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初次見面兩天後,譚碧波再次約了我。那天是星期六,碰面地點是我選的,就在火車站前的火炬廣場西邊。

“洛霞,上車!快點兒!”遠遠地,他從降下的車窗裏伸出一只手,向我使勁兒揮動着。

我趕忙穿過火炬廣場和馬路之間那條花草覆蓋的隔離帶,跑向停在馬路邊那輛半新不舊的銀灰色轎車,譚碧波已經從裏面推開了副駕駛那側的車門,我一把拉開,坐到他旁邊的座位上。

“看不出你跑得這麽快呀,”他幫我扣好安全帶,一踩油門,彙入馬路上密集的車流中,“這兒不讓停車。你來得挺及時,沒有警察過來開罰單,”

“哦,對不起,我不開車,不大熟悉這些交通規則。”我抑制着氣喘,讷讷地道歉。

“不怪你,是我自己剛才在立交橋上繞糊塗了,錯過了停車場的入口。不瞞你說,我已經很久沒來過火車站了,怎麽也得有兩年多了吧,真不大記得路了。說實話,我這人本來就有點兒路盲。” 他輕松地笑了,快速側頭看了我一眼,重新目視前方,問,“哎,你為什麽非要在火車站等我啊?”

“我來這兒送個人。”我望着窗外飛速後退的景物,“我們學校從昨天開始放暑假了。我的好朋友于悅要回老家看父母。我昨天下午陪她給家裏人買了禮物,昨天晚上幫她打好了行李,剛才把她送上了火車。”

“喲,還是‘一條龍服務’呢,那你吃過午飯了嗎?”

“吃過了,我和于悅在車站旁邊的一家餐廳裏一人吃了一碗螺蛳粉。”

“噢,據說那是你們女孩子當下最流行吃的東西。”他哈哈一笑,“你暑假也要回老家嗎?”

“不,”我立刻說,說過了又覺得語氣太急,容易讓他多想,腦筋一打結,不知怎麽一來,居然用上了于悅前幾天給我編的那個借口,“至少最近不行。我們系裏有一個學生考試考砸了,碰巧還剛失戀,心态徹底崩了,在寝室裏又哭又鬧,兩個學生會幹事全天陪着做思想工作。她還沒回家呢,我這個做輔導員的當然也不能走。”

“噢,這事兒聽起來還真有點兒棘手哈。怎麽,你們專業的學生學習負擔特別重嗎?”

“其實還好吧,也不能算特別累,比起臨床醫學或者計算機編程之類的專業,應該算是輕松的。哎,你大學是學什麽的?”

“歷史。”

“噢,那要是跟你們這樣的純文科專業相比,應該算是更累一些。”我忽然想到這樣說有輕視文科生的嫌疑,趕忙盡量不着痕跡地找補道,“不過也難說,各有各的累吧。你們學文科的肯定要花很多時間背東西,查資料,那也不是一件容易搞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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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倆的談話就這樣漸漸展開了,氣氛比初見那次自然多了。

我暗自慶幸他不再叫我“洛老師”了。其實平時很少有人這麽叫我,單位的同事都直接叫我“洛霞”,我帶的學生們當面喊我“洛姐”,背後稱我“洛導”。我猜姜小麗在詢問過我對譚碧波的最初印象之後,一定第一時間告知了他我同意繼續和他交往,所以他變得更自信了,态度中也少了許多小心翼翼的試探。于是,我也在和他交談時很自覺地把“您”改成了“你”。

這個樣子,唉,也好吧。

我往座椅上靠了靠,忽然覺得心裏很疲倦。

車子在一個十字路口轉彎向西,午後的陽光迎面照進車裏,異常刺眼。譚碧波趕忙眯着眼睛放下自己面前那塊遮光板,又伸手将我這邊的也放下來。

“謝謝。”我随口說,卻驀地注意到擋在我面前的那塊遮光板上有一處很明顯的污跡,仔細看看,像是一個指印的形狀。

這應該是他故去的妻子生前留下的印跡吧,我疲倦地垂下眼簾,深吸一口氣,又趕忙呼出來,覺得空氣中仿佛還殘留着一絲她的氣息。

我猜,在已經過去的很多個早晨,他開車送她去上班。她就坐在我現在坐的這個座位上,打開遮光板,對着那上面的小鏡子整理頭發,塗抹唇膏……早晨的時間通常不寬裕,他們很多時候都從家裏出來得太匆忙了,以至于床上的被子來不及疊起,早餐用過的杯盤也沒有收拾……

我敢說,在這輛車裏我此刻觸手可及的若幹個地方,一定還藏着許多她遺留下來的零碎物品,用過的面霜啦,吃剩下的半包餅幹啦,衣服上脫落的鈕扣啦,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車子又轉了一個彎,我靠向車門,右手搭在車門扶手上。

仿佛要佐證我的猜想似的,在車門扶手的凹槽裏,我的手果然觸到了一個硬硬的小物件。我不動聲色地仔細摸了片刻,手指被刺痛一下之後,我斷定那是一枚精巧的金屬耳釘。

我把手縮回來,拘謹地放在膝蓋上,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可恥的第三者。

也許是我沉默得太久了,譚碧波側過頭,迅速看了我一眼,邊開車邊試探地問:“你怎麽不說話了?”

