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舊世界
008 舊世界
港口mafia的老首領自多年前就病重,卧床不起,港口mafia內的一應事務都由阿爾文幹部代行。
這是橫濱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但鮮有人知的是,這位老首領并非是單純病重,而是壽命走到了盡頭。
病重猶可以治,壽命走到盡頭的人,又該怎麽“治”?
所以,如果沒有意外發生的話,這位港口mafia的老首領早該在一年前就該壽終正寝了。
可事實上,這位老首領依然活到了現在——雖然依然病重、依然卧床,但至少還活着。
因為,一個“意外”發生了。
阿爾文就是這個“意外”。
·
首領的卧室離首領辦公室并不算遠,很快的,阿爾文就領着森助理來到了老首領的病床前。
“首領。”
“見過首領大人。”
首領的卧室裏,厚重的窗簾拉上,密不透光,将本就光芒微弱的黃昏徹底擋在房間之外。
寬大的卧床上,一個形容枯槁、瘦得讓人幾乎分不清他究竟是活着還是骷髅的老人躺在床上,胸前沒有半點起伏,讓人一眼看去幾乎以為他早已經死了。
但在聽到阿爾文的問候後,老人的眼皮顫了顫,終究是睜開眼,看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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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文……你來了。”
出乎意料的,老首領的精神不錯,聲音也并非垂死之人的氣若游絲,反而有點洪亮。
這讓森鷗外這位給老首領當過一段時間私人醫生的人心裏嘀咕不已。
不是詛咒,真的不是,但就是說——以這位老首領的身體情況,他到底是怎麽活到現在的?
不,算了,打住,別想了,免得又被某人說“一覽無遺”。
森鷗外清空了自己腦袋,恭敬地垂頭,非常有自知之明地站在門口,随時準備退出門外給這位老首領和阿爾文幹部一點私人時間。
而果然,就像以往的流程那樣,阿爾文微微側頭,說:“森助理,請你先在門外等一會兒。”
“是。”
森鷗外雖然心裏極度好奇這位太陽先生每三日必跟老首領來一回的密談,到底都談了些什麽,但他這個人最大的優點之一就是識時務,于是他幹脆利落地退出了首領卧室,緊緊關上門,并在退出後直接守在了門口,杜絕任何人偷聽的可能。
首領卧室內。
當門徹底關上後,阿爾文才笑了起來,褪去了嚴肅和距離,來到自己的第一位朋友身邊,輕握住他如骷髅般枯瘦的手。
“正治,這兩天感覺怎麽樣?”
阿爾文的聲音柔和,像是害怕吓到自己的這位老友。
老首領看到這樣小心翼翼的阿爾文,不知怎麽的,突然笑了起來。
阿爾文微微歪頭,有些奇怪:“你笑什麽?”
“沒什麽。”老首領說,“只是想到當年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
而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前,老首領正值壯年,阿爾文也年輕極了。
二十年後,老首領已經老而将死,阿爾文卻依然和他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一樣。
“當時……港口mafia也只不過是橫濱裏不起眼的一個小組織而已……說是什麽黑手黨,但其實不過是一群在戰争裏快要活不下去的人聚在一起讨生活而已……所以每個夜晚我都會在想,明天的我還能睜開眼嗎?還會繼續活着嗎?還想繼續活着嗎?”老首領就像每一個老人那樣,開始回憶過往,“而就在這樣的時候,你出現了。”
阿爾文回想着二十年前的事,微笑點頭,就像是說着兩年前的事一樣,信口閑談:“是啊,當時的我在橫濱迷路了,很沮喪,脾氣還很壞,在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說了一些很冒犯的話……多虧了正治你脾氣好,沒有計較,反而和我做了朋友,還給了我住所,否則我都不知道現在的我會在什麽地方。”
脾氣好?
是啊,在阿爾文眼裏,所有的人都是好人、都是值得去愛的。
哪怕是他這樣性格暴虐、陰晴不定、心懷鬼胎的人,在阿爾文眼裏也同樣是“好人”,是“朋友”。
老首領大笑了起來,在阿爾文困惑的表情裏握緊了阿爾文的手,有些咳嗽地說道:“你錯了,你錯了……阿爾文,你錯了!我可不是什麽好人!”
一個在戰争、血腥和絕望中摸滾打爬的黑手黨首領,會是什麽好人嗎?
絕不可能!
