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鳴管(1)
14 鳴管(1)
◎牛島若利◎
1
升入高中一年級前的春天我第一次見到牛島若利。在此之前,他已經是聞名整個宮城縣的大人物了。
聽見有客人拜訪的時候父親正在寫毛筆字,就叫我去應門。從房屋後的院落穿過長長的連廊一直走到前院,母親在準備今晚的料理,祖父在一邊聽落語一邊打太極拳,真步依舊在讀書。
偌大的房屋陰森、空曠且壓抑。
我是最聽父親話的女兒,所以我會毫不猶豫的放下手裏的事去完成任務。
牛島若利在那個春天就已經有180cm左右了。他的頭從高高的栅欄上露出來,眼睛一眨一眨的盯着我。
我連忙打開插銷,向他母親和他微微鞠躬。
“伯母好,牛島同學好,我是上野真凜,父親已經在此恭候了。”
我擡起頭時撞上牛島的目光。淺褐色的眼睛眸光閃動,緊緊黏着在我身上。
他母親率先進入,就我們兩個小輩慢慢寒暄。
“上野同學。”
牛島用他那低啞的聲音喊我。
“好久不見。”
嗯?
我愣了一秒,有些尴尬地開口:“不好意思...你以前見過我嗎?”
牛島欲言又止,最後搖了搖頭:“不,就算沒有吧。”
起初我以為牛島若利不愧于傳聞中對他的描繪。他确實是個正經到有些死板的人,即便除此之外,他也不過是個同我一樣的一年級新生。
我們兩個一道穿過房屋內冗長的連廊,靜悄悄的,只能聽見一男一女平靜的呼吸和踩在木地板上的嘎吱聲。
身後傳來牛島的輕咳,我疑惑地扭頭,只見他面露緋色,搬掩着臉指了指我的腿。
我低頭看下去,随後連忙俯身将夾在內衣裏的裙擺拽下來。
我的臉一定紅的像快滴出血似的。
我張了張口,不知該作何解釋。
牛島卻側目,片刻後又移回來。他毫不猶疑且堅定地凝視我的眼睛,道,“放心吧,上野同學,我什麽都沒看到。”
他的話讓我們兩個人之間的氛圍頓時放松不少,我笑了,他也随之露出一個近乎腼腆的笑。
——我愣了愣,倏地意識到牛島若利并不像自己聽說的傳聞中所描述的那樣。
那些不靠譜的小道消息說,牛島若利冷酷且不給對手留任何情面,高傲,瞧不起所有不符合自己眼光的人。
或許他有這樣的一面,但此時此刻,牛島在我面前,只像個普通的男孩,腼腆,甚至有些拘謹。
我側耳聽見房間裏傳來父親和牛島母親的交談聲,晚餐不會那麽早開始,于是我沖牛島勾勾手指。
果不其然,他愣了愣,然後好奇的靠近我。
“你知不知道單簧管?”我問。
牛島點頭,“白鳥澤的管弦樂團很著名。我有了解過。”
2
我帶着他穿過狹長枯燥的走廊,來到了位于盡頭的我的房間。
這是我第一次帶男生進我的房間,但我沒來得及緊張便察覺,這似乎也是牛島第一次進女孩的房間。
他小心翼翼地落腳,在我身後緩緩合上障子門。牛島甚至不敢轉移目光,仿佛打量這間房間都是對我的冒犯。
我笑了,擺手叫他随意坐——于是牛島選擇坐在圓桌旁。他雙腳疊放,跪坐在榻榻米上,于我而言有些龐大的身居此時恨不得縮成一團。
我背身将一個黑色的長方形挎包小心翼翼的取出來,将接口軟木含在嘴裏。
剛一擡起頭,就注意到牛島的視線正集中在我的嘴唇上。察覺我在看他,他慌亂地擡起視線,沖我點頭示意,然後用手指抵住嘴唇輕咳了兩聲。
“那是什麽?”他問。
“哦,就是一個讓它發聲的東西。大概。”我含糊其辭道。
緊接着我将軟木片放進去,叼住銀管,吹了一段音階。
耳邊響起輕輕的掌聲我才記起牛島還在這,連忙放下手中的單簧管,向他道歉。
“沒關系,”牛島笑得很溫和——或許這樣形容他不大恰當,畢竟他的外表屬實不算溫和,但他的确給了我這樣的感覺,“每個人都會有喜歡的聲音。”
他說的不無道理。我微笑着點頭,頓了頓,好奇地問:“牛島同學也有嗎?”
