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蘇城見
第32章 第 32 章 蘇城見
當晚, 謝輕舟就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蘇城一掃連日來的綿綿陰郁,晴日朗空,楊柳岸暖意微風。
人潮熙攘, 謝輕舟伸手撥開, 很快,他便來到了一處渡頭。
渡頭恰好停着一艘小船。聽到他的腳步聲,船頭坐着的人頓時驚起,霍然站起,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他。
船上的人很讓謝輕舟覺得意外,乃是不久前才與他“攤牌”的孟韻娘。
彼時的孟韻娘一身鮮紅嫁衣,口脂點出花瓣唇妝,戴着一雙玉石耳環, 對他的到來顯然又驚又喜。
小舟随着水波微微搖晃, 孟韻娘須得扶着船棚,才能站穩。
四周連風聲都消失, 天地一雙人,孟韻娘就這麽站在小舟上,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看, 一雙明眸燦若星辰。
“輕舟, 你過來呀, 過來。”小舟上的人櫻唇輕啓, 朝他勾了勾手。
侬豔輕佻, 與記憶中的孟韻娘判若兩人。
謝輕舟瞬間便明白——“她”是鬼魅。
神情古井無波,謝輕舟原本定定站在原地,下一瞬,腳卻不受自己控制,直直邁了出去。
孟韻娘見他聽話過來, 嬌豔的面容上笑意愈發濃豔,纖纖玉手勾得像鮮花一樣妖嬈。
“輕舟,快來呀,你馬上就可以見到我了。”
空靈蠱惑的聲音在他耳邊回旋,像藏了一把鈎子,引誘他,勾着他,容不得他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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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輕舟t閉眼,口中喃喃有詞,默念着唯一記得的靜心詞。
耳畔的嬌音漸漸散去,謝輕舟剛睜眼,船裏卻忽然跳出來焦文俊和李六郎。只聞孟韻高呼一聲“輕舟救我”,頃刻間便被拖進了船艙。
謝輕舟心中大駭,再也顧不得其他,張着大步沖了過去,頓時落入寒冷刺骨的水中。
漫天蔽日的河水灌入胸腔,撲面而來的窒息欲将他的胸膛擠.爆。
水面之上,孟韻娘呼救的聲音似遠似近,若即若離,像一根頑皮的藤蔓,将他吊在水裏上下浮沉。
既舍不得他死,又不想讓他生……
直到忽然間白光一現,謝輕舟方大口喘息着醒來,額上早已沁出豆大的汗珠。
時而天光大亮,煙青色的紗帳內隐隐透進暖色的日光。
謝輕舟側目看去,屋中的陳設俨然如白日一般。他還在蘇城近郊,楚宅之內。
幸好沒死在水裏,活了過來。謝輕舟“劫後餘生”,不由得暗自慶幸。
這時,謝樓正好端了一盆水進來,兀自擰好帕子。
聽着銅盆中一起一伏的水聲,謝輕舟迅速穿衣坐起,接過一方白帕擦了擦額頭的汗。
“為何不早些進來喚我?”謝輕舟看了看外頭的天色,估計已是辰時三刻。
謝樓回道:“大人連日為案子憂心,昨夜亦未安寝。今早我看大人睡意正濃,便自作主張讓大人多歇了一會兒。也不多,就晚一刻鐘而已。”
謝樓又看了看謝輕舟疲憊的臉色,問道:“大人,今日可還要去和林大人一聚?”
林澈同謝輕舟一起長大,乃是幼時便有的情誼。二人志趣相投,又是同榜進士,更是在謝輕舟外任時,十分仗義地選了蘇城毗鄰的地界為官。此次走私一案,林澈對謝輕舟頗有所助力。既是與林澈提前有約,即便腿瘸,那他就算求人,也得把自己背過去。
謝輕舟對此毫不遲疑,點頭道:“去,把馬牽來吧。”
話剛出口,便是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有氣無力,聲如蚊蠅,像是忽然得了一場大病。
謝輕舟揮了揮手,謝樓便端着銅盤退下。
夢中窒息的感覺似乎仍在,胸腔內蔓延過長長的一陣心悸。等謝樓走遠了一些,謝輕舟方後怕似地長舒了一口氣。
*
孟大郎夫婦歸家翌日,陶玉便過來找孟韻,除了一碟子特意做的點心,還有一疊厚厚的銀錢。
青幺虛虛估算了一下,這些估計得有二十貫。
陶玉解釋說:因孟大郎雖賺了些錢,但終究是在李六郎手下掙的,來路半幹不淨,便籌劃充公,以作家用。
又怕孟韻因和離之後,在家中覺得不自在,二人便想着送她一套頭面。
一來哄了小妹高興,二來盡了兄嫂的本分。
孟韻想着陶玉還有幾月便要生産,家中正是用錢之際,便執意推辭。
再加上孟大郎已将“欠”她的錢送到了父母處,孟韻便想着,自己實在不能收下。
“阿兄已将錢盡數還給了我,嫂嫂還是拿回……”
“收下吧,這是我和你阿兄的心意。”陶玉一邊搖頭,一邊撫着肚子,臉上笑容很是溫柔。
她有些目光癡癡地看着孟韻,心想若是自己懷的是個女兒,随了孟韻的長相,應當是個極為好看的小女郎。
若是随了孟大郎……倒也還算不錯,只是,到底還是要像小姑一樣好看,陶玉方覺得滿意。
眼見孟韻又要張口推辭,陶玉便自個兒撐着桌子站起,順便把想要起身的孟韻壓下去。
陶玉的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上,緩緩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好了,這些錢也不多,就當去蘇城轉一圈,散散心。我是不能陪你了,畢竟還要照顧你的小侄女。阿家應該有空,不妨讓她和你一道?”
