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阿爾卑斯與獵犬(2)
11 阿爾卑斯與獵犬(2)
◎京谷賢太郎◎
3
自打第一天開學後,我便時常能看到那個惡犬似的少年。
他有時沒到放學時間就出現,有時放學後才出現,也有的時候等部團活動結束後才來,更有甚時,我七點半下班時才能見到他。
我猜他是青葉城西一年級的學生,卻不知道他的名字,他通常獨來獨往,偶爾跟着排球部的前輩來就不會進門,隔着夜晚玻璃窗上朦胧模糊的光暈,他與我對視,又匆忙移開視線。
因此,我一直沒能知道他的名字。
六月過去一半的時候,我被青城的幾個學生纏住了。
起因很簡單,他們在學校聽聞我在做讀模的工作,便于放學後來便利店向我搭讪。
我意識到他們似乎對于「讀者模特」這個工作有些誤解,容貌出挑與打扮時尚并不代表我很随便,不介意和什麽人形成一些難以言喻的暧昧關系。
我果斷拒絕了兩位高中生的邀約,卻不便于将他們趕出店門,只能冷着臉結賬,又在接過兩張紙幣時被其中一個佯裝無意地捏了捏手。
另一個趁此時用力抓住我的手腕,又飛快放開,挑眉說道:“不好意思啊。”
我不知道他們的用意,只做了好幾個深呼吸使自己冷靜下來。後背隐隐冒出冷汗,我這才發覺剛剛自己一直在發抖,對方再怎麽也是兩個即将成年的男人。如果真的發生什麽争執,我毫無疑問地落在下風。
就在這時,京谷賢太郎來了。他與兩人擦肩而過,沒分給路人一丁點視線,他走到櫃臺前,惜字如金地吐出三個字:“老樣子。”
不知為何,一見到他我瞬間松懈下來。難得沒露出任何不耐煩,飛快地将炸雞放進微波爐,我抽了抽鼻子,毫無緣由地不敢凝視他的眼睛。
京谷輕輕敲擊桌面,突然問道:“你怎麽了?”
“嗯?我沒事。”我疑惑地偏過頭,不解他為什麽這麽問我。
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你流眼淚了。”他說。
我這才後知後覺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遭了。”我喃喃道。
我抽了兩張紙避開眼妝擦拭眼淚,過程中京谷一直凝視着我,當我将紙團扔進垃圾桶,已經過去了十分鐘。我疑惑地看他,不解他為什麽還沒走。
京谷的目光穿過我。
我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笑笑,連忙将炸雞從微波爐中取出來。
他如今學了聰明,拽了兩張紙墊在餐盒下才接過來。京谷收回的手突然停頓,擡起頭一言不發地看着我。
我經過了幾分鐘的糾結,鼓起勇氣道:“你可以送我回家嗎?”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有勇氣請求他——畢竟在過去幾個月裏,我大概是有些害怕他的。
可他只是視線冷冽地盯着我,不帶一絲複雜的情感,沒有給我回答。他轉身離開全家便利店,坐在往常坐的路邊開始……進食?
我撇撇嘴,不再抱能有個護衛犬護着自己回家的希望。
可他很快吃完,卻并沒有走。他開始伏在電線杆上寫作業,叼着筆尖半天才填上幾個空,最後猛的合上作業本,不再寫了。
七點半。我終于挨到換班,從昏昏欲睡中回神,石田問我門口的男孩是我認識的人嗎,我順着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發現居然是京谷。
他沒有離開。
我推開門,他注意到我,插着口袋凝視着我。我們就這樣對視了一會,我問:“你在等我嗎?”
