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牡丹歸夜來

第68章 牡丹歸夜來

夜深了,而秋也已更深了。

秋夜的風,吹得漫天星辰寥落。

馬車自北而來,已漸漸行入林中小路。車輪碾過枯黃的秋草,像是這世上總有人為她彎下的腰。

兩側栌蔭漸濃,而人影卻愈發寥寥。

馬車的速度漸漸緩了下來,直至停在了一隊黑衣人面前。

為首的人執着一柄細劍,劍鞘在月色下閃着幽幽的光。

“二十八塢塢主,攜二十八塢統領主事共計十二人,恭迎藍牡丹。”

她迎身而跪,連同身後的十二人一道,恭謹俯首。

一只纖纖玉手輕輕撩起車窗上的薄簾,搭在了窗沿上。

月光下,這只手,似已白得透明了。

她輕輕敲着,緩慢地敲着,水蔥般的指甲落在木頭上,發出清脆的“噠噠”聲。

“昭兒,是你麽?”

車廂內傳出女人的語聲。這聲音似潤了水一般,慵懶又柔軟。

“姨娘,是我。”

陸昭昭回應着,卻仍未擡頭。

五丈外的山崖上,程不漁與沈璟彥、陸旸、陸昭昭似隐匿于草叢中的貍奴,緊緊盯着那輛馬車,一動不動。

“母親……”

陸晚晚顫聲喚着,沈璟彥臉上的肌肉抽搐着。他死死攥着槍,骨節已發白。

“不能再等了。”他也低聲、顫聲道。

程不漁卻将他按住,目不轉睛盯着下方,冷靜道:“再等等。”

車廂中那女人仍未露面。

馬車前的兩名侍從輕輕撩起車簾,一藍衣女子斜斜地靠在柔軟的絨榻上,在她頭頂,一個吊起的暖爐正冒着徐徐青煙。

車廂中溫暖如春。車廂中的女人耀如春華。

她将眼波掃過面前衆人,淡淡開口:“旸兒與晚兒不在麽?”

陸昭昭仍是冷靜恭謹道:“弟妹二人游山玩水,現不在塢內。”

片刻沉默後,車廂中的女人忽然輕輕嘆了一口氣。這一口氣如此綿長、清幽,像夜裏拂過的一陣風。

“昭兒,你辛苦了。”

她說得很輕、很慢,讓人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溫暖,甚至有幾分敷衍和冷漠。

陸昭昭幹澀地吞咽了一下,并未答話。

一陣淩銳的破風聲響起,健馬長嘶。

陸昭昭淩空而起,拔劍而出,光幕如瀑,嘈雜叮當響聲過罷,林中一人忽踏着漫天落葉肆意狂吼,揮刀沖出,似已失控,沒過五招,卻被二十八塢統領主事團團圍住。

“原也瑩!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那人被按在地上,歇斯底裏,眼中似要噴出怒火,目眦盡裂,怒吼聲劃破寂靜的密林,幾近崩潰。

懸崖上幾人錯愕瞪大雙眼,望着下方那刀客。

此人是誰?為何也會知道藍牡丹的行蹤?為何要阻殺她?又為何只孤身一人?

原也瑩牽起一個嘴角,手指仍是輕輕敲着,方才發生的事,沒有驚吓到她一絲一毫。

是已習以為常,還是胸有成竹?

她仍只是定定望着那人,良久,朱唇輕啓,悠笑道:“你們北遼人聽佛信道,你那些個兄弟想必已是入了輪回,你也別再掙紮了。”

“原也瑩,你好狠、好歹毒的心腸!你死有餘辜!你把他們的命還給我,把他們的命還給我!”

那人聲嘶力竭,捶胸頓足,悲憤恸哭。

原也瑩仍是淡淡微笑,卻不再回應。輕敲着窗沿的手指,忽然停了下來。

統領手起刀落,那人的血自脖頸濺出,悍然倒地,死不瞑目。

黑夜之中,血即便再紅,也只能是黑色。

沈璟彥攥着槍的手、程不漁攥着沈璟彥的手、陸旸按着陸昭昭的手、陸昭昭握着劍的手,都已開始顫抖,錯愕之中,帶着幾分恐懼,幾分悲憤。

“昭兒,多虧有你在此接應。我一直知道,與旸兒和晚兒相比,你才是最值得相信的那一個。”

原也瑩仍是慢悠悠一字字說着,絲毫聽不出她到底是真心實意,還是虛情假意。

這話落在陸旸與陸昭昭耳中,似一根刺,深深紮在了心裏。

陸昭昭平心靜氣道:“姨母為二十八塢、為父親操勞甚多,這些都是我應該做的。”

原也瑩以手支頤,緩緩點頭含笑道:“昭兒,你很懂事。”

她忽然将頭微微側了側,擡眼望向窗外的落葉星辰,稍稍擡高了聲音,慵懶卻意味深長對陸昭昭道:“漠北多風沙,不知道我們的客人們,還習不習慣。雲水盟很會用人。”

她頓了頓,玉手撫着那輕柔的窗簾,似笑非笑:“囑咐藤野盡冢好生看着,莫叫他們死了。尤其是葉舟。這小子機靈得很,一但逃跑,便再無可能抓住他。既然雲水盟要活的,那麽我們也要活的。”

程不漁的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渾身猛地渾身一震。

現在,該是輪到沈璟彥将他死死按住,不住地勸他冷靜下來,可程不漁卻無論如何也再冷靜不下了。

馬車的簾幕已重新落下,車輪又緩緩轉了起來。馬車還在繼續往前走,前方的路已不算太長。

馬車剛消失在林中拐角,程不漁便已自草中躍起,整個人咬牙切齒,戰栗不已。

“沈璟彥……他們抓了我師父,他們抓了我師父!”

