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礙眼

礙眼

回到場館,偌大的白色玻璃休息室裏只有費董一人。

宋昭寧目光環繞,不意外地拉開歐式藤椅,笑問:“馥瞳呢?”

費董老神在在地沏茶,她品茶香,知是禦前八棵。

“馥瞳和懷小姐陪章導去了,我一孤家寡人,連個陪我喝茶的人都沒有。”

“費叔叔,如果您不介意,我自請陪您?”

費董朝她豎起大拇指,精幹手腕纏了一串象牙檀珠。

費家早年發家的手段算不得清白幹淨,如今改革春風吹滿地,費家早把黑色産業洗到明面上來,現在倒是吃齋念佛,聽說還為靈慈寺捐贈金身菩薩。

“這群小孩裏,費叔叔最看重你。你們宋家祖墳冒青煙,各個頂尖,都是能成事的性子。”

宋昭寧起腕沏茶,她學過傳統茶道,三起三落的動态異常幹淨利落。

清透茶水恰到好處,既不多,也不少。

沏茶如做人,一看她遞過來的這杯茶,便知宋家這孩子做事是能迂回的。

“費叔叔這話,把小愈和盈詞也誇進去了嗎?”她笑問。

費董哈哈大笑:“宋愈那小王八蛋,人脈資源比他哥哥還吃得開!至于盈詞嘛,志不在此,都挺好。你們各有各的命數和發展。”

他膝下無子無女,對年輕小輩總多一份寬容,是以公事私事,人情往來,多願意提點一兩句。

閑聊兩句,宋昭寧按下白色呼喚鈴,經理和門童應聲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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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董把空杯子擱在茶幾,說:“拿我的球杆給宋小姐。”

宋昭寧微笑,沒有接受,卻不拒絕:“恐不趁手。承蒙費叔叔擡愛,我更習慣用自己的東西。”

他們都有各自的高爾夫球杆,因此經理吩咐兩句,門童去而複返,很快抱着宋昭寧先前購置的Dunlop球杆。

但,她說的,自然不是球杆。

生意場上爾虞我詐,兵行險招,宋昭寧奉手,由他開球。

這項起源于十五世紀的貴族運動,發展到今日已然成為平□□動。

不過自诩豪門上流的家族通常讓選定的繼承人學會各種各樣與優雅、涵養、貴氣有關的運動。

高爾夫也是其中之一。

頂級球杆自然帶來頂級手感,宋昭寧随意揮舞兩下,站姿、動作、揚手的起落姿勢,教科書般的完美。

三言兩句,無數機鋒。

哪怕是刀山火海官海沉浮的老油條,也不得不為宋昭寧滴水不漏的說辭鼓掌。

當年的宋微就是個極有手段的性子,她的女兒,自然一脈相承,甚至青出于藍。

打球的目的只為取樂,而非輸贏。

半程下來,費董心滿意足。

他到底年紀大了,哪怕是這類幾乎不用挪動的運動也倍感疲乏,宋昭寧命人換一壺新的茶水,費董卻在這時睜開老辣精明的目光,手指撚着檀珠攔了她一道。

“老茶好,老茶入口甘甜,回味無窮。”

宋昭寧順勢換了說辭,讓人把顧小姐請過來,并上顧小姐最愛的下午茶。

費董似笑非笑地往後仰靠,微微阖上的雙眼寒光閃爍。玻璃房內溫度适宜,他惬意地松了松肩頸。

“你倒是費心記得拿小丫頭愛吃什麽。”

宋昭寧莞爾一笑,輕言道:“一點小事,不打緊。”

顧馥瞳的腳步聲很有意思,失了穩重的輕快調皮,不乏少女明麗純質的心思。

“大伯!”

