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夢(二)

022 夢(二)

太陽是公平的。

太宰治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件事。

太陽總是公平地出現在每一天,公平地照耀着每一個人。

它如死亡一樣平等。

如果太宰治從沒有被太陽偏愛過,那麽他也可以接受太陽的公平與一視同仁、接受他們之間并不存在任何其他的可能……

可他分明得到過這份偏愛!

那太陽,分明是偏愛過他的!

他愛過他。

只愛他。

只有他!

……

一件很少有人知道的事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身體所感受到的吸引力,以及因此引發的一系列反應,都是發自本能的。

除非刻意掩飾,否則在有心人的眼裏,誰跟誰發生過什麽事,幾乎是一覽無遺。

所以對現在的太宰治來說,曾經的自己和阿爾文到底發生過什麽,同樣是一覽無遺。

特別是在太宰治親身上陣,确定了這樣的吸引力過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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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惡!全都是阿爾文的錯!!

某人有那麽瞬間幾乎要惱羞成怒。

只不過,在短暫的羞怒後,太宰治卻又幾乎是下意識地對這一切生出質疑:

這段關系是什麽時候以什麽方式開始的?又是什麽時候以什麽方式結束的?為什麽自己會全然遺忘這段記憶?

——這不合邏輯。

為什麽自己會與阿爾文有這樣的關系?

——這不合常理……這不是“太宰治”會做出的決定。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是:為什麽這個世界會陷入循環?

是的,事到如今,太宰治當然早已想明白,他之所以會陷入這樣永不停止的時間循環裏,其根源正是阿爾文的到來!

是因為阿爾文——這個不該存在于世的“太陽”的降臨,這才引起了世界的……病變?排異?自愈?

随便怎麽說,反正都是一些讓人感覺不太妙的事。

而這些不太妙的事,讓這個本就脆弱的世界走向了不太妙的方向。

比如說時間循環,以及永遠無法抵達的未來。

按理來說,他太宰治是絕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的。

但這件事依然發生了……為什麽?

是他沒辦法阻止?還是沒來得及阻止?

又或者,他根本沒想過要阻止,否則最後他為什麽會跳下天臺選擇自我解脫?

……不,不對!

——跳下天臺?!

太宰治悚然一驚,突然發現了一件事:他對自己是如何跳下天臺的這段記憶,竟然已經完全記不清了。

這是一個非常可怕的發現,可怕到足以推倒太宰治記憶中的所有過去,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存在。

因為可以預想得到的是,如果說阿爾文在這場世界的病變中扮演的角色是一個入侵世界的病毒,那麽他太宰治作為阿爾文的戀人,他又做了些什麽?

他所扮演的角色、他的态度、他的選擇,又是什麽?

這一刻,看着面前一臉苦惱的阿爾文,太宰治安靜了下來。

“阿爾文……”太宰治輕聲地、認真地說,“可以給我看你的眼睛嗎?”

——太宰治有這樣的預感。

“我不明白。”阿爾文困惑而苦惱,“這件事對太宰君你有這麽重要嗎?”

太宰治說:“很重要。”

是的,很重要。

太宰治有這樣的預感——那一切的謎團與答案,或許都将在此揭曉。

于是太宰治再一次詢問,堅持問道:“可以給我看嗎?”

太宰治知道阿爾文會妥協。

因為阿爾文總是會妥協,總是會完成他的願望。

——就如同這次一樣。

在太宰治的注視下,他看到阿爾文臉上露出他意料之中的困惑、不解,而後又慢慢變轉變為預想之中的遲疑、無奈。

“真是拿你沒辦法啊……”

阿爾文說着太宰治意料之中的話,松開困住太宰治的手,後退兩步。

接着,在太宰治意料之中的注視下,阿爾文擡起手來,一圈一圈解開他眼睛上的繃帶。

一切的一切,都在太宰治的意料之中。

只除了一件事——

那雙眼睛。

那雙抽離了燦爛的金色,抽離了孩子式的狡黠,也抽離了所有偏愛的眼睛。

純粹,純白。

……空白。

什麽都沒有的空白。

就如同太宰治這一刻的心。

阿爾文他竟然真的……真的……

看不見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一種近乎苦澀的酸楚在心頭湧動,明明已經到了極致,卻又半點無法麻木。