有道是“長者賜,不可辭”。
更何況,看陶玉的樣子确實是真心想給,孟韻便不再多言,點頭收下。
“阿嫂這就要走嗎?不如再幫我一個忙,瞧瞧哪件更好看些?”
陶玉遲疑地看着她,孟韻支使青幺将自己抽空做的幾件小衣裳拿出來,紅紅綠綠,樣式小巧精致,很是漂亮。
一見便知都是給陶玉腹中的孩子備下的。
陶玉欣喜接過,撫着衣裳上的花紋,由衷贊道:“難得你有這樣的手藝,就算拿去蘇城也不遑多讓。你身子弱,費神做這些衣裳,定是吃了不少苦頭。”
孟韻故意大方點頭,姑嫂二人相視一笑,就着這衣裳開始談天說地。陶玉甚至就在孟韻屋中用了午膳。
孟家衆人樂見姑嫂和睦,倒也并未多言。
陶玉出來久了,有孕的夫人多乏,用過膳後便想回自己的院中。
孟韻跟出來送,陶玉轉了轉眼珠,有感而發道:“行了,幾步路的功夫,你也別送了。趁着時辰還早,回去仔細挑挑明日穿什麽衣裳。咱們孟家的女郎,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她知道陶玉的意思。和離一事終究在鎮上不多,恰好她孟韻娘就是個新鮮例子。
許多人都是糊裏糊塗地一輩子就過下去了。如今她做了前人之一,流言雖然不至于浪起,估計也在私下裏流傳。
孫媽言談間零星流露幾句,孟韻心思何其敏感,自然可以推算外頭的情況。
感受到陶玉話中的安慰之意,孟韻笑了笑,心中滿是感激。
二人的手互相緊緊交握,片刻後才松開。
“阿嫂慢走。”孟韻側身福了福,以表謝意。
回屋看到桌上碼放整齊的銀錢,孟韻覺得自己似乎松了一口氣,心裏卻覺得不自在。
家中萬般皆好,父母溫和寬容,兄嫂愛憐照顧。若是她一輩子茍且偷安,臨老了買個小宅院搬出去,礙不着別人的眼,也不是不可。
但是,她心裏還是想和從前一樣,有自己的經營和生意。
尤其是陶玉方才那句“就算拿去蘇城也不遑多讓”。
孟韻承認,她有些心動。
孟大郎不是讀書的料,卻有經營生意的天賦,二老原本計劃着孟氏繡坊一半給女兒做陪嫁,另一半留給兒子折騰。不過兒子對繡坊生意不上心,于是,孟老夫人便專心鍛煉女兒和兒媳。
其實孟韻從前的才學也算中上。可惜女子不能做官,否則,孟家說不定還能出個小秀才。
既然如此,當初她看上焦文俊,說不準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胡思亂想時又想到了焦文俊,孟韻扯了扯嘴角,喚來青幺:“把賬簿和錢匣子給我拿過來。”
主仆二人借着燭火,一锱一铢地盤算起手裏究竟有多少銀錢。馬馬虎虎劃下來,竟然大小有兩千貫之數。
這可是一筆不小的錢財,足可以應付孟韻的主意。
孫媽前兩日回了侄兒家,身邊沒有其他人,孟韻将自己的打算草草同青幺講了講。
“我想去蘇城開個繡坊。店面不必大,也不接大活計。一開始咱們就做些婦人小孩的衣裳,勉強能生活便是。這樣,咱們幾人也有個依靠。”
這個主意大膽卻很可行,青幺眼中頓時迸出精光。
可旋即,青幺想了想其中的關竅,遲疑道:“娘子可是……想一個人生活?”
孟韻被青幺點破了心思,本也不打算隐瞞,便緩緩點頭,承認了她的話。
“青幺永遠支持娘子。可老爺和夫人那邊——”
“我去說,阿耶阿娘會同意的。”孟韻笑了笑,把賬本一下阖上,“我可以自食其力,不必靠任何人。”
反正秀才娘子她已經做過了,就那麽回事,還比不上孟家女郎自由自在。既如此,何不趁早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歡喜度日。
想通這些,孟韻看着桌上的銀錢,心道:既然阿兄阿嫂出錢給她買首飾頭面,讓她去蘇城散心,索性擇日不如撞日,幹脆明天便去蘇城。
正好孟家住的地方離蘇城不遠,馬車坐上一個時辰便到,也還算方便。
孟韻讓青幺先去知會母親一聲,臨走時提醒她,千萬将自己方才的話瞞住。
“眼下還不是和他們明說的最好時機。”
青幺點頭應是,趁孟老秀才和夫人還未入睡,趕緊前去禀報。
孟老秀才和夫人雖然有些猝不及防,但還是同意了女兒的請求。
指尖敲了敲賬簿褚藍色的封頁,孟韻耐心地壓了壓四角,将它規整放好,和自己的首飾家放在一處。
這裏才是她能安下心的源頭。
檀木盒子啪嗒一聲阖上,燭火葳蕤,轉瞬間便到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