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虛驚化安然

第74章 虛驚化安然

程不漁幾乎是狂暴地掙脫了沈璟彥的手,每一步都帶着殺氣,向那推屍人疾奔而去。

即便是在昏暗的天色中,他指虎上的那倒鈎短刃也已然散發着凜冽的寒光,毫無理智地、怒吼着向那推屍人刺出——

推屍人卻忽然止住了歌聲,像是自然而然地唱罷了一曲,深吸一口氣,幽幽一嘆:“都是遼人,何必如此……”

他說這句話時,甚至沒有回頭,腳下一步一步,仍是未停。

昏鴉凄鳴,程不漁的拳頭忽然一震,硬生生地頓在了空中。

沈璟彥已追了上來,默默望着推車中那具已然慘白了的屍體,眼中錯愕,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他只能低聲道:“程不漁,節哀。”

這五個字,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鈍刀,無情地锉削着程不漁本就血肉模糊的身軀,甚至還要更痛。

他忽然垂下了手,凄楚而笑。

他跪在沙地上,眼淚一滴一滴打濕了這已幹透了的沙子,又漸漸被風掩埋,就像是這世上諸多茫茫無依之人,終究會消失在凄風苦雨裏。

他緊咬着嘴唇,身體顫抖着,甚至已哭不出聲音來。

沈璟彥望着那推屍人的背影,只這般默默望着,推屍人也緩緩走着,天地之間,寂靜又哀恸。

沈璟彥的眉頭忽然皺了皺。

他好像看到了一些東西。

推屍人的腳步也忽然慢慢停了下來——粗糙的雙手也自車柄上松開,默然而立。

葉舟的屍體,忽然坐了起來。

不但坐了起來,還伸了個又大又長的懶腰。

沈璟彥瞪大了雙眼,急忙将程不漁從地上拉起,指着那推車讷讷道:“他……”

程不漁已滿面是淚,忽然一擡頭,見到車上那迷迷蒙蒙坐起的人,也不禁駭了一跳。

此時此刻,兩個人的眼睛瞪得一個比一個大,唯有葉舟睡眼惺忪,日光之下,無論怎麽睜,也睜不開。

葉舟伸過了懶腰,悠閑自在地癱身一坐,望着面前的一輪紅日,嘆道:“好久沒睡過這麽爽的一覺了。不過……今晚怕是又要睡不着了。謝了,老伯!”

他撐着身子翻身躍出推車,那推屍人又繼續默默往前走着,仍是不說話,也不回頭。

葉舟擦了擦鼻子,雙手叉腰,環顧四周,一扭頭,程不漁與沈璟彥一前一後呆立在側,仿佛亘古以來便沒有這麽離奇的事情發生過。

“阿漁?!”

現在,瞪得渾圓的眼睛,在這茫茫沙海之中,已有三雙。

程不漁只感覺自已像脫了魂一樣,有些難以置信,又有些驚訝道:“師父……?”

葉舟忽地粲然一笑,展開雙臂,朗聲道:“阿漁!小阿漁!我們又見面了!”

他本等着程不漁撲進他懷裏,事實上,程不漁也的确向他狂奔了過去。

只不過,如期而至的,是落在他胸口上足以令天地毀滅的重重一拳。

“我咧個親娘!”

葉舟一口老血都要噴出,撫着胸口踉跄倒退了幾步,猛咳不止,“阿漁你……你真的……你真的長進了不少!”

“葉!!舟!!!”

程不漁狂吼着,頭上的碎發都跟着一起飄了起來,“你還是人嗎?!你、你……我、我殺了你算了!”

說罷,又掄起一拳。

葉舟忙倉皇擡手道:“慢着,慢着!我剛死過,你讓我活一會兒,再殺我好麽?!”

程不漁卻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将他拖到自已身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後後,仔仔細細地盯着看了一圈,又将目光落在了他那張紅潤得不能再紅潤的臉上,錯愕又憤怒,幾乎喊破了音:“你真的沒死?!”

“我……”葉舟讪讪笑道,“我死過一次了,這,這不剛活?”

“你……”

“哎!阿漁!”葉舟急忙一把拽住他的手臂,笑道:“你聽我給你解釋,好麽?”

程不漁憤懑地放下了手,瞪着他,怒氣沖沖,“你說!”

葉舟長舒一口氣,給程不漁整理了一下淩亂的衣襟,笑嘻嘻道:“我嘛,管藥仙素袖姑娘要來了一份假死藥,服下一個時辰內,面色慘白,呼吸暫停,同死人一般。你看,是不是很逼真?”

他撣了撣衣服,笑中帶着幾分得意,仿佛在說:假死脫身,我可真機智!

程不漁氣得快要暈了過去。他仍是狐疑瞪着葉舟,鼻子裏噴出的仿佛是火,腦袋頂上飄着的好像是煙。

葉舟瞧他這副模樣,搓了搓鼻子,悶悶道:“哪有十來歲的小孩像你這幅樣子,像荊州鎮上賣的圓滾滾的泥娃娃一樣,人家肚子裏都是泥,你肚子裏全是氣!”

程不漁不答,仍是憤懑盯着他。

葉舟瞧了瞧他,語氣一軟,哄着他道:“好徒兒,抱一下吧,師父想你得很!”

說罷,展開了雙臂。

程不漁不為所動。

“哎呀!就一下!好麽?”

