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火
大火
破風聲當空奔襲,宋昭寧瞳孔于瞬間放大。
脆弱驚恐的尖叫聲嚴絲合縫地壓進喉底,她重重地喘息,看見一彎血線從銀光锃亮的刀鋒處迸濺而出。
寒風卷過枯葉飒飒而過,宋昭寧擡手摁住頸側淩亂長發。
她啞然張唇,半晌,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太陽穴隐隐抽痛,神經如過電般狂跳不止。她垂下的一只手抓着手機,另只手屈指抵着太陽穴,不輕不重地轉揉一圈。
她掀眼看,視線的更遠處,蒼灰色的天穹烏雲密布,銀灰色的雙子塔輝光交錯,已經有建築物亮起紙醉金迷的霓虹燈。
身後響起紅藍警燈嗚哩嗚哩的聲音,宋昭寧眸光緊縮,倉促往後瞥一眼,但那聲音呼嘯而過,沒有多一秒的停留。
她的視線掠過半跪在地的聞也,他似乎也聽見了警車聲,他茫然擡眼,喉間洶洶滾過一口飽含血腥的滾燙熱氣。
“我擦,條子來了!他媽的誰報的警?”
“傑哥……管不了傑哥了!先抓那女人!兄弟們上啊!”
這群雜毛混混從各個方向朝她奔來,宋昭寧冷眼看着,清瘦筆直的五指緩緩做了個向下的手勢,通訊挂斷後抵達現場的保镖一擁而上。
保镖平均一米八八的個頭,人高馬大,面容嚴峻,不等沖在前頭的混混甩出匕首,為首的保镖一馬當先地把他掀翻在地。
局面天翻地覆。
有人上前問她還好嗎,宋昭寧擺手,她只看聞也。
那柄短刀已經深深地沒入墨鏡男的肩窩,他大概短暫地痛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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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也單膝制着他,對方在疾風驟雨的疼痛中恍惚睜眼,呆了幾秒鐘後爆發出尖銳難堪的叫罵,鮮血沿着鎖骨細密粘稠地流到地面,很快洇濕枯褐雜草。
他動作機械地把短刀拔出,墨鏡男發出類似獸類的嚎叫,整個人如蝦米般彈起。
這個神經病竟然在鏡框後面系了一條透明魚線,難怪打鬥時墨鏡仿佛焊在他腦袋上。
“聞也,你他媽的,你不還錢,我就找你弟弟……”
墨鏡男側身吐出一口血沫,隔着黑色鏡片惡狠狠地盯住聞也:“你老爹欠的,你來還。你還不上,我找你弟弟還!”
他自以為戳中對方軟肋,沙啞着聲音桀桀怪笑:“你弟弟,長得可真好看啊……跟娘們一樣。哈、哈哈……他玩起來,一定很帶勁兒。反正,咱兄弟,葷素不忌,是個美人就行……”
說着,聞也猛然掼下一拳,正中墨鏡男胸口。
他狼狽嘔出一口鮮血,渾然不在意,嘴裏說着不三不四的下流話。
“但要說漂亮,誰能比得過你啊……哦,還有包你那富婆,哥幾個可不介意雙飛。”
聞也眉梢壓眼情緒爆發,只覺得胸腔壓着一團無法發洩的勃然怒火,齒關咬得鮮血淋漓,他眼中一片赤紅的血色,天地茫茫,什麽也看不清。
殺了他。
殺了他就清淨了。
沒有人24小時暴力催債,沒有人拿弟弟威脅他。
不,還有一個人必須要殺,如果不是他,聞希不會錯過第一次手術機會,如果不是他,他不會背上那麽債務……
殺了他。
心底有個聲音蠱惑:殺了他,一了百了。你從此不必再承擔不屬于你的痛苦。
像是有人撥動了某個隐藏在暗處的開關,他黑色瞳孔渙散,五指瞬間發力,他扼住墨鏡男咽喉,直接将他的上半身擡起,随着重力狠狠掀到地上。
砰、砰、砰!
宋昭寧看得心驚肉跳,她竭力使自己冷靜,沒人發現她正在輕微戰栗的手指。
“聞也。”她的聲音湧現各種難以言明的複雜情緒:“過來。”
墨鏡跌在一旁,鏡腿折斷,鏡面遍布裂紋。男人的半邊臉血肉模糊,兩只眼睛充血腫脹,半張臉血肉模糊。
他還有一絲神智,艱難地轉過頭,喉頭一團團地咽着血。
男人在看宋昭寧。
像是要記住她、記住這張臉,以待來日的報仇雪恨。
聞也喉間一緊,他強悍有力的拳頭幾乎搗爛他的側臉,男人渾身抽搐,五官變形可怖,瘋狂的抽氣和吸氣讓他看起來像一個不停飽漲和幹癟的海綿。
“聞也!”
宋昭寧幾近撕裂的顫抖尾音沒有傳到他耳裏,他麻木地提起拳頭,一拳、一拳……
“聞也,你看着我,看着我!”
猩紅底的高跟跌跌撞撞地踩着肮髒水窪,那張一貫寡淡冷然到仿佛戒掉七情六欲的臉,頭一回浮現驚急神色。
“到我身邊來……別把他打死了!他不值得!你弟弟不會有事……相信我!”