她如一只花蝴蝶撲到費董身邊,白色短裙蕩漾輕盈弧度。

少女鐘情的淺淡果香瞬間彌漫,她巧笑倩兮,撒完嬌,轉頭對宋昭寧柔柔地羞赧一笑:“寧寧姐。”

顧馥瞳是費董表弟的女兒。

他膝下無人繼承,是以顧馥瞳幼時将他認作二爸爸,據說費董前些年立下的遺囑裏,80%由顧馥瞳繼承。

顧家不讓小女兒接觸生意場的事情,是以養成了天真爛漫的性子,此刻雙手托腮,眼睫閃亮,對費董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一會兒的話。

費董時不時附和兩句,笑得眼皮打褶,眼底浮現不加掩飾的溺愛。

宋昭寧安靜聽着,只在費董看似無奈的征詢中微微點頭:“馥瞳快言快語,甚是可愛。”

之後再說什麽,宋昭寧無心再聽。

她尋了個借口,沒讓球童代勞,自己拎了球杆去找懷願。

章導臨時有事,先一步離開。

臨走前和宋昭寧打了照面,真假不定地埋怨:“你呀……又給我尋了個麻煩。”

宋昭寧勾唇,球杆放到一旁,親自挽了章名卉的手臂,不卑不亢地笑道:“我從第一天認識她就知道,這女人是個麻煩。但,麻煩才有挑戰性。以您對女主角的要求,當然有演技更勝的選擇,不過綜合考量,還是懷願,不是嗎?”

章名卉搖頭失笑:“你這句不是嗎,我可回答不了。我下午要飛北京,和主創團隊有一場會面,過兩天讓她也來。既然走了你的面子,當然得拿出不一樣的誠意。”

宋昭寧笑說明白。

她打電話給機場,讓開VIP通行道路,章名卉笑她小題大做,宋昭寧不辯駁,一息笑意。

目送章名卉上車,懷願笑眯眯地和章導說再見。

章導降下車窗,囑咐兩句:“好好準備,別馬虎。”

懷願笑眯眯地回答:“遵命。”

宋昭寧睨她一眼:“盡興了?”

懷願挽上她手腕,笑道:“宋總親自牽頭的局,哪敢不盡興。說真的,我有時候……”

話音戛然而止,懷願順着她視線望去,專供工作人員休息的廂房,安靜地坐着一個人。

側影修挺利落,沒有玩手機,也沒有随意打量。

雙手搭着膝蓋,深色長褲與手背白色紗布形成鮮明對比。

“聞也?”

懷願沉吟一瞬,眼底漾過意味不明的笑意:“以前只覺得算是小有姿色,現在倒是明白,為什麽你對他上心。”

宋昭寧不以為意:“沒有很上心。”

頓了頓,又說:“漂亮的男孩比比皆是,漂亮的女孩也很動人。懷願,不必生氣,你最美麗。”

懷願:……?

“為什麽忽然哄我?”

“因為我發現,你還挺有合同精神。”

懷願:???

“拜托,宋總,我是女明星,要是沒有合同精神我早都flop地心。”

宋昭寧想起和女孩子站在一起的聞也,登對,卻也礙眼。

懷願被曬得有些站不住,她手掌掩額,捺着唇角道:“還誇我最美麗呢,現在眼睛移不開的人是誰?走吧宋總,你要想說什麽,我們進去說。”

宋昭寧收回目光,帶着她回到玻璃房,笑音輕曼:“不需要。”

她沒發現,在她身影拐過爬滿花藤的牆角時,聞也擡起臉,面無表情地追着她轉瞬即逝的白色裙角,細瘦手腕的珠母貝手表熠熠生輝。

還沒進玻璃房,驀然聽到一嬌氣一沉悶的争吵。

懷願擰起纖黛的眉,附耳輕聲問:“晚點再進?”

伴着她落下的話音,顧馥瞳冷不防提高音量:“大伯,我求求你了,你就見他一面,給他一次機會好不好?他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懷願比着優美唇形:“他?不會是說聞也?”

宋昭寧予以肯定地點頭。

費董無奈道:“瞳瞳你長大了,不要意氣用事。大伯可以幫他,可然後呢?你打算和你一個窮小子在一起?他什麽都給不了你。”

“他能給我愛情!”

顧馥瞳義正言辭:“大伯,你難道舍得讓我去聯姻嗎?我不想嫁給一個沒有感情基礎的人,我也不想成為你們野心的犧牲品!如果我沒有追求愛情的權力,那我活着還有什麽意思?”

正當懷願以為她的下一句是任性妄為的“我還不如去死”,沒想到這位公主峰回路轉,直言不諱:“我還不如去當女明星!就像懷願那樣!”

懷願忍笑忍得雙肩微顫,她搖頭道:“現在小孩都想什麽啊……我難道是什麽專供富二代賭氣的标杆嗎?”

“你還敢說懷小姐!”

