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無論去與住
第61章 無論去與住
湛空仍嗦着面,道:“真的。”
沈璟彥也嗦了口面,仍是瞧着他;“你說,出家人不打诳語。”
湛空喝了口湯:“出家人不打诳語。”
沈璟彥半信半疑地将目光挪到小炒肉上,道:“我瞧着這肉有些膩,有些吃不下。”
湛空道:“荻羅姑娘特地囑咐過,她說你見了這肉一定會覺得膩,因為你吃的藥會讓你覺得肉很膩。但你一定要吃肉,因為你的身體需要吃肉,不吃肉不利于你康複。你若不吃,這肉便浪費了,浪費可是大忌諱,是要被師父們罵的……”
沈璟彥耐着性子等他把這些話說完,才若無其事道:“味道不錯。”
他目光微微一瞥,心裏忽然生出了一絲邪惡的想法,遂夾了一塊放在湛空的素面上,淡淡道:“小師父也嘗嘗。”
湛空渾身一凜,“咣當”一聲整個人帶着凳子向後一退,面色煞白,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沈公子,小僧吃不得!你快拿走,快拿走!”
沈璟彥強忍着笑意,平靜道:“我開玩笑的。這是筍。”
湛空這才冷靜下來,湊近仔細瞧了瞧,長舒一口氣,嘆道:“哎呦,我說沈公子,你與程少俠一道久了,怎變得和他一樣頑皮……”
沈璟彥道:“我有麽?”
湛空嘆道:“簡直不能再有了。”
吃過飯後,湛空将碗筷收了起來,送回到小廚房去。而沈璟彥則來到屋外,望着這漫山遍野的景色。
香草惹塵,桃花浪暖。遠處不知名的山花在陽光中更顯蓬勃,這一處狹窄的山谷之中,竟藏着這般美好的世外桃源。
荻羅哼着小曲兒悠悠地從他面前走過,瞧見他正站在門口,便轉身一拜,盈盈笑道:“沈公子!你可覺得好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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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璟彥微微點頭致意:“好些了。多謝荻羅姑娘。”
荻羅臉上兩個小小的酒窩像是兩朵小花:“師父不在谷中,你若有哪裏不舒服,一定要及早告訴我!”
她忽然想了想,眼睛一亮,“對了!師父說,程少俠說,你愛吃糯米丸子!便讓我多做些糯米丸子給你吃。今日午時已來不及了,待晚上吧!”
沈璟彥愣了愣:“勞煩姑娘了。”
“沒關系!我也想吃呢。”荻羅愉悅而開朗地笑着。
沈璟彥道:“荻羅姑娘,你可知道程不漁去了哪裏麽?”
荻羅想了想:“我也不大清楚,今早我便沒有瞧見他。師父采藥出門都很早,通常寅時便出門了。想是陪着師父一起采藥去了吧!”
沈璟彥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她拱手一拜,擡頭笑道:“我要去幫師父畫草藥了!再會,沈公子!春光正好,你不妨到處走走吧!但可千萬別離開藥仙谷哦!”
說罷,她便又蹦蹦跳跳地離去了。陽光柔暖,春衣翩然,歡欣幸福的少女,正是豆蔻年華。
沈璟彥擡起頭望向從桃花林間透出的光亮。微風和煦,四季如春。
四季如春?
沈璟彥忽然一愣。只因他想起了一件事——一件極為重要的事。
藍月珠曾經對他說,《将回春》只有在春天才能找到,而不能在秋天中尋。
他的眼睛忽然便睜大了。他望着自已腳下的這片春田——素袖曾提說,藍月珠來過這裏。
莫非,藍月珠是将這秘術,藏在了藥仙谷中?!
風。
很大的風。
破雲刀堂的旗幟在狂風的席卷下已招展不開。
天色陰暝,烏雲濃重。枝頭幾片葉子掙紮着與狂風相抗。
程不漁來到柳月堂門前抱臂而立,來往的弟子們望向他,滿腹狐疑。
他對着柳月堂的門,大聲喚道:“藍月珠!”
聽到他喊出這三個字,周遭弟子才舒展眉頭,見怪不怪,轉身離去。
連續喚了幾聲,藍月珠總算出現在柳月堂門前。
她抓着大刀,居高臨下,冷冷睨着他。二人對視良久,程不漁才笑道:“藍姑娘,幾日不見,你好麽?”
藍月珠瞧着他,像在瞧着一樣讓她極為厭惡的東西,冷聲道:“只要你不出現,我便好得很。”
程不漁上前兩步,輕聲嘆道:“藍姑娘,無論如何,我也該跟你賠個不是。”
藍月珠眯起眼,惡狠狠咬牙道:“我不需要你道歉。你說得每一個字都讓我無比惡心。”
一聲響雷擊下,暴雨傾盆而落。
“滾。”
藍月珠握着刀,轉身欲要離去。
“藍姑娘!”
程不漁突然叫住了他。
藍月珠轉過頭,卻見程不漁垂下雙臂,身體緩緩而落,雙膝浸在了雨水裏。
“藍姑娘,你知道沈璟彥就快要死了。”程不漁面色平和地說出了這句話,不急,不悲。
藍月珠愕然瞪大雙眼,轉身望着他:“你是在求我麽?”
