的皆不如從前滋味,他也就慢慢淡了胃口。
算一算……距離上一次吃這些東西,竟然已經過去了幾載。
焦家主人還未到,王裏正客客氣氣地給他斟茶,謝輕舟謝過端起,慢條斯理抿了一口。
味道沁香怡人,與外間的清米茶的确不同。
茶水滾熱飄着絲絲水氣,謝輕舟低頭時,熱氣蒸潤着眼角眉梢,周身頓生舒适之意。
再放下茶盞時,竹簾外便出現了一道娉婷的天藍色身影,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謝輕舟的視線不可避免被吸引過去,無他,那女子戴的耳珰格外晶瑩——是這暗沉雨天裏難得的明亮。
簾動風起,天藍色衣衫的女子端着一壺酒,繞簾而入。
入目是一張皮膚白皙細膩的臉,蛾眉纖纖細,眉眼好似有盈盈湖水在流動,說不出的溫柔好看。
青絲柔順盤于腦後,鬓邊簪着兩只素銀簪和一朵絹花。身板薄削卻玲珑有致,行走間,雙膝前的衣料如柔軟的波浪一起/一伏。
再看下去……便要失禮了。
謝輕舟掃了幾眼便收回視線,頓了頓,複又端起茶盞擱到嘴邊,只做動作卻不喝。
孟韻始終略低着頭,徑直走到桌前,将漆盤輕輕放下,才又退回焦文俊身後。
王裏正與兩方都熟絡,自然充當起了牽線的人,見焦文俊夫婦進來,立即起身迎上去。
“焦郎君今日府上大喜,代王某向老夫人以表壽辰之喜呀!”
焦文俊拱手回禮,道:“多謝裏正賞光,二位不嫌府上粗鄙,我焦家今日實在是蓬荜生輝!”
王裏正憨憨一笑,這才轉身向謝輕舟道:“謝大人,這二位便是焦府的主人——焦文俊和孟娘子,也是他們特意備下這些酒菜,以待大人。”
王裏正這話将自己摘了個幹幹淨淨,暗示全是這焦家夫婦耳聰目明,這才知曉了他的身份。
謝輕舟但笑不語,朝着焦文俊和孟韻颔首,點頭道:“多謝。”
焦文俊臉上的喜色更濃,深深作揖道:“哪敢承謝大人之謝,招待不周之處,還往大人擔待。韻娘,還不快去給大人斟酒——”
焦文俊捅了捅她的胳膊,無意間戳到被焦母打的地方,孟韻眉間閃過一絲t痛楚之色,細眉微蹙。
謝輕舟擡眸又落下,淡淡的疏離之意落于眼底。
原來她叫韻娘。
一息之間,身旁的細瓷酒杯裏便灌入汩汩瓊漿。與醇厚酒香一同而來的,還有一股幽微香氣。
謝輕舟依舊坐得端正,只腦海裏忽然出現方才替他斟酒的一雙手,纖纖修長,白玉無瑕。
孟韻倒完了酒便想站到焦文俊身後,不過王裏正素來自诩憐香惜玉,當即便讓焦文俊拉她坐下。
“孟娘子賢惠大方,持家有道,才來焦家兩三年便将這裏打理得紅紅火火,日子真是過得令街坊們羨慕啊。”
孟韻颔首,輕輕搖頭,“多虧裏正照拂,我們夫妻二人才能求得一隅安身。這杯酒,孟韻敬您——”
“好好好,孟娘子豪爽!”王裏正仰頭一口悶下,連拍着焦文俊的肩膀,道:“焦郎君啊焦郎君,你可真是娶了個好娘子!”
焦家從前家境落魄,母子二人只能基本維持生計,若非族老資助,他怎能有個秀才的功名。
此刻被人當着謝大人的面說出來,盡管只是草草一提,焦文俊仍然覺得不适,笑得有些勉強。
只含糊應道:“那是、那是。”
孟韻神色微變,但也不好多說,見謝輕舟杯中酒已空空,便執壺重新滿上。
“大人請——”
再想給焦文俊倒酒時,人卻将酒杯移開,孟韻一愣,倒酒的手便停滞在半空。
青幺眉頭一皺,只恨屋內有外人在場,不能痛痛快快地罵一頓。
王裏正回過味來,暗覺自己失言,又暗怪焦文俊心胸實在狹隘,一肚子迂腐酸氣。
當即便幫孟韻解圍,道:“孟娘子,謝大人乃貴客,你今日好好招待他一人即可。若一份心思兼顧三人,難免怠慢貴客,此法可好?”
