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天哪,洛霞,你總算來了!”于悅擋在我的辦公室門前,不等我掏鑰匙開門,就把一個很大的牛皮紙試卷袋往我懷裏一塞,急切地說,“樓上412教室缺一個監考老師,你去頂一下。”然後把我往樓梯的方向使勁兒推了一把,“快!教務處馬上就要檢查考場了!”

我一秒也沒遲疑,抱着試卷袋飛奔上樓。

我在C市科技大學機電學院當輔導員。今天是六月的最後一天,學校正在進行期末考試。輔導員通常不用監考,但于悅是機電學院的教務秘書,和我私交甚篤,她抓我來臨時頂崗,我自然不會推辭。

正在發考卷時,我感到手機在衣袋裏輕輕振動了一下,就忙中偷閑看了一眼。姜小麗給我發來了一條信息——“別忘了中午十二點的約會。”我回了一個“好”字,把手機調成了靜音。

一個半小時後,我抱着試卷袋走進辦公室。

于悅坐在辦公桌後,耳朵上別着一副藍牙,眼睛盯着電腦屏幕,腦袋很有節奏地微微擺動着,似乎正在聽歌。她身後的文件櫃頂上摞着數不清的雜物,主要是學院裏的老師們歷年收上來的學生作業和小論文之類,層層疊疊,碼得都快碰到天花板了,看上去很像一座用魔法搭起來的違章建築,搖搖欲墜。

見我進來,她揪下一只耳機,朝我露齒一笑:“答得挺快呀,才一個小時就都交卷啦?”

“嗯,可能是題出得不夠難,當然啦,也可能是學生學得特別好。”我把試卷袋放到她的桌面上,順便瞥了一眼電腦屏幕,只見一幀十分寫意的水墨山水背景上正在緩緩滾動着一行行五言詩句。

我知道于悅很喜歡古詩詞,見那畫面實在特別養眼,就把她剛才揪下的那只耳機按在自己的耳朵上,只聽一個儒雅的男聲伴着輕柔的琤琤琴韻緩緩念道:“春風何時來,柳色已如此。山中不知年,或告以于耜。……”

于悅拿過試卷袋,掃了一眼,正打算收進身後的文件櫃裏,卻忽然笑道:“哎喲,親,你還真是‘山中不知年’啊。”說罷,把試卷袋順着桌面推到我面前,點着最下方的考試時間,“看,你把年份寫成去年了。”

我仔細一看,的确如此。

我苦笑了一下,怔怔地想,難道我在潛意識裏真這麽希望自己仍然停留在去年嗎?

于悅随手幫我改正了考試時間,就把試卷袋收進身後的文件櫃裏,“嘭”一聲關上櫃門,櫃頂上那堆岌岌可危的雜物不祥地晃動了一下。我偶爾就擔心那堆東西有朝一日會像雪崩或者泥石流一樣滑落下來,一股腦兒砸在她的頭上,所幸的是,迄今為止,這樣的事還從未發生。

“齊活兒,我走了。”我拍了拍手說。

見我要走,于悅伸手攔住我,說:“哎,現在都快十一點了,你中午就別去食堂了,去我那兒吃午飯呗。我昨天下班買了一斤鴨血,再不吃就不新鮮了。正好夠咱倆煮一鍋鴨血粉絲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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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悅就住在校內的青年教師公寓裏,離學院辦公室十分鐘的路。她的廚藝相當不錯,鴨血我也很愛吃,但我仍然搖搖頭,遺憾地說:“今天中午真不行,我約了人。晚上怎麽樣?還有啊,粉絲吃多了會得老年癡呆。要不你上網搜搜毛血旺怎麽做吧,缺什麽配料就打電話告訴我。我等會兒正好要去火車站附近的商業街,那兒的東西比咱們學校這邊的菜市場裏更齊全。”

“你要去約會?”于悅把另一只耳機也揪下來,似笑非笑地看向我。

我見此刻辦公室裏沒有別人,就點點頭,說:“嚴格來說我是去相親。姜小麗給我介紹的,所以無論行與不行,我至少都得去見上一面。”

姜小麗是我前夫柯玉實的高中同學,和我同年進入C市科技大學工作,雖然不在同一個學院,但私交卻一直不錯。于悅知道我倆這層關系,立刻收起玩笑的語氣,上下打量我幾眼,正色說道:“親,你去之前先到我那兒簡單捯饬一下吧。”

