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天各一方
第33章 第 33 章 天各一方
蘇城, 酒樓內。
夥計躬身引着謝輕舟上樓。駭于這位大人身上的寒意,夥計一眼不敢多看。t
酒樓內裝潢雅致,緊閉的屋門一開, 林澈立即擡眼看來, “來了?”
漫不經心掃了謝輕舟一眼,林澈眼中露出玩味之色,嘴角輕輕勾起,轉着的酒杯慢慢放下。
謝輕舟眉頭微蹙,依舊端的一副冷若冰霜。
随行的謝樓放了些銅錢到夥計手裏,下巴微擡,指向樓梯口的方向。夥計會意,抿緊嘴巴, 一聲不敢多吭, 匆忙離去。
屋內,林澈饒有興致地給謝輕舟倒了一杯酒, 汩汩瓊漿入杯,聲聲清脆,卻不及林澈笑聲之朗。
謝輕舟自始至終沒看林澈一眼, 掀起袍子坐下, 端起酒杯悶頭就飲。
“這可是我專程從長安帶來的美酒, 這般牛飲, 豈不可惜?”
謝輕舟不管他, 悶頭便飲。
琥珀色的酒漿站在杯沿,很快又被葡萄酒的洪流淹沒。
二人自幼時便相識,林澈如何看不出謝輕舟心中有事?但他知道謝輕舟已經磨砺了性子,輕易撬不開嘴。
于是,林澈故意用手畫了一圈他的眼睛, 揶揄道:“哎呀,臨帆兄這是怎麽了?眼圈青黑,莫非為情所困,以致夜間不安,難得入睡?”
說罷,林澈嬉笑着用手背拍了拍謝輕舟的胸膛。
謝輕舟不備,被他弄得嗆了酒,咳聲方罷,這才轉過頭,一臉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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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要胡言。近來公事繁重,我已多日不得空閑,實在疲乏得很。”
倆人從前在一起混久了,謝輕舟一聽便知林澈話裏沒什麽好話。
肚子裏還是長安那些花花腸子。
果然,林澈“嘁”了一聲,見他故作嚴肅,嫌棄地撇了撇嘴,“謝臨帆,咱倆打穿開裆褲就在一起玩兒了。你究竟是為公事,還是為私事,我還看不出來?”
真是笑話。
謝輕舟沒接腔,藏在桌布下的手指繃緊了一瞬,又驟然松開。
開口時,依舊是一副冷靜平淡的語氣。
“此次查辦走私一案,我已上表朝廷。等戶部核查無誤,論功行賞,吏部那邊年前即可發文調你回京。”
“怎得這麽快?”林澈聞言一驚,在椅子上動來動去,喜難自勝地拍着大腿,“我還以為起碼要等開年後,聖人千秋節前才可以回京呢!”
想到自己離京多日,家中父母每每來信,言語頗為挂念,林澈便立即罵了自己一句“不孝子”。
如今歸京在即,心裏那叫一個高興。
謝輕舟等他的興奮勁兒緩下來,這才慢慢道:“若你抵京,記得向伯父伯母捎帶我一句問安,另備薄禮一份。”
語畢,謝樓放下手裏的盒子,送到林澈面前。
雖說林澈外任是他自己的選擇,但離京之後,長夜孤獨、荊棘漫步,多虧林澈在旁協助。
別人是紅袖添香,林澈是白杯子和(huo四聲)酒。
患難之情,自不必說。
看着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明顯早有準備。
林澈忽然覺得不對勁,跟着問道:“聽你這意思,不和我一起?”
“莫非這兒還真有小娘子,勾了你的心?!”
林澈大膽猜着,折扇一下收起,“啪”地一聲響,吓得謝樓端菜的手頓時抖了一下。
謝輕舟看了謝樓一眼,後者迅速低下了頭。
“我才來蘇城多久,怎會?”謝輕舟若無其事地喝了一口酒,自顧自斟滿,又給林澈續上,禍水東引道:“倒是你,該想想怎麽面對平康坊內一衆脂粉麗人,只怕你一到長安,身上的皮都得刮一層下來。”
謝輕舟幽幽一笑,等看到林澈眼裏清晰的恐懼時,頗感可憐地嘆了一口氣。
也并非他出言恐吓,從前林澈對平康坊的姑娘們出手一向大方。當初離開長安時,信誓旦旦說待幾個月就回去了,結果……一去便是小三年。
姑娘們心裏有怨有恨,估計就等着那一天“報答”呢。
果然,一聽謝輕舟這樣說,林澈趕緊閉上了嘴,表情讪讪。
“你也知道我家老頭子,在禮部整天閑着沒事,就知道給人做媒拉纖兒。聽說三個月前洛陽的一位貴女嫁人,其母特意求到皇後面前,就是我家老爺子給說的媒。據說那位娘子,對郎婿滿意的不得了呢!”
