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 “是,但、但如今少許多了

第32章 【32】 “是,但、但如今少許多了。……

第32章

宋柏軒緩緩睜開眼, 望着跪在他面前的兩道人影,忽得沉默下來。

他隐隐開始懷疑自己當年的眼光。

衛辭年幼時格外頑皮,爬樹捉蟬, 下河摸魚, 整天追着獵犬在村子裏撒歡,沒少惹得衛兄生氣, 但那時的他只學了句“小棒則受,大棒則走”, 就敢理直氣壯地跟衛兄對着幹,後來大抵是逃不脫,被衛兄幾頓毒打後便老實多了。

可如今就是太老實,連他的氣話也當真,讓他跪他還真跪下不走了。

也不看看, 這房間裏是否真有他的位置?

宋柏軒木着臉問他:“你錯在何處?”

衛辭認真道:“老師說的對, 我不該不問清楚緣由, 不知道事件全貌,就貿然開口評判對錯。

“縣衙查案尚需雙方到場對峙,而我沒有問過老師與師妹, 心中就已假定定是師妹有錯,老師才會罰她, 此為一不該。

“不明事件全貌便為師妹求情, 既小瞧了老師與師妹之間的父女情分,又有偏私之嫌, 此為二不該。”

宋柏軒:“……偏私?”

他深吸一口氣, 望着臉色坦然的衛辭,竟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

也罷,既然他為自己找好了理由, 便由着他去吧。

宋柏軒冷笑一聲,應道:“如此說來,你的确該好好跪着……”

衛辭俯身向他行了一禮,又說道:“可即便如此,衛辭仍要為師妹求情。”

“……”

宋柏軒按了按眉心,索性閉上眼。

可真是他的好弟子!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認了錯仍死不悔改,主打一個生性叛逆!

與蘊兒的執拗有七八分相似,不露鋒芒,卻格外難纏,日後他們二人成親,不知是哪個能占得上風。

“好,那便一起跪着吧,”宋柏軒淡淡道,“出去跪着,別在這裏礙眼。”

衛辭又俯身行了一禮,接着扶起宋蘊去門外跪着。

宋蘊:“……”

有一絲感動,但不多。

原本她跪着是向父親表明悔意,而今卻變成了不得不做的懲罰。

她側身看向跪得筆直的衛辭,沒忍住問道:“師兄為何要為我求情?你都不問問我為什麽被父親責罰嗎?”

“師妹聰慧過人,知書明理,必不會做出傷天害理之事,”衛辭低聲回答她,“是人便會犯錯,我與晴……其他弟子做錯了事,也常常遭到老師責罰,不是什麽大事。”

宋蘊:“……”

師兄對她的這份信任,委實太厚重了些。

宋蘊摸了摸鼻尖,不着痕跡的轉移話題:“師兄幼時也常常被罰嗎?”

這次換衛辭沉默了。

他想對師妹否認自己曾經的惡劣行徑,但自己的品性又不允許他撒謊,只能低低的應了一聲。

“是,但、但如今少許多了。”

宋蘊望着他臉上的羞意,忍不住笑了出來。

-

京城,平陰侯府。

一隊護衛帶着兩輛低調尋常的馬車進了平陰侯府,走的還是後門。

接着便有仆婦和丫鬟四處求醫,甚至還有一位拿着平陰侯府的名帖去了太醫院。

本也算不得大事,并不起眼,但侯府後院近來有位姨娘診出喜脈,正是平陰侯趙旭炎最上心的時候,乍一聽聞侯府有人四處求醫,趙旭炎生怕這一胎再出差錯,急急忙忙下值回府。

然後就撞見了形容凄慘的吳氏,以及一衆傷痕累累的仆婦,趙旭炎的臉色瞬間難堪起來:

“發生了何事?我不是給了你一隊護衛,為何還弄得如此難看?”

接着他想起此行目的,迅速問道:“那蘊兒呢?她可有受傷?”

吳氏只覺得腦仁漲得生疼,像是有成千上萬只蜜蜂圍着她嗡嗡顫動,十分吵鬧。

她強忍着怒意說:“她沒回來。”

“什麽?!”趙旭炎臉色大變,不敢置信的盯着吳氏,他向來将吳氏視作自己的半邊臂膀,宅院裏的事全交由她打理,可沒想到她去了這麽久,竟連一個宋蘊都沒能帶回來,“那你們走這一遭做什麽?”

吳氏氣得臉色鐵青:“趙旭炎,我的腿都斷了,你卻還想着那個狼心狗肺的孽障!”

趙旭炎皺了下眉:“給了你那麽多護衛,怎麽他們身上都好好的,就你受了傷?”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吳氏的聲音瞬間拔高,“我還能是故意的不成?要怪也怪你的好護衛們,個個是騎馬的好手,全都奔着馬去了,哪兒有人來管我啊?”

只要想到那天的場景,吳氏便打心眼裏發寒,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出現在她的腦海中,原來那則從寒明寺傳出的流言竟是真的?