太宰治不知道什麽時候戰栗起來,明明手指已經塞進了口袋,卻還是冷得發抖。

他向後退了一步,接着又向後退了一步,最後他踉跄着離開了這裏,像是惶恐,近乎逃跑。

而阿爾文則站在原地,遠遠地、靜靜地看着他的背影。

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樣。

這一天晚上,太宰治又做了兩個夢。

在第一個夢裏,太宰治只能看到一片燦爛的金。

【锵锵~你好呀,年輕的人類,我來實現你的願望啦!】

【……】

【什麽?你不相信我?為什麽?難道你寧可向那本書許願也不想要向我許願嗎?】

【……】

【咦?真奇怪,你的第一反應竟然是警惕?為什麽?】

【……】

【哇啊!你真的忘記了嗎?在你十六歲那年,你在一本書上我許了三個願望——哦,不是你桌子裏的那本書——你寫着:“中原中也願意為太宰治的三個願望付出所有代價,包括生命在內,哪怕給人當狗也無所謂”……好厲害!我就是為了看看是誰這樣厚顏無恥、混賬無賴,才特意跑了這麽多個世界過來見你的呢!難道你真的忘記了嗎?】

夢境斷斷續續的。

在阿爾文一陣陣叽叽喳喳的聲音裏,太宰治終于聽到了自己的回應。

【所以,你是來實現我的願望的……在我、許願的六年之後?】

【……】

【是的,我當然相信你,為什麽我不相信呢?反正我能做的事也已經做完了。】

【……】

【你想要從我口中聽到什麽?這位許願神燈先生,無論怎麽樣,你的确遲到了,并且遲到了六年,所以,對于這件事,你沒有什麽要對我說的嗎?】

渾然一體的燦爛金色在這一刻似乎達到了鼎盛。

年輕阿爾文的聲音再次響起,輕快而活潑,像一只天真無邪又滿腔熱情的小鳥。

【有啊,如果你想聽的話。】

【我對你一見鐘情。】

——我對你一見鐘情。

阿爾文的話語如此真摯熱忱,甚至比太陽更令人眩目。

但太宰治的心已經開始下沉。

【這樣嗎……】

許久許久,太宰治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這位神明先生,十六歲的願望是無法應用在二十二歲的成年人身上的,這一點我想你應該明白……所以,我想要修改一下我當年的願望。】

【不要急着拒絕我,我想,我們可以做一個交易……一個公平的、各取所需的交易,怎麽樣?】

……

第一個夢境在此消散。

太宰治近乎是滿頭冷汗地從夢中掙紮出來。

但沒等他真正醒來,他便又沉入了下一個夢裏。

……

【為什麽你不肯留下呢?阿治,難道你對這個世界真的一絲一毫的留戀都沒有嗎?哪怕、哪怕是我?哪怕是為了我,也不可以嗎?】

熟悉的冷風中,太宰治睜開了眼,看到了腳下熟悉的橫濱城景,感到了身後阿爾文不平穩的氣息。

在這樣的一瞬間,太宰治突然明白了一切。

他在口袋裏緊攥的手指再次顫抖起來,眼神近乎恐懼地看着這一幕、恐懼着接下來将會發生的一切。

但夢境依然按部就班地進行了下去。

【……不要說那種可笑的話。】太宰治聽到自己胸膛內的心跳與他冷漠的聲音一同響起,【你應該還記得吧,這只是一場交易,我們之間從來沒有過‘愛’這種關系。】

不是的。

太宰治知道,這不是他想說的話。

身後的阿爾文沉默了許久,再次說話時聲音有些發顫:【……你是這樣想的嗎?】

【當然。】

錯了,錯了!

——這根本不是他想要說的話!

阿爾文再次沉默了一會兒,而後聲音越發輕了:【我以為……你是喜歡我的?至少喜歡“過”我?】

【不,從來沒有。】

“他在說謊!不要相信他!他在說謊!”

這一刻,太宰治再也無法沉默。

太宰治急切地說着:“你知道的,阿爾文,你知道的,他總是喜歡說謊、總是習慣搞砸一切,他總是喜歡對你表現得很冷漠,但那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只是不相信自己能留下你……”

他只是太累了,他只是想要休息一下。

“阿爾文,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他不可能——我不可能、不可能不喜歡你的,阿爾文……”

太宰治顫抖着,熟悉的苦澀和酸楚再次将他捕獲。

“對不起,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我只是——”

“我真的很抱歉……”

他輕輕說着,苦澀說着。

“阿爾文,不要相信他,不要答應他……不要這樣溺愛他……”

“求你……不要做這樣的事……”

但他的聲音沒有傳遞到任何人的耳中。

因為這是一個夢。

一個關于過去的、早已過去的夢。

在這一天,這一刻,太宰治絕望地發現:

他永遠不可能在未來挽回過去。

……

【你說你喜歡我——“愛”我?但你愛我什麽呢?阿爾文,你對我一無所知,就像我對你一無所知。我絕不可能愛你,所以你也絕不應該愛我。】

……

十八歲的太宰治站在異世界,聽阿爾文懇切對他說:

“我對太宰君你的了解十分淺薄,所以我一直都不覺得……太宰君你會喜歡我……”

“要說為什麽……抱歉,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記得、不,感覺吧,我只是感覺如此。”

感覺……嗎?