謝輕舟淡淡“哦”了一聲,算是回應。
“你不好奇是誰?”林澈揣着手,湊到了謝輕舟眼皮子底下。
謝輕舟推開了他的腦袋,混不在意,“總不會是韓國夫人的女兒。”
“我還當你忘了梨花郡主呢!”
謝輕舟輕蔑地勾了勾嘴角,“怎敢?”
若不是她,自己還來不了蘇城。
林澈知道謝輕舟不怎麽關注此女,可他作為兄弟,多少知道些當年的內情,自是得替他時常問着長安的事兒。
蘇城天高皇帝遠,懷舊的話匣子一打開,林澈沒了大的顧及,索性多說了一些。
“都說這梨花郡主雖是韓國夫人的女兒,但模樣儀态卻酷似皇後。也不知道這話誰傳出來的,依我看,簡直是放屁!”
林澈皺了皺鼻頭,表情有些嫌棄,“誰不知皇後當年可是有名滿洛城之譽,如今宮中都傳,這位梨花郡主可比皇後的親女兒還像她。不過我瞧着,也就那麽回事。”
“不然,怎麽會連臨帆兄你都拿不下呢?”
林澈賤兮兮地和謝輕舟碰了杯,謝輕舟冷笑,悄咪咪将杯中酒水往身後一倒。
琥珀色的酒液無聲無息沁入褐色地毯,半點都未沾在身上。
“公主已經和阿兄成婚,輕熙又教養在皇後膝下。謝家蒙聖恩久矣,自當小心處世。郡主身份高貴,謝家門楣太低,不敢高求。”
“若是聖人賜婚呢?”
“總歸有法子解決,實在逼的無路了,只有……”
謝輕舟頓了頓,“魚、死、網、破。”
林澈被他的豪言壯語震驚,一時無話。
目送着他信步走到窗邊,林澈連連嘆道:“你呀,就是仗着聖人寵愛你。幸好韓國夫人雖然得寵,但在聖人眼中,始終比不上皇後。只要東風一直在皇後這邊,你只管高枕無憂便是,一時也不必這般悲壯。”
“我又不是金饽饽,難為這些人竟肯大費周章。”
謝輕舟臨窗而立,目光慢慢落在遠處。
那裏有一個身形頗為熟悉的女子,輕捏着鵝黃色衣裙,踮腳對牆,專心看着牆上一副告示。
金燦燦的陽光之下,池塘一圈一圈漣漪弄起,笑意無知無覺,悄悄爬上行人雙頰。
林澈撇了撇嘴,嚼了一粒花生米,“你呀,就裝糊塗吧。螽寧公主可是皇後唯一的女兒,若非謝家樹大根深,皇後會容忍謝将軍三年不歸?”
讓公主給謝家男人受活寡,真不知道聖人千秋節之際,朝中會鬧出多少風波。
言官禦史的折子,想必雪片一樣飛進勤政殿。
謝輕舟眼眸半眯,雙指交疊敲了敲窗沿,發出噠噠的響聲。
半晌,謝輕舟方道:“咱們是多年的故交。左右你也快回長安述職了,蘇城風光大好,何不與我同住,讓我也盡些地主之誼。”
林澈咧嘴一笑,剛想答應下來。
但人被坑久了,總有些直覺比腦子靈敏,旋即狐疑地放下了酒杯。
“你怎得這般貼心?”
八成有詐。
“怎會?你是可我的故交,我不會坑你的。”
但誰沒有個例外的時候呢?