費董怒道:“懷小姐在你這個年紀,拿下多少獎項?她一個小鎮出身的女孩子,有今天的成就,你以為是你随便說兩句空頭白話,就能複刻別人的輝煌榮耀?”

懷願略略吃驚,沒成想費董竟算通情達理的人,沒有一味地輕賤演員。

顧馥瞳委屈,聲音帶上柔弱哭腔:“懷小姐的今天難道全憑她自己嗎?如果不是宋總,如果不是寧寧姐,她……”

費董不耐打斷:“顧馥瞳!你爸媽就這麽教你?貶低一個女孩子以此擡高你自己,你覺得很光榮?假設你想進娛樂圈,是,我們會給你鋪路,給你資源,但你就能保證,你做得跟懷小姐一樣好?”

懷願讪讪:“怎麽一直提我名字,我都快不好意思了。”

宋昭寧示意門童先進去,門童詢問兩句,争吵聲果然止歇。

懷願松開先前挽着宋昭寧的手,只用兩個人才聽見的聲音道:“算了,我現在進去多尴尬,你進去吧,我回車上等你。”

宋昭寧點頭:“該說的差不多了,我去打聲招呼就出來。”

她推門而入,門童謙順道:“宋總,您的球具要替您收起來嗎?”

“嗯,麻煩你收起來吧。”

有外人在,費董和顧馥瞳互不說話,小姑娘臉色很差,嫩生生的臉蛋氣得發白,手指絞着裙角,倔強驕傲地仰頭,晶亮淚光在眼尾打轉。

宋昭寧倒掉老茶,換上一壺千金的茶葉,金色茶匙沿着壺口不輕不重地轉了一圈,她眼睫低垂,語調平靜:

“馥瞳,你還年輕,當然有追求愛情的權力。只是,愛情和婚姻是兩碼事。我們這種受到家族庇護長大的孩子,要承擔的責任自然多過其他人。”

顧馥瞳噎氣,粉白鼻尖深深地皺在一起。

她這個年紀的小女孩,做任何嬌矜動作都很可愛。

“寧寧姐也要勸我?”她克制地咬唇,聲息不穩:“我以為你站在我這邊。”

宋昭寧憐愛地摸了摸她柔順長發,輕聲說:“我自然站在你這邊。你現在課業忙不忙?回頭把你的課表發我一份,每周抽三天時間到我公司,我會親自教你怎麽運行和管理企業,我還會帶着你談生意、社交。你覺得怎麽樣?”

費董聽着,撫掌大笑。

顧馥瞳抽抽噎噎,她憤怒而茫然地呆怔片刻,後知後覺地悟出她的意思:“寧寧姐……你什麽都擁有了,為什麽會答應和席家聯姻?你不想要愛情嗎?”

宋昭寧端出受教模樣:“我和席越是長輩定下的。至于愛情,你覺得那是什麽?”

顧馥瞳振振有詞:“當你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無論富貴,無論貧窮,你都想和他在一起,身份地位都是浮雲,他去哪兒你就跟着去哪兒,一輩子,少一小時、一分鐘、一秒鐘都不行!”

她微妙地停了一瞬,宋昭寧不知道她是太過生氣還是緣何,臉頰淡掃胭紅:“我會為他生兒育女,洗手作羹湯,從此當個賢妻良母,我……”

費董的臉色已經變得陰晴難辨,他冷聲打斷:“顧馥瞳!別丢人現眼了。”

顧馥瞳齒關一咬,她固執己見地搖頭:“為什麽想當妻子,想當母親,就是丢人現眼?我又有錢又有條件,我多生幾個不好嗎?國家號召計劃生育,護城還能提供生育津貼呢……”

宋昭寧和費董對視一眼,彼此看見對方眼中的無奈。

不是批評所謂的嬌妻或良母,那畢竟是顧馥瞳的人生。

只是顧家那位是頗有手腕的人,竟然能将顧馥瞳養成不谙世事的傻白甜,着實令宋昭寧感到意外。

沒人說話,空氣似乎因為顧馥瞳劇烈起伏的胸痛,共振出某種深刻漫長的無奈。

終于,宋昭寧單手扶額,很輕地笑了一聲。

“那麽,馥瞳口中的,願意為他抛棄現有生活,願意為他生兒育女的人,是誰?”

她斂了笑意,平靜地問:“是剛剛送你來的司機,那個叫做聞也的男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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