聞也神志不清,不在意對方身上迸濺的鮮血,他拎着男人脖頸,輕松如提一張破紙,他的胸膛呈現不正常的凹陷,男人已經被砸得昏死過去,眼見只剩最後一口氣。
在這片被稱為“三不管”的廢棄地帶,類似場景輪番上演。
不日前,還有拾荒老人在堆積如山的垃圾場裏翻到一枚戴着鑽石戒指的手指,老人把戒指撸下來,再拿着手指到警局報案。
宋昭寧扛住他機械麻木落下的拳風,白皙手腕瞬間撞開一片紅痕,宋昭寧倒吸涼氣,她借着這個姿勢扣住聞也雙手,将他鮮血淋漓的手背貼在自己幹淨臉頰,毫不在意幹淨如雪的臉頰蹭上黏腥血液。
“沒事、沒事……放松下來,放松。別把事情鬧到難以挽回的後果,聽話。”
她的聲音澀得像混了碎裂玻璃,肩頸連着鎖骨細細地顫,她用非常輕的聲音:“聽話,沒事的,我能處理,你相信我。”
聞也好像聽見有人在說話,不停地說話。
聞也雙目發直,逐漸從恍惚模糊的半空落地,他全身劇烈地痙攣一下,終于看清宋昭寧焦急蒼白的臉。
他緩緩停下動作。
“……是你?”
宋昭寧握不住他垂落下去的手,點頭:“是我,宋昭寧,你對我有印象,對不對?”
片刻,聞也精疲力盡地閉上眼睛,将所有無以名狀的疑問壓回充滿血沫的喉底,他點點頭。
“沒事了,沒事了。”
宋昭寧向後打了個眼神,保镖會意,扛麻袋似地撿起橫七豎八的小混混。
“大小姐,這?”
保镖蹲在她身側,從懷中抽出柔軟手絹遞給她,意識是這墨鏡男怎麽處理。
宋昭寧胡亂地擦拭聞也臉上的血跡,她一咬牙:“帶走,別讓他死了。”
保镖明白,沒對聞也投去半個視線,一人扛着墨鏡男的頭,一人扛着墨鏡男的腳,從抵達到清場半分鐘。
“聞也。”
宋昭寧雙手捧住他的臉,強迫他空洞蒼白的視線對上自己,她強硬道:“看着我!別擔心,他死不了,我不會讓他死的。”
她的手,溫暖而潔淨,還帶着一種聞也十分陌生的香氣。
但也不真的陌生,至少,在宋家那幾年,他最熟悉宋昭寧的味道。常是她走過的地方,五分鐘留有盈香。
宋昭寧……?
宋昭寧為什麽會在這裏。
他的思緒陷入一池溫水,耳膜因為腎上腺素激升嗡嗡作響,修長眉宇卻凝着深重戾氣。
“是你。”
宋昭寧見他終于回神,不覺心下一松,她點頭,撐着膝彎站起身,同時向他伸出一只手。
她的手指,修剪齊整,幹淨漂亮。
他記得宋昭寧很小時練習鋼琴和大提琴,他有時候路過三層琴房,能聽見輕緩溫柔的琴音。
聞也沒有牽她的手。
“能走嗎?”
他聲音很啞,再開口,像是孩童牙牙學語,聲線擠壓到走調:“可以。”
宋昭寧讓聞也上車,他一動不動。
只垂着眼,看自己滿身滿手的鮮血。
有一些是他的,有一些不是。
……這其中,也有宋昭寧的嗎?
他想不下去,腳步一晃,險險栽倒。
宋昭寧單手握着手機講電話,另只手橫過來撐住了他。
她語氣不急不緩:“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不用,我這邊能解決。”
三兩句,倉促收線,手機重新丢回座椅。
“上車。”她堅持。
聞也還是不動。
冷風鋪天蓋地,不遠處一棵歪脖子樹被吹得東倒西歪,稀疏枝桠沙沙地響。
又要下雨了。
她等得不耐煩,轉頭甩上星空黑的儲物匣,敲着煙盒抖出一支細煙,她咬着煙管,怎麽都找不到打火機。
聞也渾身汗濕,他無動于衷地看着宋昭寧愈發煩躁的翻找舉動,片刻,不知哪根筋沒有搭對,把褲子口袋裏的廉價打火機遞給她。
少頃,宋昭寧眼尾微微一挑,沒有伸手接過,她半倚着腰,勾勾手指,低聲:“勞駕,借個火。”
聞也摁住打火機,兩人之間簇起一束微缈火光,瞬息間被疾風撲滅。
這個距離,無限拉近彼此距離。
聞也甚至聽得清宋昭寧微微的嘆息聲。
他比她高得多,看她時總自然而然地低頭。
這是他幾乎刻在了骨血裏的記憶。
聞也走兩步,擋在風口,再次垂眸替她點煙。
距離很近,呼吸交纏,宋昭寧長長地吐出彌白煙霧,她的心跳終于漸漸平緩。
“下次,你要學會向正确的人求助。”
她并指夾煙,反手搭着聞也肩膀,指尖輕輕地截斷了半截灰燼。
他從肩到背完全緊繃,喉結上下滾動,她指尖纏繞的那一縷白色煙霧,就像死神鍘刀陰森森地劃過他最脆弱的命門。
吊橋效應,她想。
誠然,此時此刻的聞也,不符合她對“漂亮”的期待,但受過傷又流了血的男人,格外危險,格外矚目,格外……
那場燒了多年的大火再次鋪天蓋地,熱烈又絢爛地燃燒着她。
宋昭寧呼吸略微急促,她收回手,随意碾滅煙蒂。
聞也在這時打破平靜。
他嗓音仍是啞,但聽得出平靜。
“你說你?”
她愣幾秒,反應過來。
他低頭,想後退避開,宋昭寧之前夾過煙的手指松松扣住他咽喉。
聞也的眉弓和眼窩異乎尋常的深,眼瞳黑而皮膚白,他冷浸浸地一擡眼,懶扯了下唇角,向她露出一個非常難看的似笑非笑。
“很久以前,也有一個人對我這麽說過。”
宋昭寧挑眉:“然後?”
“然後——”
然後他弄丢了她,而她遺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