謝樓呼吸微滞,上菜的手又是一抖。
林澈半信半疑,豁然起身來到窗邊,想看清楚他究竟在望什麽,如此出奇。
謝輕舟左移一步,不着痕跡擋住林澈。
寬肩窄腰往窗前這麽一橫,加上林澈比他矮了一個頭,眼前除了一束栩栩如生的蘭草,其餘的都被謝輕舟遮完了。
上路不成,還有下路。
林澈嘁了一聲,故意道:“有什麽好看的,還不讓人看了”,接着趁謝輕舟不注意,貓着腰就從腋下鑽了出去。
正好,牆前的女子忽然回頭,直直朝他們看來。
*
陶玉夫妻給孟韻送禮的事,事先已和孟老秀才夫婦通過氣。
是以青幺來傳話時,孟夫人想也不想就答應了下來。
翌日一早,元叔牽來了馬車。
蘇城今日難得風和日麗,縱然偶有寒風拂面,也被暖和的陽光和心中的暢意吹散。
馬車搖搖晃晃,車上青色的流蘇被高高跑起,又驟然落下。時人路上相和,或随馬車并排而過。當時蘇杭秋景正盛,滿城黃葉千裏鋪路,延綿不絕,一路鋪t排至蘇城。
孟韻一行入內,黃葉鋪地,恰似金光蔓延,極像狀元登科時的花燭喜炮,以待來人。
随手撩起一片車簾,正好飄落一葉,瞬間吹到孟韻膝上。小小的一片放在手裏,正合耳上的葉形耳墜。
她今日難得一身鵝黃衣裙,發髻高盤腦後,有別于小女兒家的嬌憨可愛,多了一分獨特的韻味。
孟夫人見她看着葉子想的出神,将手搭在她手背,柔聲道:“在想什麽?”
孟韻轉了轉葉子,小小的一片金黃在她指尖翻飛,像活了過來,成了一只展翅欲飛的蝶。
“我在想一會兒該買些什麽送阿嫂肚裏的小侄,阿娘你是祖母,你得好好幫我掌掌眼。”
孟韻和青幺對視一眼,耍賴似的倒在孟夫人肩頭,避開了孟夫人慧眼的打量。
盤鋪子一事可大可小,她還得先瞞着。
孟夫人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女兒的臉,慈愛的笑了笑,“好,阿娘也幫你自個兒挑挑。你阿耶說了,天塌下來還有我們兩個老的扛,別總想着給家裏人添麻煩。”
“好,我明白。”孟韻軟軟地應了一聲,閉上眼也不知是否聽進去。
馬車很快在蘇城一處曠地停下,幾人下了車,按原先計劃好的路線,有意無意地逛着蘇城的大街小巷。
依次在蘇城幾大布莊和首飾行仔細轉了轉,幾人才徹底買下些衣料吃食,以及一副掌櫃的壓箱底的頭面。
青幺将頭面遞給元叔時,捧着盒子的手幾乎是下意識低了三分。
赤金鴛鴦紅玉的整幅頭面,據說是前朝落魄貴族典當的東西,将近百貫錢的東西捧在手裏,真是沉甸甸得緊。
東西買好後,幾人去了就近的一家酒樓。
孟韻借口想嘗街上的小吃,對孟夫人央道:“阿娘,方才見西街的果子不錯,我想買寫回去給阿耶他們嘗嘗,去去就回。”
“這……讓元叔跟你一起去吧。”
孟韻搖了搖頭,朝身後一招,青幺立即跟了上去。
孟夫人看着女兒匆匆離去的背影,對一旁夥計道:“待會兒再上菜。”
*
先前挑東西的時候,孟韻便看到了一處極好的鋪子貼着租賃。憑着記憶找到那處,孟韻揭了牌子便往回走,按照地址去尋賣主。
幸好地址與孟夫人所在酒樓不甚遠,只隔着兩條街,孟韻心道方便卻有些惴惴不安。
她還是擔心被發現。
為了圓謊,孟韻支使青幺趕緊去買點小吃,待會兒彙合。
主仆二人說定,立即分頭行動。
剛走到一處橋上,孟韻便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聲音來自橋下游過的一艘蓬船。
很像、很像謝輕舟。
她的腳幾乎是瞬間黏在了原地,眼睛不由自主地轉向那個方向。
游船慢悠悠路過拱橋,恰好遮住視線,孟韻耐心等待,只看到一只滑動的竹竿和緩緩游過的船蓬。
碎金撒在河面,碧波悠悠。
孟韻屏住呼吸,緊張地看着,等待着。
時空在此刻被分割成兩半。
牆前的人回頭,船上的人擡眸。
明明天各一方,兩人卻同時發出一聲輕嘆:
不是她。
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