感覺啊……

太宰治閉了閉眼,腦中一片空白。

……

【忘記一切……你的第二個願望,就是讓我、讓你……讓我們,忘記這一切嗎?】

【沒錯。】

【……】

【你答應過我的,阿爾文。】

【……是的,我答應過你的。】

【這就是我的第二個願望。】

【……我明白。】

……

十七歲的太宰治熟練地在海邊長椅找到喂貓的阿爾文,熟練地在阿爾文身旁坐下。

“阿爾文——”

太宰治拉長了音調,用撒嬌胡鬧般的語氣掩飾着自己的忐忑與期盼。

“阿爾文,你真的對我一點印象都沒有嗎?”

阿爾文愣了愣,無奈笑了笑:“你在說什麽啊,太宰君,我當然記得你啊。”

不,你才不記得。

太宰治垂下眼。

他悶悶不樂地向阿爾文伸出手,等待阿爾文來哄。

阿爾文遲疑一下,試探着解開發帶放在太宰治手心。

太宰治:“為什麽你總是給我這個?”

阿爾文歪頭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他的聲音柔和,帶着漫長時間洗練後留下的寬容,“我只是覺得,這樣的話,你或許會開心一些——你有開心一些嗎,太宰君?”

太宰治握緊手中發帶,垂下眼,聲音控制不住地顫抖。

“你覺得嗎……為什麽你會這樣想?”頓了頓,太宰治又說,“還是說你對每個沮喪的人都這麽做嗎?那如果、如果我說,以後你不要再對別人這樣做呢?如果我說發帶不可以再送給其他的任何人,難道你也——”

阿爾文毫不猶豫:“可以啊。”

太宰治驀地擡頭,震驚看他。

而在太宰治的視線盡頭,阿爾文分明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發現,卻依然微笑着應道:“可以的。”

“如果這是太宰君的願望,當然沒問題。”

太宰治用力咬住下唇。

願望願望……只要是願望,你就肯答應嗎?!

騙人……騙人!

騙子!

……

【……不要再靠近我,不要再救我,不要再回應我,讓一切都結束在這一刻。】

【這就是……你最後的願望?】

【是的,這就是我最後的願望。】

……

十六歲的太宰治從最後的夢中醒來。

他恍恍惚惚地向前走着,不知不覺站在了河畔。

他看着腳下的水流,許久許久,閉上眼,倒了下去。

——或許一切在這裏結束也不錯。

太宰治這樣想着。

如果沒錯的話……這應該就是最後一個循環了。

不會再有下一次的重啓了。

所以,結束吧——畢竟這一切,早就該結束了,不是嗎?

然而這一次,幾乎在太宰治落入河底的瞬間,一只手就抓緊了他,将他從冰冷與絕望的死寂中用力拽出。

太宰治睜開眼,看到了阿爾文。

“為什麽要打擾我?”太宰治聲音冰冷,甚至忍不住譏笑出聲,“阿爾文,你不是說,你會尊重我的一切決定嗎?你不是說過,你會尊重人的死,一如尊重人的生嗎?”

岸邊的阿爾文張了張嘴,臉上是困惑與愧疚交替。

他沉默片刻,嘆息一聲:“是的,太宰君你說的沒錯,我的确不該打擾太宰君你的……”

“那你現在在做什麽?”

阿爾文又沉默了許久。

“我也不知道。”

“什麽?”

阿爾文輕聲說:“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要這樣做……只是、只是在我意識到我不該前……我就已經這樣做了……”

太宰治原本渙散的目光重新凝聚。

他定定看着阿爾文,突然笑了起來。

“阿爾文……”太宰治笑着,笑意越來越深,眼神越來越亮,“原來你……一點都不公平啊。”

阿爾文一怔:“什麽?”

阿爾文沒有聽懂。

但太宰治已經從河畔跳了起來,像貓一樣把頭發上的水珠甩到阿爾文身上,得意地滿血複活,甚至口中輕聲哼起了亂七八糟的調子。

……

阿爾文不是太陽。

他或許是神明,但他并不公平。

至少在面對太宰治時,他永遠都做不到公平。

這是十六歲的太宰治就确定了的事。

……

可是,盡管如此,一個人的努力靠近,果然還是太難了。

真的好辛苦啊,阿爾文。

當年的你,是不是也是這樣想的?

……

十八歲的太宰治站在異世界的陰影中,看着陽光下一無所覺、一無所知的阿爾文,努力想要做出輕松模樣,但聲音卻總是飄忽而發顫。

“真是讓人苦惱啊……阿爾文,如果你能看到我就好啦!”

“阿爾文,阿爾文,阿爾文……”

“你——為什麽看不到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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