“不用,再說也來不及了,”我看了一下手機,“哎,你記住了,從下午一點半起,你每隔差不多半小時就給我打個電話,無論我在電話裏怎麽胡說八道,你都不要反駁。”

“放心。”她用力點點頭。

“走啦。”我笑着向她擺擺手。

“好運。”她向我豎起兩個大拇指。

我快走到門口時,忽然又被她叫住。

“哎,親,我那兒還有一小壇子沒開封的米酒呢,晚上我們就着毛血旺把它喝了吧。”

“行,那我就再買幾樣下酒菜帶回來助興,你可別不等我回來,自己就先把酒喝光了啊。”

我龇牙一笑,出門去了。

按照約定的時間,我來到火車站附近的山外青山酒樓,既不早,也沒晚。

我還記得去年夏天剛來C市時,第一次路過這家酒樓就對柯玉實說,與其叫“山外青山”,不如叫“樓外樓”更好聽。

“是更好聽,”柯玉實當時這樣回答我,“不過,‘樓外樓’是西湖上一家很有名的餐廳,随便用了,會被說成侵權吧,挺麻煩的。”

那時候我倆剛剛約好,來年夏天要一同去西湖游玩。

夏天如期而至,可我們卻在夏天來臨之前離婚了。曲苑風荷,雷峰夕照,即使我有朝一日身臨其境,也不會再有柯玉實相伴左右了。

“歡迎光臨,女士。”酒樓的服務生為我拉開門。

“我要去一位譚先生定的包間。”我說。

“您這邊請。”

我在服務生的引領下走過長廊,忽然意識到這是自己平生第一次經人介紹來相親。

那位譚先生已經在預定的包間裏等我了。他坐在靠牆的沙發上,穿着半正式的深色T恤和西褲,面前的茶幾上放了半杯殘茶。見服務員引我進門,他趕忙站起身,有點兒拘謹地笑道:“洛老師,是吧?”

我微微一怔,記起姜小麗說過,他叫譚碧波,比我大四歲,只是實在沒想到他會尊稱我為“洛老師”。

我局促地點點頭,下意識地審視了他一眼,又覺得有些欠妥,趕忙移開目光,按照路上早就想好的話題開始寒暄,只是把本想說的“你”臨時改成了“您”。

“您好,不好意思啊,上午我有一場監考,結束得有點兒晚,讓您久等了。”

“不晚,不晚,我知道你們大學這幾天正在期末考試。”他邊說邊替我拉開餐臺邊的椅子,“累了吧,快請坐。”

我們就對面坐下,他殷勤地倒了一杯茶給我,吩咐服務生可以上菜了。

“其實我本來也請了姜老師一塊兒來吃飯,但她說今天下午有考試,實在不能來。”他很配合地順着我的話題往下聊,“你們在同一個學院嗎?”

“不,她在信息技術學院,我在機電學院。”

“平時工作忙不忙?”

“還好吧,我剛來學校一年,現在是輔導員,不用教課,也沒什麽必須完成的科研任務,有大型學生活動的時候一般會忙一陣子。哦,姜小麗比我忙,她是教務秘書,有很多常規的工作要做。”

這家酒樓價位偏高,今天又不是周末,來用餐的人并不多。我們說話之間,服務生們已經川流不息地送來了五六樣菜品。

“這麽多,我們兩個人怎麽吃得下?”我說。

“那個……不好意思啊,這些菜是我昨天定座的時候就點好了的,本來是按四個人的量點的。但是姜老師有考試來不了,她老公也說不來了,就剩下我們兩個人吃。”他有點兒臉紅,頓了頓,繼續說道,“其實我本該把菜單修改一下,但是我……一想到要來見你,心裏就有點兒打鼓,把改菜單的事兒給忘了。”

我忍不住笑了。

氣氛至此才變得自然了些。

于悅下午一點半如約給我打了電話。那時候我已經和譚碧波吃過了飯,互留了聯系方式,告過了別,正一個人在火車站附近的惠利熟食店裏買燒臘。

“喲,這麽快就完事啦?”她有些不敢相信地問。

“是啊,他下午也要回去上班。”我說。

“嗐,我為了把你撈回來,還費不少心思編了好幾個理由呢!”

“比如?”

