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共犯

共犯

聞也被多年前的爆炸拖入回憶深海,他閉着眼,嘴唇失血青白,病态般地顫。

唇形一直在動,他似乎呢喃什麽。

聲音太輕太低,沒人聽到。

跟在宋昭寧身後随時待命的保镖攔下急切往內闖的顧馥瞳和莊郡誼,他們面無表情地站成一排,雙手交握疊在腹前,每個人臉上帶着一模一樣的黑色墨鏡,墨色西裝筆直革履。

長廊走道擠滿了人,看熱鬧的病人,被阻攔的護士,一臉愠怒的醫生。為首的保镖不知對醫生說了什麽,對方神色驟然驚變,半晌,他擺擺手,露出手腕千元左右的皮帶表,飛快地掠了眼時間。

莊郡誼橫臂抱着幾乎站不穩的顧馥瞳,一張嬌花堆雪似的小臉蒼白如紙,兩側的雪白牆壁反射着她眼底明晃晃的淚光。

“瘋子……一群瘋子!!”她哭着罵。

病房內,席越看着宋昭寧把小刀收回手包,揚眉笑道:“這刀,不會是當年我送你的?”

宋昭寧垂下眼睫,藉由這個動作掩去眸底一閃而過的厭煩,她冷聲回嗆:“不是,和你沒關系。”

“或許吧。寧,但你和我有關系,不是嗎?”

席越轉了轉脖子,被輸液軟管勒出的青紫淤痕觸目驚心,他視線環掃一圈,不知道飲水機在哪裏,意興闌珊地笑了聲,手指因為近乎脫力而微微顫抖,他重新點起一支煙咬住。

他仰起頭,向上呼出白色煙氣,這個動作讓混血兒本就深邃的輪廓愈發清晰。

“現在,我們是共犯了。無論是聞先生還是顧小姐,恨我的同時,也會連帶着恨你。”

靜了幾秒,宋昭寧字詞清晰地反問:“那麽,鬧到如今下場,你高興了嗎?”

“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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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越像是聽到什麽笑話,喉結上下輕動,悶出一聲顆粒感沉重的沙啞笑聲,結果嗆咳起來,煙霧從鼻息噴出,亂作一團。

“我當然高興。寧,能和你在一起,是我畢生所求。”

宋昭寧無所謂地回答:“下輩子。或者你現在做夢快一些。”

席越又笑。

他伸腿踢開地上七零八碎的鐵架和玻璃,并指夾煙的手直直燎過聞也耳廓,發絲枯焦的嘶嘶聲傳來。

煙頭在聞也身後的牆壁碾了兩下,半明半滅的灰燼盡數落到他已經變形染色的襯衣領口。

席越背手拍了拍他的臉,笑音含混:“喂,不會死了吧,那麽不經打?”

回應他的是沖進來的顧馥瞳。

顧馥瞳雙目通紅,眼淚一行行地滾落,砸到傾倒的老式水壺、玻璃片,還有聞也微微蜷縮的手背。

小姑娘一顆少女心碎得七零八碎,她上氣不接下氣地抽噎,整個人埋進聞也懷裏,聞也茫然地感受驟然貼上來的氣息和溫度,很陌生。

不是宋昭寧慣用的冷感香氛。

顧馥瞳滿手的血,溫熱的、黏膩的、潮濕的、微微凝固的,她顫抖着舉起指尖,瞬息過後,細細的嗓子眼裏爆發出心神俱震的尖叫。

席越眼神向後,莊郡誼腳步一滞,乖乖地退出去,乖乖地關上門。

顧馥瞳雙手捧着聞也腦袋,緊咬的齒關連同着靈魂都在戰栗。

這是青天白日,這是法治社會,這是和平年代,竟然有人二次行兇!

她想,她會報警的,她一定會。她會讓正義的警察叔叔審判占據權勢高地的瘋子,她一定會讓席越付出他應得的代價!

“聞先生。”

席越對顧馥瞳的憤怒裝聾作啞,他彬彬有禮地微笑:“顧家那輛奔馳,S級商務款,前兩年上市,按當前市面最低檔的折舊費換算,我勉強充作七成新。”

顧馥瞳額角一跳,周身籠罩着仿佛水銀般有毒的不祥預感。

席越很好心地在她面前搖晃兩根比作數字七的手指,瞳孔閃爍着嗜血般殘忍狠毒的快感:“七成新,所以算七百萬。這筆錢,是你欠我的。”

不單是聞也和顧馥瞳,就連宋昭寧內心也浮起一絲堪稱荒謬的念頭。

誰欠誰?

本末倒置,個中好手。

顧馥瞳終于反應過來,她深吸一口氣,小鹿般又圓又亮的眼睛噙滿憤怒的淚水,她的聲音因為情緒的劇烈起伏而變得不穩:“神經病,給我滾!你們都給我滾!”

失血和連鎖反應的低燒讓聞也的體溫滾燙,顧馥瞳捏着他粗糙皲裂的手指指尖,用力地貼抵在自己臉側,一行行的淚水的打濕他手臂飛嵌而入玻璃渣産生的半凝固血液。

在小姑娘飽含激烈情緒的雙眼中,宋昭寧終于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麽要送去宜睦。”

顧馥瞳不知道,少女時代曾經視宋昭寧為偶像,她那麽美,那麽厲害,把家族企業管理得井井有條。她從不因為女性身份低人一等。

可是,她卻站在席越身邊,說一些在她聽來是落井下石的風涼話。

她哽咽着,說不出話。

牙齒輕輕地磕碰着,許久,她問:“為什麽?”