程不漁微微含笑。雨很冷,可是很幹淨。
已将他全身淋透。
眼角有水滴滑落。是雨,還是淚?
“我知道你愛他。你愛他,無關一切。是愛那個世上獨一無二的人。”
藍月珠的眼睫顫動着,震驚地望着他,雨水滴落。
“我承認,我和你一樣。可我們也不一樣。我二人是生死之交,是患難與共的知已。可你對他,是拿得起卻放不下的情。只因你天生就會對他如此,根本無需任何理由。”
她望着他,眼睜睜看着他将自已的心髒攥在手中,剖開,滴血。可她卻不能回答,也無法回答。只因他說得每一個字,都是對的。
“你以為你這樣說,我就會救他麽?”藍月珠的聲音已顫抖。
“你當然會。”
程不漁仍是微微笑着,朗聲道:“因為你和我一樣,無論多麽讨厭他、恨他,都是因為愛!”
藍月珠攥緊了拳,大聲道:“我不愛他!你聽明白了麽?我只恨他,我恨透了他!我恨他利用我,恨他欺騙我,我恨他将你看得比我重要!”
她含淚欲灑,擡起手指着程不漁,幾乎是暴怒着吼出這句話。
“藍姑娘,如若這世上沒有赤竹,如若他肩上沒有仇恨,你與我,都何來與他的愛恨相關!”
程不漁擡起手,擦去了眼前的雨水,好能看清藍月珠的臉,“可是世間多是遺憾,甚少圓滿。他不但背負仇恨,而且是能将他折磨到發瘋的仇恨!我們本就是這一張網裏的蚊蠅,明明可以互相幫扶,又何必相互折磨!”
藍月珠緩緩走下臺階,來到他面前,死死瞪着他。
“你知道麽?我恨他,可我卻嫉妒你。你總是那麽體諒他,關照他……我現在明明可以一刀殺了你,然後取代你的位置。”
“但你不會。”程不漁迎上她的目光,“因為你比我更清楚,這一刀落下之後,會發生什麽!”
他頓了頓,輕聲道:“自由與愛,你都不會再有了。”
“你敢威脅我!”
藍月珠拔出刀來,架在他的脖頸上,冷笑道,“我不相信你值得他如此看重。你不過是和大部分人一樣,論及生死的時候,便成了個膽小鬼罷了。什麽知已,什麽朋友,都會抛諸腦後。”
見他不作回答,她頗為得意道:“我可以救他,只因這世上能救他的只有我。而你……”她勾起嘴角,“我要讓他明白,你根本就不值得他在乎。”
程不漁聞言,忽然釋然。他低下頭,嘆道:“只要你願意救他,你想如何證明都可以。”
“好……”藍月珠颔首沉聲道,“既如此,那便讓我看看,你究竟能為他做到什麽地步。”
她伸出手,擡起程不漁的下颌,眼中現出迫人的光芒:“我砍你三刀,你若能受着不死,我便救他。”
程不漁波瀾不驚,微笑道:“好。”
藍月珠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笑容僵硬了起來。
她将程不漁的臉甩向一邊:“你可知道我最厭惡的便是你這張笑臉。我不信待會兒你還笑得出。”
一聲雷鳴劃破天際,藍月珠的瞳孔似漸漸收縮。
一刀,血染袍衣。
程不漁勉強撐起身體,跪立原地。
兩刀,皮開肉綻。
程不漁死死咬緊牙關,顫抖不已。
三刀,血雨相融。
程不漁抓着衣角。濺落在地的,已不是雨,而是血。
他顫抖着擡起頭,望向藍月珠,忽而又笑了。雖痛不欲生,但他卻還是笑了。
藍月珠的刀“咣當”一聲跌落在地。
程不漁的血已經沾染了她的衣角,漸漸漫上了她的裙擺。血已将落葉浮起。
藍月珠幾乎是歇斯底裏地狂吼:
“為什麽??!!!”
電光之中,她揮起一掌,掴在了程不漁臉上。
程不漁卻還是笑着。
“藍姑娘,三刀已過,我沒有死。”
他的聲音已經近乎喘息,艱難伸出不住顫抖的手,将地上沾滿了血的刀拾起,舉到藍月珠面前:“請藍姑娘……相救。”
藍月珠望着面前的刀,已心如死灰。
一瞬之間,似什麽都想了,又什麽都沒有想。
她木然接過刀,木然掀起衣袖,木然手起刀落。
一塊血肉跌入血池之中。
她丢下刀,顫聲道:“程不漁,你看到了麽……你能為他做的,我也能。”
程不漁低下頭,氣若游絲:“多謝藍姑娘。”
“從今以後,我與你們,一生相敵,永不為伍。”
她木然轉過身,一步一步,似踏碎了靈魂,僵硬地向柳月堂中走去。
血自她的指尖一滴一滴滑落,又被雨水沖散。
雲間電光一閃,傳來訇轟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