所以,老首領當年收留迷途旅人阿爾文的理由,絕非外界流傳的那樣,是因為老首領對阿爾文一見如故,這才力排衆議、留下了他。
而是因為阿爾文在見到他第一面時對他說的話。
時隔二十年,老首領依然清楚記得當年的景象——
“你好像就是這塊土地未來裏世界的主人。”
“很了不起啊,但可惜,在未來你卻會因為恐懼死亡而變成我最讨厭的那種暴虐無道的人……唉,請離我遠一點吧,我現在脾氣很不好,如果你也像這些家夥一樣胡來的話,我怕我會忍不住殺了你,這樣這個世界的命運就徹底改變了……這很麻煩的。”
這位年輕的外來者渾然不知自己說了怎樣可怕的話、洩漏了怎樣可怕的命運。
但至少,在那一刻,毫發無傷地站在戰場和屍骨之上的他,耀眼得就像是傲視人間的神靈。
于是,如同被命運拂過發頂,老首領在渾身戰栗中牢牢抓住了他。
用友情,用人性,用羁絆,用所有包裝成美好的卑劣手段,将這位不自覺的神牢牢捆在橫濱這片土地上,也捆在在港口mafia這輛戰車上。
二十年後,年輕的外來者成為了橫濱的太陽先生,而曾經不值一提的小組織也成為了代行政府的無冕之王,就連他這個早就該死了的家夥,也一直好好活到了現在。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他留下了阿爾文,都是因為他的英明與果決!
他應該以此為傲的!
但是——
“你不能總是這樣輕易付出你的信任!”老首領牢牢抓住阿爾文的手,這一刻的神色近乎猙獰,“你不能總是用善意對待你遇到的每一個人!”
老首領衰老的身體湧出了巨大的病痛,這讓他忍不住痛苦喘息。
但他還在高聲說着,甚至是在狂亂地說着:
“不能相信他們……那些所有攀附在你身上的人……”就像是他,“你以為他們是尊敬你愛戴你嗎?不,他們只是想要利用你!”就像是他,“你要更警惕……你要更珍惜你的力量……不要向那些心懷鬼胎的人暴露真正的你……”就像是他。
“否則,否則……阿爾文,你會傷心,你還會失望,你甚至會付出巨大的代價!最後,你會後悔——你會後悔你曾經做過的所有一切!”
阿爾文,世界遠沒有你想的那樣好,人類更沒有!
所以,所以——你——
“沒有,我不會後悔的。”柔和的聲音打斷了老首領越發狂亂的思緒。
老首領有些茫然地看去,看到了那一張二十年都不曾變過的年輕面容。
“我知道,正治,你說的我都知道。但我運氣一直很好,不是嗎?”
阿爾文溫柔笑着,輕輕拍着老首領的手背,如同安慰。
“我總是會遇到好人,一直都是這樣,甚至是自認為惡人的正治你,不也是保護了作為人類的‘阿爾文’這麽多年嗎?”
老首領渙散的眼神慢慢凝聚,目光開始清明。
這一刻,老首領看着神色寬和、毫無陰霾的阿爾文,突然明白了:
這位年輕的神靈或許從一開始就知道了一切的陰謀與利用。他并不是看不到黑暗,而是寬容地原諒了那些晦澀,并小心地将人類自身都不曾珍惜的真心收集了起來。
果然,果然……
這就是阿爾文啊……
突然的,老首領笑了起來。
就像是二十年前那樣意氣風發,冷靜果決。
“阿爾文,我最好的朋友啊。謝謝你這麽久的挽留,明明我為你做的事那樣少,你卻對我做到了你能做到的所有……”
老首領蒼老的手第一次恢複了力量,雖然依然枯瘦,但卻不再軟弱。
“我真的很感謝你,哪怕這樣的感謝可能一文不值……但無論如何,你讓我明白了,人類的壽命是有盡頭的,而告別的時候總會到來……所以……”
老首領頓了頓。
“阿爾文,我已經不再恐懼死亡了。”
·
離開首領的卧房後,阿爾文站在門口,有些發呆。
森鷗外看着第一次露出這樣不同尋常的臉色的阿爾文,有些好奇地呼喚自己的上司:“阿爾文大人?你怎麽了?”
阿爾文這才回神,無聲嘆了口氣,而後向森鷗外露出和往常一樣的笑容,說道:“沒什麽,森助理,你可以進去向首領彙報這段時間的工作了。”
森鷗外多看了阿爾文一眼,沒有追問,目送阿爾文離開後,便進入首領辦公室。
出乎意料的,常年都用厚重窗簾遮蓋窗戶的首領卧室裏,這一次竟然拉開了窗簾,露出了夜空的點點繁星;甚至就連常年的卧床的老首領,這一回都坐了起來,微微側頭,看向窗外的燦然星光。
森鷗外腳步一頓,而後就當自己什麽都沒看到,繼續向前。
而就在森鷗外站在老首領的床邊,像往常那樣拿出報表,準備向老首領彙報時,老首領卻打斷了他。
“森助理,你知道嗎,很多年前有人給我了一個預言,說我終會死在自己的私人醫生手裏,而那個醫生則會接手我的港口mafia,成為新的黑暗。”
森鷗外:“……”
啊?