“我想是有的。”
他下巴微揚,思考片刻點了頭。
“你聽過手掌觸摸到球面的聲音嗎?很清脆悅耳,像鈴铛一樣。”牛島的眉眼随着視線一同垂下來,給他徒增了幾分平易近人,“但今天我找到了更好的形容。”
“更好的形容?”
“是的。像是上野同學演奏的樂曲一樣,幹脆清亮——都是我喜歡的聲音。”
3
白鳥澤學園的開學典禮一如往常的盛大,甚至可能更勝一籌。
我猜那大約是因為牛島若利的來到,也會使這所學校的輝煌更勝一籌。
父親不出意料地成了牛島的班導兼國文老師,而我有幸也成了他的一名學生。他似乎對此感到意外,因為他不希望別人說自己徇私舞弊,将女兒放到自己這個師資配置都是最優異的班級。
或許是我站在分班名單前太久,久到走出班級的牛島都不得不注意我,總之他上前向我搭話了。
我感慨道:“真沒想到我會在父親的班級。”
牛島神情怪異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有些別扭的解釋。
“我沒什麽認識的人,”他說,“所以我想,或許上野同學能和我同班會更好一些。”
我的背脊挺得筆直,依舊只能望到他的鼻尖。
“是這樣。”我微笑道,“畢竟我們姑且可以算作「朋友」。”
“「朋友」?”
牛島露出疑惑的表情。但只有一瞬間,便換成了略帶喜悅的微笑。
“是啊,”他的嘴角微微上挑,“朋友。”
我問牛島為什麽在這,他舉起手中的水杯,說道:“我來接水。”
然後,他頓了頓,像在思考。
緊接着,他轉向了我,問:“上野同學需要嗎?”
“接水?”我偏了偏頭,“抱歉,我的水壺今天借給妹妹了。她忘記帶了。”
“啊,那位上野同學啊。”
牛島說話有些莫名其妙。
他似乎覺得就此結束話題不太妥當,于是正色道:“沒關系的。如果上野同學想要喝水的話,可以用我的。”
...
這算是什麽話。
我猜我的臉一定紅了。
但我還是故作矜持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只是抽了抽蘋果肌,然後露出一個适宜的微笑:“我目前不渴,多謝牛島同學了。”
“不客氣。”牛島颔首。
他轉過身向水房走去。
沒走兩步,又頓了頓,然後再次轉向我。
“如果有需要的話,請随時找我。”他說,“如果是上野同學,我很樂意效勞。”
4
牛島若利的一天從排球開始,又以排球結束。
每日清晨我同父親一起來學校。天尚且朦胧,校園裏幾乎空無一人。
連住校的學生都還沒醒來的時候,牛島就已經開始訓練了。
我接連在早上碰到過他三四次,都是在他晨跑回來。
高大的少年穿着绛紫色運動服,專注的神情在看到我時猛然一滞,然後擡手摘下耳機,沿下坡向我走來。
“早上好,上野同學。你來的真早。”
他往往以此為開場。
我沖他點點頭,然後欲言又止。
牛島若利因為我而放慢訓練的節奏,走在我身旁與我一同進入校園。
清晨的白鳥澤是靛青色的。宛如浸泡在氣泡水中,靜谧而安詳。
這景色不常有人看過。
我握緊手裏提早燙過的牛奶,擡眼看向牛島。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筆直向前,細密的睫毛随眼皮跳動而跳動。
“怎麽了?”
我在他低頭看我時又錯開視線,恢複往日那種親切卻疏離的笑容,我将牛奶雙手遞出,道:“這是父親讓我帶給你的。”
牛島的視線落在我手上,表情冷漠幾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出我的緊張。
總而言之,我在心底大喊:別拒絕我!