“沒……沒怎麽,”我有點兒口拙地回答,“我好像有點兒暈車。”

“好在我們已經到了。”他寬慰地說,把車子開進了一處地下停車場。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五柳居茶藝館。你喜歡喝茶嗎?”

“還好吧。”我敷衍了一句,看着他把車子倒進一個空車位,下來繞過車頭,替我拉開了車門。

“感覺舒服一點兒了沒有?”他關切地問,很自然地伸手攙住我的胳膊。我本能地輕輕瑟縮了一下,他察覺了,有些尴尬地微微一笑,不着痕跡地放開了手,搭讪着繼續問道,“你除了暈車,還暈別的嗎?船,火車,飛機?”

“火車坐過多次,肯定沒事兒;船和飛機從來沒坐過,不知道。”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那什麽時候一起去嘗試一下。”他笑着說。

不知怎的,我從他的語調中聽出了一絲暧昧,忍不住出言譏諷道:“這聽起來怎麽有種鄉下人進城的感覺?”

“誰規定鄉下人就必須得一輩子待在鄉下了?”他淡淡地說,“不怕你笑話,我就是土生土長的鄉下人,考上大學之前一直住在鄉下。那時候功課忙,家裏也不富裕,一年也進不上一回城。”

我意識到自己的話說得有點兒過分了,趕忙局促地解釋:“我真沒有笑話你的意思,姜小麗沒對你說過嗎,我也是土生土長的鄉下人,真的,我父母直到現在還在老家種地呢。”

“是嗎,那他們身體一定很結實,”他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不像我父母,活着的時候身體一直不好,好幾年前就都不在了。”

“對不起。”我趕忙道歉。

“唉,沒事兒,反正都已經過去了。不過好在他們也沒看見我後來遇到的這些糟心事兒,否則一定會特別替我操心,為我難過。”他忽然打住話頭,淡淡一笑,“不好意思啊,我不該提起這些。”

“沒關系,”我低聲說,明白他指的是自己的妻子因車禍去世那件事,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轉開話題,問道,“你家裏還有別的兄弟姐妹嗎?”

“沒有,我是獨生子,你呢?”

“我有一個妹妹,比我小四歲半,今年虛歲二十了。”

“在哪兒上學呢?”

“噢,我妹妹書讀得不大好,初中畢業之後沒考上重點高中,就直接上了我老家那邊的幼師學校,現在已經在幼兒園裏工作快一年了。”

一路攀談着,我們從地下停車場的出口走上來。

我平時并沒有喝茶的習慣。他大約也猜到了,沒有直接請我到二樓去喝茶,而是先帶我在一樓的展廳裏看了一場茶藝表演。我雖然看得很用心,但因為之前的那番交談和他車裏的那個指印,卻怎麽也提不起興致來。為了不顯得過于掃興,看完表演之後,我在展廳裏小小地随喜了一番,看到櫃臺裏有陸羽的《茶經》賣,就打算付錢買下一本。

“還是不要買了吧,”他拿起那本書翻了兩下,“我家裏有一本帶彩色插圖的,是我上大學的時候買的,比這本好看多了,下次給你帶過來。”

我微微一笑,把那本書還給了有點兒失望的售貨員。

我們去二樓的茶座泡了一壺味道很不錯的白茶。

喝茶的時候,我謝絕了他一起吃晚飯的邀請,堅持說我必須得趕回C市科技大學。

“我真得回去看一眼那個還在尋死覓活的學生了,”我很慶幸于悅幫我編了一個這麽完美的借口,“你想啊,她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我是系裏的輔導員,深究起來肯定也脫不了幹系。”我振振有詞地說。

“那好吧,我們明天再約。”他無奈地做出了讓步,“還有,你如果什麽時候打算回老家,一定提前告訴我一聲,我們單位專門有人負責訂票,硬卧軟卧都能買到。”

“我……應該不會回家,”我低下頭又擡起,決定實話實說,“不瞞你說,我還沒把離婚的事告訴家裏呢,春節回不回去都很難說。”

“噢,”他努力對我笑了笑,有些無力地寬慰道,“過去的事就別那麽放在心上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嘛,說不定等到過春節的時候,一切又都好起來了呢。”

我無言地一笑,心中忽然一動——沒錯,車到山前必有路,如果我在春節之前重新結了婚,比如,就跟眼前這個譚碧波結婚,那麽不就不必再對父母遮遮掩掩,又可以名正言順地回家探親了嗎?

在那短短的一瞬間,我忽然特別想家,幾乎聞到了老家院子裏那熟悉的氣味。

我打定主意要用心琢磨一下這個想法的可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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