啊?!
啊???!!!
不等森鷗外汗流浃背,病床上,老首領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曾經想過要提前找到你,殺了你,也曾經想過要折磨你,讓你永遠只能當我的走狗……可是現在,我很高興你就像命運說的那樣來到了我面前。”
“森助理,你一直都是個聰明人,所以你應該知道,‘太陽’只有高懸在天上的時候才是太陽……而如果他落入了淤泥和黑暗,那就會變成最可怕的災難。”
這一刻,森鷗外驀然一凜。
既是為了老首領暗指的可怕未來,也是為了老首領這番如同托孤一般的話。
難道說……難道說首領他終究要……
果然,就像森鷗外想的那樣。
病床上,老首領緩緩說道:“我很快就會死了。”
森鷗外低頭,不敢輕易開口。
而老首領也并不在乎他的反應,繼續說道:“我能做的事,已經全都做完了,所以接下來,就輪到你保護‘太陽’了。”
“不要讓他對人類失望。這不僅是為了‘太陽’,更是為了人類……你明白嗎?”
森鷗外沉默片刻,在老首領的病床前單膝跪下,深深低頭。
“是,在下明白。”
森鷗外怎麽會不明白呢。
森鷗外一直都是那個觀察入微、對人性之醜惡了然于胸的人。
就好像當所有人都在贊美橫濱的太陽的時候,只有森鷗外察覺到,為了保護“太陽”的純白和他對人類的美好期盼、為了讓這顆“太陽”永恒照耀和維系這個瀕臨破碎的橫濱,一定有人為此付出了極大努力。
世界是美好的,人類是善良的,所以每個人都可以被拯救。
——世界必定要美好,人類必定要善良,只有如此,才有被拯救的價值。
曾經,負責維護這個假象的人是老首領。
未來負責維護這個假象的,則會是森鷗外。
“在下,必不負首領重望。”
·
這個夜晚,黑色的高樓深處,有人對垂死的老首領鄭重發下誓言。
而同一個夜晚,微涼的海風裏,阿爾文坐在自己平日裏喂貓的長椅上,腦中思考江戶川亂步曾經對他發出過的邀約。
“要加入我們偵探社嗎,阿爾文?”
“算了算了,知道你現在不會答應的……但阿爾文,以後想要離開的時候,一定要第一個想到亂步大人哦!”
當時的阿爾文十分困惑,不懂得亂步為什麽要跟他說這樣的話,明明他并沒有離開港口mafia的想法,亂步不應該看不出來。
但是現在,阿爾文似乎有些明白了。
甚至就連他不許家裏的三個兄弟加入港口mafia的理由,他似乎也明白了。
“原來我……”
原來他也沒有大家想的那樣好。
阿爾文有些悵然地想着。
原來,“阿爾文”并不是人人贊頌的無私的“太陽”,原來,“阿爾文”對港口mafia的羁絆也并沒有他想的那樣深。
原來,他所做的一切,其實都只不過是單純想要實現自己第一個人類朋友的夢想而已。
但人類的世界變化實在太快太快,如今,阿爾文熟悉的那個舊世界、舊時代,甚至舊朋友,都已經離去了,只剩下阿爾文自己。
而阿爾文的“兄弟”們也早已經長大,不再需要庇護,想來很快也會有離開他的一天。
所以,在這樣的時刻,阿爾文忍不住地開始想着——
回家。
阿爾文輕聲喃喃:“我想……回家了……”
想回家,想要回那個真正屬于阿爾文的、遙遠在世界之外的家。
但是——
“什麽?阿爾文你想什麽?”
這一刻,一個輕快聲音冷不丁響起,打斷了阿爾文的思緒。
阿爾文一怔,驚訝望去,只見在他五彩缤紛的靈感視覺裏,一個本該一片空白的、如今卻在手腕處系着屬于阿爾文發帶的人走了過來。
他走過變幻莫測的世界,走過擠擠挨挨的色彩,帶着純淨的空白在阿爾文面前站定,笑嘻嘻地俯身,惡劣地拽了拽阿爾文臉側的長發,一副欠揍的調皮鬼的樣子。
“阿爾文,我好無聊!”
手欠的調皮鬼毫不客氣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理不直氣也壯。
“陪我去喝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