“我不喝牛奶,”牛島說,我的心涼了半截,正欲收回手中的玻璃瓶,卻中途被他抽走,“偶爾一次的話,應該沒關系。”
我不是第一次看一個人喝牛奶。
可牛島不一樣,他喝牛奶的樣子很性感。
說不上是種怎樣的感覺,我匆匆收回視線。
用這種直勾勾的、銳利的眼神打量一位男士實在說不上禮貌。我在心裏深呼吸好幾次,才勉強壓下這種奇異的感覺。
現在還是清晨啊。
剛過七點,尚未到五月,早上還有些涼意,可我卻不知為何,從心底生出一股熱流,一點點,逐漸蔓延全身。
牛島往日都會練球到七點三十,然後飛快地沖涼,在八點的第一節課前回到教室。今天我已經耽誤了他的流程,他手心裏緊握的牛奶,将他的指腹染上緋紅。
“喝完了的話,可以把瓶子給我。我會去把它還到雜貨店。”
我小心翼翼地說道。
我似乎比牛島還要關心他的手。害怕熱牛奶瓶會傷害到他這雙重要的、用來打排球的手。
他舉起牛奶瓶,頓感疑惑,花了片刻功夫,才将瓶子遞給我:“辛苦了。”
我和牛島對視了一會,氣憤說不上來的怪異。已經有人陸陸續續地進入學校,我們在教學樓下,已經站了十多分鐘。
牛島今日的自主訓練注定泡了湯,他卻不甚在意。只是看着我思考什麽,轉盼間開口道:“上野同學喜歡什麽?”
“嗯?”
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他說的喜歡是什麽。
“喜歡的東西……喜歡吃的東西。”他解釋。
“啊,麻婆豆腐蓋飯哦!”我道,“因為家裏通常吃和食,所以對這些很向往。”
“我知道了。”
牛島說道。
然後他不給我細細琢磨這句話的時間,将我留在了原地。
牛島留給我的謎題在次日得到解答。
次日中午我将飯盒從布袋裏掏出來,三層的飯盒裏裝着我今日的午餐,煎三文魚、西藍花和厚蛋燒,章魚香腸是妹妹剩下分給我的。
我将筷子取出來,雙手合十,默念了一句「我開動了」,剛打算動口,從前門進來的天童奇異地「呀」了一聲。
我擡起頭疑惑地看他。
“上野,若利還沒有吃飯哦!”他對我說。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便當,一時間沒意識到自己吃飯和牛島沒吃飯有什麽聯系,但是片刻後,牛島走了進來。
他端着一個黑色飯盒,瞥見我桌上的粉色飯盒時微微一怔,然後問:“你已經吃飽了嗎?”
“顯而易見,我還沒開始吃。”
我有些無奈了,心想他們到底打的什麽主意。
“太好了。”
牛島顯然松了口氣,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将手中的飯盒放在桌上,然後打開。
“這是回禮。”他說。
飯盒裏盛的是熱氣騰騰的麻婆豆腐蓋飯。
這是謝禮。
作為我一瓶牛奶的回饋。
半晌,我濡濕嘴唇,再次念了一句,“我開動了。”
這一次我出了聲音,雖然不大,但足以讓牛島和我聽見。
父親向來要求我食不言寝不語,即使是一句簡單的禱告,也要我在心中默念。
但這次我打破了這種要求的桎梏。
麻婆豆腐有些辣,還有點甜,滾燙的湯汁浸滿了米飯。
我餍足地眯起眼睛,才想起被自己忽視的牛島,問道:“我吃了這個的話,牛島同學吃什麽?”
“還有很多可以吃的東西。”牛島回答,說罷,他又補上一句,“別擔心。”
我思索片刻,将自己的飯盒推向他。
我說:“吃吧。”
他低頭看了看那個粉色飯盒,看向我的視線充滿困頓。
“吃吧。”我笑了,“不需要你的回禮,和我一起吃吧。”
牛島這才抽出筷子,夾起一塊三文魚。
看着他将食物送進嘴裏,我小聲說:“算作你陪我吃飯的回禮。”
他将視線落下來,是那樣的純粹與平和。
咚咚。咚咚。
我聽見我的心在跳。
耳邊突然想起我練習單簧管時妹妹做在庭院旁的紙拉門前讀的小野小町的詩歌。
“見不到你,在這沒有月光的夜。
我醒着渴望你,我的胸部熱脹着。我的心在燃燒。”
我的心在燃燒。
【作者有話說】
還沒寫完……吭哧吭哧搬磚中雖然說過在開學前把隔壁的坑填完但現實是我已經開學且沒有假期了有空就寫一點,能寫多少寫多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