他的身體緊繃,拳頭緊攥,仿佛一拳就能将這陰沉的夜擊碎。

沈璟彥拉住他,沉聲道:“你先別急。我們先回丐幫去,看看原也瑩所說究竟是真是假。”

陸旸也點頭蹙眉道:“沈公子說得不錯。我們了解她,從她口中說出的話,十句真,八句假。你們不妨先回丐幫看看,我和妹妹到二十八塢周圍觀察一下情況。”

程不漁失聲問道:“可她為何要說假話……她何必說假話!”

陸旸沉思道:“即便是曾經和父親同床共枕,她也從未對他說過幾句真話。或許,她只是想讓長姐信以為真,讓所有人都聽信她的話,散布謠言,在江湖上制造些恐慌罷了。從前她慣用這些手段。”

可程不漁已全然聽不進一絲一毫。陸旸的話音還未落,程不漁便已淩空躍起,踏着樹梢,飛掠而去。

月自東方傾向西方,而程不漁也已自荊州邊境回到了丐幫。

他霍然闖入丐幫大門,而此時,丐幫之一片寂靜。大部分人已沉沉睡去,只有三兩弟子在院落中喝着酒,圍着篝火夜話。

幾個弟子看到這兩位“不速之客”,驚得站起身來,興奮又讷讷道:“程……程師弟?你怎回來了?這近兩月你到了哪裏去?”

程不漁卻無心回答。他一把抓住那弟子的手腕,急聲道:“師兄,師父呢?我師父呢?”

弟子愣聲道:“幫主他……他自半個多月前離幫處理要事,便從未回來過。”

“……從未回來過?”

“是。現在幫中代為管事的,是佟長老。”

程不漁松開了弟子的手,飛奔着往佟長老的卧房而去,“砰”地一聲撞開了佟長老的房門——沈璟彥從未見過他如此沖動、如此急不可耐。

佟長老霍然驚醒,猛地翻身坐起,定了定神,愣愣望着立在門口的程不漁,驚聲道:“阿漁?!怎麽是你!”

“佟長老,我師父去了哪裏?”他沖上前去,一把握住佟長老的肩膀,大聲問道。

佟長老瞪大了眼睛,“你……你難道不知道麽?他去了漠北,幫楚盟主探查消息去了。”

程不漁急道:“佟長老,他有危險!”

佟長老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說什麽,更不知道他為何如此激動,竟然一時失語。

“你這話是從何聽來?”

“我……”程不漁死死抿着唇,急得快要跺腳。

沈璟彥來到竹桌前,伸出手拿起桌上的一封書信,瞧了半晌,蹙眉道:“這書信是何時送來?”

佟長老匆匆起身,颔首道:“正是,正是了,阿漁,我今日剛收到幫主送來的書信,他應當是暫時沒有什麽危險,你且稍稍放寬心。”

程不漁錯愕從沈璟彥手中接過書信,對着火光仔細分辨,良久,才低聲嘆道:“果真是師父的筆跡……他說已到漠北,問幫中是否安好,回來之前,會切斷所有聯絡。”

他低低自語着,盯着這封書信一頭霧水,心中疑雲四起,困惑自心間攀上眉心。

沈璟彥安慰道:“這封信定然是在原也瑩離開漠北之後寫的。即便你師父剛剛被抓,消息也不會這麽快就送到原也瑩手裏。”

程不漁放下書信,一屁股坐在了竹凳上。此時此刻,他的心忽然便安下了幾分,頭腦也清醒了些許。

“你說得對,”他喃喃自語,沉思道,“可我卻還是不放心。”

沈璟彥思忖片刻,忽然重重一嘆,猶猶豫豫道:“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

他忽然頓住了,只因他也并不能确定自已的想法究竟是對是錯。

程不漁急切看着他,焦心問道:“什麽?”

“有沒有一種可能,許是王赫或南魏六賊告知原也瑩她的行蹤已洩露,而原也瑩老奸巨猾,将計就計,引我們入赤竹的圈套?”

程不漁眯起眼來,細細思索着沈璟彥的話。燭光映在他臉上,卻絲毫無法照亮他陰沉的面色。

一絲堅決忽然自程不漁的眼底劃過,他沉聲道:“即便是引我入圈套,我也定要去漠北看一看。”

說罷,竟然“騰”地站起身來,面色肅然,二話不說,轉身便要往屋外沖。

沈璟彥驚了一驚,急忙追着他來到屋外,一把拉住他,道:“程不漁,明知可能有危險,你卻還要去麽?”

“那是我師父,我不能容許他有半點閃失!”程不漁道。

“我知道你是擔心你師父,可是……”

“沈璟彥,你若不想去,便留在這裏好了!我自已去!”

沈璟彥不由一愣,心裏咯噔了一下,不解和錯愕地望着他。

程不漁也不知道自已為何會這麽着急、這麽生氣、這麽口不擇言,眼神忽然一閃,低聲道:“藍牡丹剛剛回來,你若想留在這裏繼續盯着藍牡丹,你便留下好了。”

沈璟彥卻忽然轉過頭,不再看他,沉默許久,才冷聲淡淡道:“我不過是怕你有危險罷了。”

程不漁抿了抿唇,似有些拘謹,擡眼瞧着他,悶聲道:“那你同我一起去。”

沈璟彥低低一嘆:“你若偏要去,我也不能不和你一起去。”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只将頭擰向一邊,瞧都沒有瞧程不漁一眼,說完又自顧自地走了出去,也沒有回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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