想起這段時日的遭遇,吳氏心中竟萌生出退意。

“算了吧,”她說道,“不必再叫她回京,她翅膀硬了,不會再聽我們的安排,與其費那麽多心思将她弄回來,不如換個人選。”

然而提議被趙旭炎一口否認:“不行,必須是她。”

“父親,”趙晴雲突然說道,“父親有所不知,宋蘊在慈水村有一門親事,已經到了私相授受,談婚論嫁的地步,身子也早已不清白了,此事鬧得沸沸揚揚,茲陽縣的百姓都知道。”

趙旭炎這才看向趙晴雲,他第一眼便落在她的臉上,那塊顯眼的胎記似乎又受了創,結出厚厚的血痂,十分駭人。

“你……”趙旭炎頓了下,咽下想盤問的話,随意道,“不是還沒成婚嗎?侯府怎麽也算她半個娘家,她想要嫁人,還得過我這一關。至于清白,也無甚要緊,一些風言風語罷了,總能想辦法遮掩過去。”

趙晴雲定定地望着趙旭炎,平陰侯府的主人,他的生身父親,胃裏竟沒來由的想要作嘔。

“可是父親,一旦被發現,侯府的名聲怕是會被牽連——”

“她只是一個養女,礙不着你的婚事,”趙旭炎瞥她一眼,直接說道,“這件事你們不必管了,我親自派人去将她接回來。”

吳氏冷笑:“好啊,你去接,最好先把你克死!”

趙旭炎皺眉片刻,打量着凄慘的吳氏,拂袖離開:“哼,無稽之談!”

趙晴雲垂下眼眸,無聲無息的從房中退了出來,她萬萬沒想到平陰侯比吳氏還要難搞,連侯府的名聲都不當回事。

但無論如何宋蘊都不能回京。

她為此已經犧牲了太多,絕不允許這一切都前功盡棄。

再者說,如今她們二人勢同水火,倘若宋蘊一朝得勢,怎會輕易放過她?

-

又是一日清晨。

在莫绫萬分憐憫與不解的目光下,宋蘊捧着本書進了書房,而衛辭早已在房中等着了。

接着書房裏便傳出稀稀拉拉的讀書聲,起初還有些收斂,并不齊整,但在隔壁宋柏軒一聲冷笑後,書房裏的聲音立刻齊整許多。

莫绫一邊燒火一邊搖頭,她實在想不通姑娘為何要跟着那衛書呆子一起念書,不怕像他一樣把腦袋念傻嗎?

但哪怕再好奇,莫绫也不會傻乎乎的湊上去,畢竟似讀書這樣的苦差事,她實在承受不來。

姑娘辛辛苦苦教了她十幾年,也才勉強讓她認得百家姓、千字文,剩下的字連蒙帶猜,也能念出幾個來,再多的便再也學不會了。

沒多久,莫绫便去敲門:“姑娘,衛公子,早飯做好了。”

宋蘊捧着本《尚書》,幽幽嘆氣。

衛辭安慰她:“師妹不必氣餒,這本書,其實也不難的。”

“……”

宋蘊一時不知該怎麽答話。

她在侯府時也曾随夫子念書,但大多都是《女誡》、《女訓》之類的書籍,規勸女子德行,馴化女子個性,她雖有不恥,卻都老老實實讀完了。

再有便是些雜七雜八的游記、香方與醫書,她看得也不少,然而于科舉所涉獵的經史子集,她只翻閱過一二,并無太多了解。

自那日被父親罰跪後,宋蘊便被要求與衛辭一同讀書,她不敢不應。

多讀點書也沒壞處,她如此安慰自己。

宋蘊食不知味的吃完早飯,跟着衛辭來到宋柏軒房中,老老實實的聽他講學。

“今日講《呂刑》,”宋柏軒瞥了眼捧着書的宋蘊,又看向旁邊的衛辭,“所謂‘五辭簡信,正于五刑’①,你們可知這五刑都是哪幾種刑罰?”

衛辭當即一一列舉出來:“分別是墨、劓、膑、宮、大辟,依着罪責輕重,或刺面、刺額,或割去鼻子,或剜去膝蓋,亦或是宮刑、死刑,皆十分痛苦,無法療愈。”

宋蘊垂下眼眸,沒說話,她何嘗不知道父親這是在警醒她,好讓她因懼生畏,因畏而斂言行。

只是這樣的恐吓于她而言,并無太多效用,她曾被活生生的扯下一張美人面,血肉淋漓,不成人樣,遠比劓、膑更痛苦千萬倍。

“當年的五刑已是酷刑,如今看來也不過爾爾,”宋柏軒淡聲道,“大盛律法中的酷刑亦不再少數,腰斬、車裂、淩遲、活埋、抽腸等,無一不是痛苦萬分,你們飽讀詩書,更應心中有畏。”

宋蘊低聲應道:“是,女兒記住了。”

衛辭不明所以,也連忙跟着應“是”,卻得了恩師一記飛來的眼刀。

宋柏軒繼續往下講,他知道宋蘊在侯府念過書,卻未必念得細致,便逐字逐句的往下順。

他博覽群書,涉獵頗廣,引經據典幾乎是信手拈來,短短的一篇《呂刑》,足足講了大半日。

臨用午飯前,宋蘊突然問道:“父親,您教我‘永畏惟罰,非天不中,惟人在命。②’,要我敬畏上天懲罰,要我相信天道公正,可是這天道真的公正嗎?”

宋柏軒沉默下來,他可以用十句百句的經典來向她證明天道公正,但卻無法為她掩蓋世道的殘臭。

天罰不極,庶民罔有令政在于天下。③

如今的大盛看似繁華,實則早已千瘡百孔,世家紛亂,皇子争權,雖還未到禮樂崩壞的地步,卻也不遠了。

“持正守身,天威可見,”宋柏軒輕聲道,“蘊兒,不要懷疑天道公正,即便今日遭受不公,來日也定能撥亂世,反諸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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