“我本來打算馬上就跟你說,咱們學院有個學生考試考砸了,再加上剛剛失戀什麽的,心态徹底崩了,在寝室裏一哭二鬧三上吊,你必須立刻回來做思想工作。”

“嘿,編得不錯,我拿小本本記下來,留着以後用。你看沒看做毛血旺還需要買什麽配料啊?”

“當然看了,咱們還缺毛肚、麻椒和豆芽,毛肚要白的,不要黑的,豆芽最好買黃豆生的那種。”

于悅比我大兩歲,比我早來機電學院一年。我和她之所以能成為好朋友,不僅是因為我倆年齡相仿,辦公室門挨門,更是因為我倆都在不久前離了婚。

我倆平時經常搭伴吃喝玩樂,談天說地,仿佛又找回了上大學時的感覺,很默契地從不提起自己那段失敗的婚姻。

傍晚,我拎着一袋子食物的去教師公寓找于悅,她接過我手中的購物袋,開門見山地問:“姜小麗給你介紹的那人怎麽樣啊?”

“還真不大好說,”我彎下腰換拖鞋,“我覺得他最大的特點可能就是幾乎沒有什麽明顯的特點。”

于悅被我的話繞得着實一愣,半晌才說:“人怎麽會沒有特點呢,我看你們還是接觸得太少。這麽說吧,你還打不打算再和他見面?”

我躊躇片刻才答道:“我想總得再見一兩次面吧。他是姜小麗老公的大學同學,現在還在同一個單位上班,私人關系特別好。我要是看一眼就說不行,姜小麗那兒再怎麽說也會有點兒尴尬。”

“是這個理,”于悅将我買回來的黃豆芽泡進洗菜盆裏,“那他離婚多久了?”

“他沒離婚,”我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腳尖,“他老婆一年前出了車禍,沒搶救過來,有一個女兒,快兩歲了,孩子的姥姥一直給帶着,說要養在自己家裏,以後也不跟他。”

“那怎麽可能?”于悅表示懷疑。

“姜小麗告訴我的,應該不假吧。她說他老婆是獨生女,父母也都才五十剛出頭,身體挺好,經濟條件也不賴,平時連撫養費都不用他掏。”

“唉,要這麽說還真是的,”于悅嘆了一口氣,說,“這種失獨家庭最糟心了,女兒沒了,老兩口能有一個外孫女在身邊,到底比成天就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日子要好過很多。”

于悅的确有一小壇子米酒,是她讀大學時的上鋪前些日子來C市出差,特地帶給她的禮物。

“特別好喝,是吧?”于悅看着我從滿滿一大杯中啜飲一口,“上大學那幾年,我們寝室每次開學回來都要聚餐一次,關起門來把各自從老家帶回來的好吃的都擺出來,五花八門鋪滿一桌子。我上鋪每次都帶這種米酒,我們都喜歡得不得了。”

那米酒是奶黃色的,稠稠的,入口滑滑的,的确比果汁還好喝。但遺憾的是,我們做的毛血旺味道卻非常一般。

“真是奇了怪了,我是嚴格按照網上的教程做的啊。”于悅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廚藝的問題,就是太辣了。”我實事求是地說。

“是嗎?”于悅抽出一張紙巾按在臉上,把被辣出來的兩行熱淚吸幹,說,“也許是我用的辣椒有問題吧。據說小辣椒分成好多種,我們用的這種八成是《紅岩》那裏面專門熬辣椒水用的。”

那天晚上我就睡在于悅那兒了,她的公寓裏正好還有一張空床,我從前偶爾也住過。

我倆很豪邁地把那一整壇子米酒全喝光了,連那盆不太好吃的毛血旺也被吃得只剩下了辣椒段和麻椒殼子。

我倆當然全喝醉了,兩頰紅紅的,像塗了胭脂一般。第二天早晨醒來時,誰也不記得昨晚都說過什麽話了。

“很可能我倆什麽也沒說,酒足飯飽,直接就睡過去了。”于悅咯咯笑道,“我好像連夢都沒做一個,這應該就叫‘斷片兒’了吧。”

我倒是還清清楚楚地記得自己昨夜做過的夢。

我夢見了那個墜落在樓前綠地上女人。我拿着學校發的野餐桌布準備給她蓋在身上,卻忽然注意到她青白色的胸口上紋了一個血紅的二維碼。鬼使神差地,我掏出手機掃了一下,屏幕上立刻跳出六個血紅的大字——“殺我者柯玉實”。

我一個字也沒對于悅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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