程不漁仍瞪着他,怒火未平。

葉舟看着他,忽然展顏一笑,一個熊抱将他攬入懷中,笑道:“哎呀!哎呀!莫生氣了!小孩子生氣長不高!”

程不漁推開他,上下瞧着他,嘟囔道:“膩歪!”

葉舟一聲長嘆:“徒弟大了不中留,以前那個坐在我頭上撒潑的阿漁可是不見了!”

沈璟彥也一聲輕嘆,擡頭望天,哭笑不得。狼喂人孩人像狼,有其師必有其徒,這師徒二人的性子,簡直是一脈相承,一模一樣。

程不漁抱臂而立,忍着怒氣,蹙眉道:“說吧!假死做什麽?”

葉舟忽然斂了笑,一拍巴掌,肅然道:“問得好!”

他神神秘秘地瞧了瞧他二人,道:“我為了找那赤竹的老巢,也就是金月灣地下城,被東瀛人佯抓了去,卻發現那地下城總計有四處出口,每一處都設了機關和東瀛奇毒,并非咱們遼人能解。所以進去之後,我便發現自已出不來了。”

沈璟彥蹙眉道:“四處出口?方才我們出來的那個地方,可是一處?”

葉舟搖了搖頭,“那不過是個推屍體的通道而已,早已被東瀛人設了機關,而且不日之後,便要被填埋了。”他頓了頓,“所以我發現,想要離開金月灣地下城的唯一方法,便只有被這小車給推出來。”

“所以你假死,騙過了那些東瀛人,是麽?”程不漁悶聲道。

“正是!每一具屍體他們都要親自查驗,金月灣地下城裏每天都要死上一兩個人,那東瀛驗屍官沒多大耐性,自已也不耐煩了,一看屍體就惡心,所以輪到我的時候,他看也沒看就讓那老伯把我扛上了車,推了出來。”

葉舟笑嘻嘻道,“我就知道,這假死藥早晚有一天會派上用場!重見天日的感覺真好!”

程不漁仍是斜睨着他,眼中似有刀子,而且是一把劈天裂地的大刀,眼看着便要向他砍過來。

葉舟斂了笑,正色道:“不過……不過我已查到了那地下城的位置,也知曉了裏面的情況,當務之急應該是給楚盟主報個信才是。咱們需得趕緊回去。”

程不漁悶不做聲,收回了目光,沉默地向那推屍人走過的方向而去。

葉舟和沈璟彥也默默地跟在他身後。沈璟彥默不作聲,只因他在思考,而葉舟默不作聲,卻是因為生怕自已的好徒弟又給自已來上一拳。

可他又實在是想說話,便對沈璟彥道:“沈公子,多謝你了。”

沈璟彥道:“葉幫主客氣了。”

葉舟心想着這人怎把話聊死了,便又笑道:“你二人怎會也到漠北來?”

“為了你。”沈璟彥淡淡道。

“為……”這話聽起來有點暧昧了。

沈璟彥又補充道:“程不漁為了你偏要來。”

葉舟更是好奇道:“你二人怎麽知道我在漠北?這件事除了楚盟主和佟長老,再無第三人知曉了。”

沈璟彥看了看他,道:“還有藍牡丹原也瑩。”

葉舟錯愕:“你們見過原也瑩了?!她前不久剛離開漠北。”

沈璟彥回應道:“嗯。”

葉舟問道:“你們如何見到她的?”

沈璟彥回答:“我們本想去攔截她的車隊,奈何她人實在太多,又怕打草驚蛇,斷了尋找武島領一的線索。”

葉舟認真地點了點頭:“的确如此。赤竹的據點雖然在漠北,但武島領一卻不在。我們至今仍然不知道他究竟在何處。既然只有原也瑩知道他的行蹤,便不能殺了她。”

他忽然又想了想,蹙眉喃喃道:“不過,我記得她回荊襄只帶了四個人輕裝便行,何來那麽多手下?”

沈璟彥道:“還有二十八塢的人。他們殺了一個刺客,但我們不确定那個刺客究竟是誰。藍牡丹說,他的兄弟已經都死了。”

葉舟恍悟,輕輕一嘆,道:“那是漠北十四門中的漠北七刀兄弟,總共七個人,恐怕那是僥幸活下來的一個,是想為兄弟們複仇,卻還是死了。赤竹之狠辣,更勝從前。”

沈璟彥又道:“我們還見到了趙治策,趙護法。”

葉舟的氣嘆得更重了:“我原是該先去找他的,但剛進入漠北便遇到了東瀛人的車隊,所以就幹脆先跟着他們了。”

沈璟彥仍是平靜道:“他現在也生死不明。昨夜,赤竹部下來抓他,也不知抓到了沒有。”

葉舟的氣幾乎要嘆不過來了:“起初赤竹在明我們在暗,但現在無論是赤竹還是雲水盟,都已在明了。”

一陣風沙卷過,幾棵荒草在他們面前不知要滾到哪裏去。

程不漁原一直是在前面默默走着,可卻突然開口道:“那些金月灣地下城裏關着的兄弟們怎麽辦?”

葉舟的表情忽然一滞,欲言又止,斟酌良久,才道:“我們的人實在太少,恐怕現在還沒辦法救出他們。”

他雖說着這話,可頭卻始終也沒擡起。

程不漁道:“我們就這麽撇下他們走了,我心裏總是不安。”

葉舟輕聲道:“定有一天,我們還會到漠北來尋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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