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快走吧。”
我們一前一後的走着,他沒問我家住在哪裏,始終距離我有幾步距離,默默的跟在我身後,像一道影子,一條守護主人的獵犬。
我嘴裏叼着棒棒糖,低頭查看手機信箱中雜志社的回信。
喧鬧的談笑聲在拐角響起時我的腳步漏了半拍,下意識擡頭便同不久前在便利店與我搭讪的兩個少年對上眼。
我約摸露了怯,接連退後幾步,他們露出驚喜的表情正打算開口,突然注意到一片黑影從我身後磅礴地壓下來。
京谷只是站在我身後,一言不發,就讓面前的少年僵住了表情。
“京、京谷……嘁。”
京谷?
我扭頭看他。
原來他叫做京谷。
因為京谷在這,他們并沒有過多糾纏我。
解決了一大難題,我心情頗為不錯,哼着歌将京谷帶到路燈下。
他沒有反抗,在天邊淡薄的天光下半眯着眼。
“你叫京谷?”我問。
他張開嘴,輕聲說:“京谷賢太郎。”
“一年級?”
“嗯。”
他淡淡地回答,手指不由自主地扣弄着牆壁上盤虬的爬山虎。
夕陽在這時全部沉入地平線,我開口時路燈一下打亮。
“我叫做林明日香。”他終于有了些反應,擡了擡眼皮看我,“請你吃棒棒糖,給我你的郵箱,我們交個朋友吧?”
不等他拒絕,我将棒棒糖塞進他的手裏,将一根手指抵在唇邊,眨了眨眼。
“不許拒絕哦,京谷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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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谷賢太郎好像把我工作的全家當做了避風港。
他最喜歡在放學後來到店裏,有時買根冰棒或者買瓶汽水,有時買一份他最喜歡的炸雞,然後坐在櫥窗外他常坐的地方,一邊吃一邊看我工作的樣子。
自從他出現,我再也不敢在沒人時渾水摸魚。
京谷賢太郎起初只是習慣了在我結束便利店的工作很晚時送我回家。但逐漸地,不論結束訓練有多晚,他都會繞路來便利店看看我是不是在,然後送我到樓下。
他知道我家是哪一戶,知道我的窗上挂着什麽樣的衣架和晴天娃娃,知道我的門上貼着什麽樣的門牌,但他從來沒有進來過。
他的守護淺嘗辄止,從不過多踏足我的領土。
卻又使我心中長久以來空無一人的空曠原野開始長出花朵。
有天京谷心不在焉地來到店裏。我叼着棒棒糖瞥了他一眼,用抹布擦拭着櫃臺,問道:“有心事?”
定是如此。京谷賢太郎如果有耳朵和尾巴,現在一定都低低垂落,往日讓人心生恐懼的雙眸都光芒渙散。
他先是點頭,随後又搖頭。
“能有什麽事啊……不,”他止住話頭,竟少見地有些小心翼翼的看我,“你以後不要和那些女生聊你那些東京朋友。”
那些女生?東京朋友?
我花了一些功夫才将京谷的意思咀嚼明白。
那些女生指的是來全家買東西的青城的高中生,而東京朋友則是我在做讀模工作時認識的人。
我不禁語塞,問道:“為什麽?”
“因為……”
京谷賢太郎剛欲開口,便止住了話題。重重搖了兩下頭,噎着脖子咬定,“沒什麽。”
沒什麽當然是不可能的。
面對我,京谷覺得自己的心跳的飛快。明明只是說謊,這不過沒什麽,但我那副仿佛将他看穿的表情依舊令他緊張。
京谷自然想起了平日裏女生們的談話。
“明明很普通啊,也沒那麽漂亮,為什麽那麽多男生去和她搭讪欸。”
“欸...不是吧,你們說她在全家打工不會就是為了男生們吧...?”
“真的不要太好笑了。我還見到她和京谷關系很好呢...我聽及川前輩都叫他「小狂犬」,恐怕那個女的也就把他當做跟班吧?”
他覺得自己還是要問出口,于是再次轉過頭,“你經常去東京?”
“是啊,大約一周去一次吧。”我整理着貨架,沒注意到他的不對勁,“怎麽了?”