孟韻一愣,旋即微笑道:“多謝裏正指點,今日是該好好招待謝大人,不過裏正也是稀客,不可怠慢。”
“既然如此,那便有勞孟娘子了。”
說着,王裏正又指了指謝輕舟,孟韻轉頭一瞧,果見杯底空空,便又執壺滿上。
青幺滿意地點點頭,連帶着對王裏正臉上那撇一說話就飛起的小羊胡子,也看順眼了許多。
一來二去,幾人都坐下片刻了,焦文俊除了進門時說上了兩句客套話,到現在也沒有插上嘴。
孟韻傻傻地一直給謝輕舟倒酒,謝輕舟也是,人家倒一杯他就喝一杯。
謝樓看他一連七八杯下肚,忙上前貼近了他後背,用手指使勁點着背心,提醒他少喝點。
“郎君……這是竹葉青,酒性之烈堪比西域玫瑰醉。你要是醉了,衙署離這裏那麽遠,阿樓可背不動。”
謝樓在身後小聲央求道。
孟韻就坐在謝輕舟旁邊,這小侍衛的話她聽得一清二楚,聞言抿唇一笑,卻是打住了斟酒之舉。
焦文俊得了機會,正想張口說些套近乎的話,
此時謝輕舟夾了一筷子桌上的菜,搶先問道:“不知此菜是何人所做?倒讓謝某想起了家鄉之味。”
焦文俊原本還郁悶又插不上話,聞言立刻活絡起來,道:“是出自韻娘之手。她母親是蜀中人士,莫非——謝大人也是?”
謝輕舟擡眼,光明正大地看了一眼孟韻,這一眼更不得了,灼灼芙蓉之姿更勝。
而後他慢慢移開眼,放過一臉緊張的孟韻,緩緩點頭。
孟韻明顯屏住呼吸,視線落在膝上,不敢多看別處一眼。
焦文俊一拍桌子,興奮道:“哎呀,如此一來,謝大人可要多用一些。韻娘上得廳堂、下得廚房,這烹饪蜀中菜色也是一絕!您若不嫌棄,可常來留仙鎮瞧瞧,這将是我焦家之幸吶!”
王裏正聽着摸了摸鼻子,小心地看了一眼謝輕舟,幸好臉色如常,不見惱怒之色。
更有因為喝了酒的緣故,謝輕舟的臉色逐漸發紅,俊朗的眉眼染上了絲絲邪氣。
謝輕舟答:“好啊,有了焦郎君的話,謝某有空定來叨擾。不過,縣衙雜務事多,怕也難有今日的機會。不如咱們一醉方修如何?”
“多謝大人賞光!”
焦文俊大喜,孟韻主動起身與他調換了位置,見他們幾人說笑得歡快,自己默默退了出去。
她背着身離開,自然看不到身後一雙充滿了探究興味的眼,也看不見眸中似明似滅的精光。
*
臺上的戲曲已經調換了幾輪,不知是誰點了一出新戲,唱了一句她從未聽過的詞:
“小娘子莫哭,夫君在這兒哩——”
铿锵有力的音調入耳,孟韻頓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竹簾,臉色淡然。
她的夫君也在這裏,若此刻自己哭了,恐怕根本顧不上她。
焦府今日格外熱鬧,恐怕是過去三年,不,應該是過去一二十年焦家最熱鬧的日子。
就是為了這樣一個熱鬧的日子,她忙前忙後生了病不說,焦家母子還先後給她臉色瞧。
饒是孟韻再對焦文俊有夫妻之情,一顆心此刻也如屋外的秋雨一樣冰冷。
家中仆婦在外間傳菜,今日來赴宴的都是些街坊鄰裏,焦母一人便已足夠應付這些賓客。
站在回廊上仔細打量了一番衆位賓客,并未發現玉珍的身影,不過須臾,孟韻心裏便已有了打算。
于是從內廳出來,繞過角門,孟韻直接向後院玉珍的住處走去。
那裏還有沒弄明白的事情,她要一一問個清楚。
*
自孟韻走後,謝輕舟只輪上幾個回合便醉倒在了桌上,像軟爛的一灘泥。
謝樓催着裏正找車,只是屋外的雨勢不減,這鬼天氣裏誰肯租車。
眼看情況着實難辦,此情此景正中焦文俊下回。
焦文俊主動提議道:“家中尚有幾間打掃幹淨的客房,我看今日大雨一時難以停歇,不如今夜委屈大人在此,住宿一晚?”
謝樓皺眉,看了看屋外的天色和吵嚷的賓客,遲遲沒有應話。
王裏正心思轉了轉,忙問道:“謝大人喜靜,而且大人在此處之事不可張揚,不知焦郎君将客房設在何處?”
焦文俊恍然大悟,回道:“裏正放心,大人所居之處十分清靜,自然不會有旁人叨擾。”
王裏正“哦”了一聲,轉頭對謝樓道:“郎君以為……”
“就按王裏正和焦郎君所言。”
謝樓這才點頭,扛起自家大人便跟着焦文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