“因為會導致全然不同的結果。在這裏,你走出去,會有人認出你,知道你是顧家的小姐,之後,媒體的長槍短炮會強勢而霸道地進入你的人生,這場車禍的始末會被添油加醋。”

宋昭寧低下眸,平靜地回望小姑娘的淚眼朦胧,她眼中有很冷漠的審視:“而宜睦擁有國內頂尖的安保系統。馥瞳,如果在這件事情中能有一個人能全身而退,我希望是你。”

顧馥瞳雙目無神,她想說我能有什麽醜聞,我不過是喜歡上了一個男孩子,難道這就叫醜聞?她還想說,明明是席越先挑事,難道正當還擊是錯誤的舉動?你們不要太颠倒是非黑白!

“這個世界,或許有人樂見大小姐和窮小子修成正果。但你父母會同意嗎?你怎麽知道他們不會在事後對聞也動手?要讓一個不被社會在意重視的普通人因為這樣那樣的意外事故消失,是很難的事情?”

她的诘問,輕而平淡,語氣直白得都沒有任何起伏,如當空棍棒敲擊顧馥瞳的天靈蓋。

顧馥瞳搖頭,她還在哭,這個女孩子已經把身體的一半水分哭幹了。

“我父母不會把我當做商品……”

她聲音輕細,這句話無法說服她自己:“我父母很疼愛我的。他們願意讓我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他們不會逼我嫁給我不喜歡的人。”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回擊宋昭寧,宋昭寧明白,她不會和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計較。

“好。”她點頭,精疲力盡地揉了揉眉心,轉身出門時沒看視線一直停在她臉上的聞也,她轉身推門,“言盡于此,席越的話只會更難聽。”

她走出去,無縫斂去眼底倦色,莊郡誼一見她,快步走上前,低聲:“嫂子怎麽辦啊,連院長都驚動了……”

宋昭寧瞥她一眼,淡聲道:“你叫我宋昭寧就好。別擔心,事情我來解決。”

莊郡誼看着她纖細卻挺直的背脊,漂亮的蝴蝶骨展翅欲飛,她毫不在意自己肩前的駭然指痕,細跟篤定地迎上匆忙而來的院長。

沒有人阻攔,這一次莊郡誼終于重新踏入病房,她的聲音夾斷在嗓裏:“馥瞳,我們——”

顧馥瞳并着雙膝跪坐地上,那張彌漫無措驚惶的臉倔強地瞪視席越,她命令自己把恐懼和逐漸發散的思維吞回肚子裏,空出的一只手狠狠搓過側臉到下颌的位置,沒發現手背沾了血。

席越吊兒郎當地抽完一支煙,他把煙頭淩空一彈,用一種堪稱溫和的口吻笑道:“聞先生,還沒死吧?聽我說,這筆錢,只能從你手上過給我。如果喜歡你的這個小姑娘幫忙——別瞪我,我不會對付她,我對女士向來很耐心,對不對,郡誼?”

冷不防被點名的莊郡誼抿出一個皺巴巴的苦笑。

“顧小姐,你們家的檔次,輪不到我出手。不過呢,我聽說費鳴對你很好?費鳴早年發家血腥,身上背着好幾人命案,你說,如果我把這些漏給你最信任的警察叔叔……”

他暧昧地止住話。

席越慢條斯理地挽上被宋昭寧丢下的西服,再懶去看小女孩青白交加的面孔,軟底皮鞋踢開玻璃,那枚玻璃旋着打轉兒,最終停在顧馥瞳無力垂落的指尖。

圍在走廊看熱鬧的人潮已經散去,宋昭寧倚着棱格交錯的天窗,手指撚着半截香煙。保镖已經領命退下。

他站定,長身玉立的身影斜過來。他們在病房耽擱太長時間,沒發現夜色正濃,她遠遠地眺着視線,車水馬龍交相輝映。

席越好整以暇地疊下袖口,他低着臉,翻過襯衣布料的手指不急不慢,連帶着聲線也柔緩。

“寧,這就是你插手的結果。”

她疲憊地轉過頭,側頸隐有克制青筋,目光在半空交撞,片刻後,她似有若無地哂笑一聲:“不,這只是開始。”

席越表情玩味,他走過來,重新展平西裝外套,罩上她肩窩玲珑的雙肩,聲音近在耳畔:“你在和我宣戰?為了一個男的?”

宋昭寧從善如流地重複:“為了一個男的?”

她似在品味席越的話,漫不經心地直身微笑:“這個理由竟然讓你難以接受。在我們簽訂的九千二百一十條婚前協議中,沒有身心合一的說法,各種意義上,我們彼此自由。我不會管你有多少個情人,你也不必管我,我和你,不是宋昭寧和席越,是宋氏和席氏,你清楚嗎?”

席越根本不聽她的長篇累牍,這些話,他已經聽得太多。

“寶貝,你是商人,你怎麽會如此天真。”他輕笑:“天真得如此迷人。如果不是那份由我律師起草的協議,恐怕你也不會那麽快松口。但,違約對我來說,家常便飯而已。你這麽信任我,我受寵若驚。”

她沒有被激怒,擡手摘去後腦的幾乎挂不住的鯊魚夾,長發勾勾纏纏地垂墜而下,輕熟而迷人的弧度在他眼底輕微蕩漾。

宋昭寧再次挽下他的西服外套,這一次,沒有還給他。薩維爾街手工定制的廓形西裝跌落在地,窗外高高升起的下弦月,冰冷無情地搖出一泓沒有溫度的冷光。

正正落在她的眼角眉梢。

“你癡迷一切得不到的事物嗎?”

她反問,淨瓷似的指尖,意味深長地點在他喉結右移半寸位置。

那裏有一粒小小的、洇濺上去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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