我并不知道京谷的心中經歷了多麽大的掙紮,他許久沒有回應,我有些不解地擡頭,發現他一臉平靜地看着我——好像接下來要說的話是多麽的不重要與無所謂。
“哦,他們說...你是為了和高中生談戀愛才在這打工的,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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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扶額撐着貨架思索,片刻後才擡頭:“你的意思是,你們年級的傳聞是,我是為了男高中生才在這打工的?”
京谷想了想,确實是這個意思,于是點頭。
我忍不住笑出聲,越想越氣,越氣越好笑。
“不是嗎?”
“你居然還問。”
我翻了個白眼,“當然不是了。”
“我是為了錢。”我說,“做讀模也是為了錢。”
“你很缺錢?”
倒也不是缺錢。高中畢業後,父親的撫養費每個月定期打到我的賬戶上,但還遠遠不夠。
我需要錢的理由并不是什麽秘密,我并不在意把它告訴京谷。
“我想在20歲這年去北歐徒步旅行,”我說,“重走二十多年前我父親20歲時走過的路。”
京谷的頭緩緩擡起。他看向我的眼睛明亮,失去了那種疑惑與不安——顯而易見,他松了一口氣。
“但是,他們議論我,京谷你為什麽會在意?”
周遭一片寂靜,便利店忽明忽暗的燈管下只照亮了我。
我站在亮處,京谷站在暗處,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見他不自在地摸了摸硬短的黑發。
我的笑容狡黠:“你喜歡我。”
京谷賢太郎将背包擱在櫃臺上,低吟着掏出排球。他有一下沒一下不規律地拍着,似乎在思考我問題的答案。
我并不急切于得到答案,等我慢吞吞地結束了今天的工作離開便利店時,京谷像往常一樣跟在我身後。
他穩定地保持着距離我三米左右遠的距離,小心地像是我公寓附近曾經喂過的流浪狗,等我走上公寓的樓梯,他都沒說一句話。
短暫的一段路程從未像此時這般漫長。晚風有如風雪,我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雪地裏,而身後跟随我的,是我的獵犬。
父親在回憶錄中寫那段難忘的旅程,曾穿過瑞士高地的原野,在冰島的雪地上一深一淺的走着,仰頭望見漂亮的極光,離開雪地時,遠方的天光一同升起來。
父母離婚時我已經初中二年級了,父親被判定不管從精力還是經濟上都沒有撫養我的能力,因此我與母親生活。
而兩年後的高中一年級,父親終于找到一家出版社願意出版他的回憶錄,憑借着這本書,他辭掉火車司機的工作,再次拾起旅行攝影師的職業,并且大獲成功。
母親不願意讓我見他,父親就偷偷聯系我,定期将錢轉入我的賬戶。
畢業後他有問過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旅行。但母親這些年來身體不好,一番猶豫後,我還是拒絕了。
直到父親挂斷電話,我都沒敢告訴他,他的每一本書我都買了。
那一刻我意識到,或許一直以來,我都是孤獨的。
我站在二樓俯身向下望,京谷站在路燈旁低垂着頭。我看了他一會,喊道:“京谷。”
他飛快地擡起頭看我。
“你要不要做我的男朋友?”
或許是習慣了京谷的陪伴,我希望他能夠留在我身邊。所以還是決定服軟,舉雙手投降,不然以京谷賢太郎的作風,我就算哪天等到他去搶銀行,也不一定等得到他向我告白。
京谷那雙尖銳的眼睛隔着不算近的距離盯了我一會,随後叫我的名字:“林...明日香。”
“我在。”
“明日香...”
“嗯?”
夜色中,京谷的輪廓像是模糊的老電影,噼裏啪啦,又讓我想起了《音樂之聲》。
他接下來的行為讓我感到匪夷所思——京谷将排球從背包裏掏出來,高舉過頭頂,然後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和我交往吧。”
我看着他不知用意的動作彎了眉眼,再次走下樓梯,接過他手裏的排球。
我握住京谷賢太郎的手,說道:“請多多指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